沿着山谷间的小路行驶了超过半小时,休旅车总算进入了荒神村。西野真之望着窗外的景色,拿起廉价的抛弃式打火机点燃一根烟。

时值五月初的黄金周假期,村子里也进入满绽花朵的季节。各处果园里盛开着纯白的苹果花、粉红的水蜜桃花;原野及路旁也有蒲公英和油菜的黄色小花,加上一抹堇草的点缀,森林里的小径上则有水芭蕉和迟开的山樱花,教人目不暇给。

往西的这条小村道经过鬼火聚落。整齐美丽的住家外观,加上一大片果树园的景致,让人完全无法和这个可怕的名字联想在一起。然而,只要往森林里再多走一步,这个雨刚停歇的夜晚就会看到鬼火。

西野家在这条小径的尽头,位于村子的边缘地带。一看到右手边出现黑色屋瓦和质朴白墙的日式建筑,西野就捻熄了刚才点燃的香烟。两个女儿从小就直嚷着不喜欢烟臭味,最近更受到妈妈麻美的影响,只要一看到爸爸抽烟就赏白眼。

小径在一过这房子没多远就隐约到了尽头,附近并无其他住家。屋子前方有一小块地,栽种蓝莓等植物,侧后方则有个兼作车库用的储藏室。隔着小径的另一边是一片荒地,午后是整块休耕的田地,目前长满杂草,再过去就是森林了。

西野将休旅车停在玄关前,因为得先将车上的行李放进家里,才能把车停进车库。他把塞满名产的LV包包挂在左臂,接着打开后备车厢,拖出装有冷冻牡丹虾的保丽龙盒。勉强耐着双臂上的重量按下玄关的门铃。屋里却没人回应。

西野咂了咂嘴。一家人从前天就到了位于松本市区的亲戚家中暂住,但长女爱实因为社团晨间练习的关系,独自搭了今天早上的第一班车回家。之前听她说练习在中午之前就会结束,看来似乎还没回到家。看看时钟,已经下午一点多了。

西野看看地面。现在天气已经放晴,但地上依旧微湿;可能是昨晚下了一夜的雨。没办法,只好在双数抱着保丽龙盒及包包的别扭姿势下,勉强摸了摸西装上衣内侧口袋,掏出一串钥匙。顿时感觉背后有道目光,让他忍不住转过头。

从隔着村道的那片荒地再走七、八十公尺的小丘陵苹果园里,有名站在马梯上进行摘花作业的农妇。那人名叫辻登美子。两人目光一交会,登美子就从远处对他轻轻点头打个招呼,西野也回了一礼。从这里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轮廓,但视力极佳的登美子应该能连自己的表情也隐约看见吧。村子里几乎没有人家刻意将玄关上锁,因此每次西野一家人拿出钥匙开关玄关门时多少都会吸引异样的眼光。西野将这股不舒服的情绪全归咎于爱实。这孩子到底跑到哪儿去了,不是答应中午之前就会回去吗!

他将钥匙插进锁孔转动一下,拉开有点卡住的门,走进昏暗的泥地前廊。

“我回来了。”

明知道没人在家,还是习惯了喊一声。脱下皮鞋,一脚正准备踩上门框时,突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不协调,就像有人从后方猛拉她的衣袖。

怎么回事?

他纳闷地转过头看泥地前廊,立刻察觉到原因。爱实的那双爱色运动鞋好端端地排放在前廊角落。

中学三年级的爱实即使在自己爸妈眼中也是一个一丝不苟的孩子,别说是鞋子脱下来后乱丢,她根本不可能把一双鞋放在外头前廊上,穿着另一双鞋出门。

既然这里摆了双运动鞋,就表示爱实已经回到家。

西野朝着屋内大喊:“爱实!”

没有反应。这也难怪,否则先前就有人应门铃了,但西野心中却窜过一股不安。

“爱实,你在吗?”

他当场放下保丽龙盒和包包,快步从玄关穿过客厅旁的小边间,多年来住惯的这个家,似乎突然变了样,散发出异常不祥的感觉。西野踩在乌亮的木质走廊上,脚下轧轧作响,每天早晚都在耳边响起的声音,却只有今天听来像是恶魔的笑声。

“爱实?”内侧房间的拉门敞开,西野愣在门口。

“爱……怎么回事?”

眼前的景象仿佛恶梦一般。西野飞奔到瘫倒在榻榻米上的女儿身边,单膝跪下,抱起女儿拼命摇晃,她却没有任何反应。西野口中的无力呼喊还没发出就已消散。

心爱的女儿没了气息。纤弱的身体渐渐地、渐渐地变冷。

听见门铃声。

一声。两声。再隔了一会儿,第三声。

西野宛如大梦初醒,缓缓抬起头。

接着传来打开玄关拉门的嘈杂声。在他半麻痹的意识角落,突然想起先前没锁上玄关门。

“老——西?”

一个拖得长长的声音。

“你在家吧?我自己进门喽?”

接着是一声声沉重的脚步。

西野低头看着女儿的尸体。

他变成这样到底有多久了?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有人对这个乖孩子痛下毒手?她做错了什么?难道问题出在不该让孩子一个人先回家吗?还是……

“什么嘛,你果然在家。”

拉门喀啦喀啦打开,和西野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远藤晴彦扯开大嗓门,最后却倒抽一口气。

“这、这是怎么回事?爱实……生病了吗?”

体重将近一百公斤的远藤来到西野身边,就算他没转过头,也能从榻榻米凹陷的程度察觉。

“不好啦,快、快叫救护车老西!”

“没用的。”

“爱实已经死了。”

远藤整个人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接着又突然站起来,踩着沉重的脚步奔出走廊。

待会儿麻美和明日香就回来了。

西野脑中浮现两人的面容。以为泪已经流干的双眼,不经意又轻轻泛起泪水。

西野松开领带,右手掐住自己喉头,强忍着不发出声,暗自呜咽。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要怎么跟她们俩解释这一切?

原本幸福美满的一家人,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长野县警局派来的一大群员警在家中来回穿梭。高湿度加上旧式建筑的特殊气味弥漫,教人忍不住想掩鼻。

管辖警署的第一科警部补太田淳一再次环顾屋内。屋龄近百年的两层楼日式建筑,泛着乌黑光泽的梁柱散发日积月累的厚实感,对照之下那些之后重新装修、补强的部分就显得粗劣突兀。

“怎么样?”太田对刑警百濑招招手,低声问道。年纪轻轻的百濑在刑事科也是出了名的狠角色,他具备出色的敏锐观察力,案发现场中任何微小线索都逃不过他的双眼。

“嗯,这个嘛……”百濑脸上浮现前所未见的困惑。

“确认死因了吗?”

“详细状况还是得等法医解剖的结果,不过目前看起来应该是遭到强力推挤,头部撞上柱子导致颅内出血,大概错不了。除了伤势符合,柱子上也发现死者的血迹和头发。”

“排除自杀的可能啊……”

即使答案显而易见,还是按部就班检查每一个可能性——这就是太田的作风。只要仔细筛选堆积如山的证据,最后必定会留下真相。

“是的。另外,这也不可能是自然发生的意外。据验尸官说,就算在房间榻榻米上滑倒,也不可能以这么大的力道撞上柱子。况且除了头部的撞击,颊骨上方似乎另有遭到殴打的痕迹。”

“这么说来,是先遭人殴打后头部遭重击喽?”

太田双臂交叉在胸前思索。这下就成了谋杀或伤害致死了。

“死者是中学女生吧。身上有遭到侵犯的迹象吗?”

“身上的衣服好像在爸爸发现时整理过,不过目前调查遗体没发现受到性侵的迹象。”

那么,动机范围就能缩小——

“可能是私人恩怨或窃盗吗?”

“是的。由于死因给人突发状况的感觉,出自私人恩怨的可能应该不大。不过,案发现场明显留下窃盗的痕迹,凶手虽然努力不留下证据,依旧看得出柜子的抽屉被翻找过。”

百濑自信满满的说道。他在来到搜查一课之前曾侦破多起窃盗案,立下不少功劳。

“不过,我不认为这是临时起意的窃盗案,毕竟这个村子几乎没发生过窃案,如果有外人进到村子里晃来晃去,一定很显眼。”

太田说着,同时也想到这个村子其实已经几十年没发生过凶杀案。

“现场留下什么证据?”

“目前正在过滤家人的指纹,至于脚印,屋子里倒是没采集到。”

“凶手居然还规规矩矩脱下鞋子?”

如果是内行的小偷绝不可能事先脱鞋,因为遇到突发状况得脱身时很浪费时间。

“也可能是为了不留下脚印,可以在外层套了鞋套。”

太田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塑胶鞋套。如果是近来在大都市猖獗的窃贼,的确可能这么做;不过,换成这个村子里的案子就怎么想都不对劲。

百濑咳了几声:“如果跟西野家有往来或熟人,就算脱了鞋也不奇怪。我认为凶手应该跟这家人有关。”

“何以见得?”

“会锁定离村子较远且位于最深处的这一户人家,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认定是知悉内情的人所为。此外,我猜凶手也知道西野一家人前天——也就是五月四号便出远门到松本探访亲戚了。”

太田心想,百濑的分析应该错不了。凶手的确知道西野一家人的计划,却没料到大女儿早一步回家,结果被回到家中的大女儿撞个正着,于是和试图呼救的女孩起了争执,刻意或失手殴打她,随后导致死亡……

“如果是这样,问题还是在‘进’和‘出’啊。”

太田忍不住叹气。待会儿回到搜查一课就得马上成立调查总部,还要向担任总指挥的一课课长宫坂报告情况,不过,在入侵和逃脱路线尚未厘清之下,该怎么说明呢?

“虽然还不清楚入侵方法,但如果凶手是熟人,可能是一大早死者主动让凶手入内;现在唯一无法解释的,就是凶手的逃脱路线。”

百濑看着翻开的记事本。

“首先,排除从玄关逃走的可能,理由有两点。第一,发现尸体的父亲回家时,玄关门是锁上的。大女儿的钥匙又留在家里,可见凶手逃走时应该无法上锁。”

“凶手不可能有备份钥匙吗?”

“不可能。这道锁匙外国货,结构很特殊,镇上的锁匠没办法复制,要制作备份得直接向厂商定制才行,而且数量还会详细记录下来。目前调查的结果,已经掌握到所有钥匙的下落。”

太田皱起眉头。

“这个房子怎么会装那么复杂的锁?”

住在以往没出现过小偷的村子里,这样似乎也谨慎过头了吧?

“这一点倒还没确认。”

百濑的表情显得有些愧疚。

“……至于研判凶手并未从玄关逃走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有目击者。距离这里一百公尺左右的苹果园里,有位名叫辻登美子的农妇从上午十一点过后开始进行摘除花朵的作业。根据她的证词,被害人从十一点十五分左右从外面回来后,知道大概下午一点西野返家之前并无任何人接近正门玄关。之后到了下午两点多才有个名叫远藤的男子,是村子里的邮局员工,就是他报案的,辻登美子也看到他来到这个家。”

“辻登美子没吃午饭吗?”

“好像带了便当在苹果园里吃,她说边吃边看风景,所以很肯定那段时间内西野家始终在自己视线范围内。”

当然,在作业过程中她应该看着手边,必须得将目光从西野家移开吧。不过,就算错过凶手从玄关走出屋子的那一刻,凶手想完全脱离辻登美子的视线也得花上一段时间。加上辻登美子对自己的证词相当有信心,表示若凶手趁隙逃走,也非常有可能被她的眼睛余光扫到。

“推测被害人是几点死亡?”

“目前从直肠温度推测是十二点半。不过,可能有前后半小时的误差。”

太田心想:既然有一小时的范围,表示死亡参考时间没什么价值。嗯?不对,等一下!如果死亡时间推估最晚是下午一点左右,那么死者父亲西野真之也不排除嫌疑哪。

哎呀,不可能吧。他定了定神,想想应该没这回事。西野真之似乎是个很疼孩子的父亲,刚才看他那副悲伤憔悴的模样,实在不想演戏。

西野家原本是地主,虽然经过农地改革后失去大半土地,依旧称得上富裕。西野真之平常以租赁位于松本市的不动产获得优渥收入,空闲时间大多花在建设村子的活动上。当然,他无任何前科,也没有人说他的坏话。不仅如此,遇害的女孩爱实比她父亲的风评更好,从来没有出现过不良行为。类似父亲杀害亲生女儿的案件近来虽不算罕见,但这次的状况感觉起来完全不同。

不过,太田纳闷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从发现遗体到报警居然超过一小时。

根据通报的男子远藤所言,西野真之似乎在发现女儿尸体后大受打击,整个人失了神……

“我知道了。总之,凶手不可能从玄关走出屋子,既然这样,又是从哪里逃走呢?”

“玄关之外的逃脱路线,就只剩走廊、后门和窗户了。走廊和玄关都在屋子的南侧,从苹果园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所有拉门都从内测上锁。后门在屋子东侧,也在苹果园的视野范围内,同样从内侧上了锁。”

“窗户呢?”

“一楼、二楼几乎都上锁,只有一楼北侧的一扇窗能打开。”

“那么只有那里可以逃脱喽?”

太田松了口气说道。

“其实并没有那么单纯……”

百濑幽幽地回答。

“什么意思?”

“我想您亲自看看应该会比较了解。”

太田在百濑的带领下,到了面向草地的屋子北侧实地观察,类似旧式旅馆的大扇木框落地窗,全部用黄铜的螺丝锁锁紧。

“唯一能打开的就是这扇窗。”

百濑指的是北侧靠近中央的大落地窗。宽度约六十公分,高度大概一公尺吧。

“如果凶手从这里逃脱,有什么不对吗?”

百濑喀啦喀啦地拉开落地窗。

“请看看外面。”

太田将头探出窗外,窗外是一片单调的狭窄后院,没有矮墙、围篱,只有一片看似休耕田的草地。只要走到草地上应该就能进入森林,避开他人耳目。

“问题就出在下面地上。”

太田低头看看正下方,立刻了解百濑的意思。

住家周围的土质是平滑的粘土,再吸收前一晚的雨水膨胀后,如果有人从窗户跳下来,地上应该会出现类似留在石膏上的清晰鞋印。

但眼前看不出任何足迹,就算事后将足迹抹平,或是从其他地方找来相同土质填上,都无法弥补到完好如初,不着痕迹吧。

况且,从窗户到不会留下脚印的草地相距约五公尺,即使窗户的位置稍微高一些,在没有助跑的情况下也不可能跳过这个距离。

“太扯了。”

太田一转身,把塑胶鞋套一脱,走出玄关。他从农地走进草地,绕道屋子北侧。走在质地近似狗屎的泥泞上举步维艰,连脚踝部分都沾满泥土,但现在可没闲工夫在乎这些小节。

他站在草地上摸摸粘土表面,留下的痕迹比想象中的来的清晰。说不定连指纹都能验得出来。

“欸,那是什么?”

他环顾后院,发现距离窗户西侧三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一连串往草地的弧形足迹,从屋里往外看刚好是死角。

“那是派出所警员和警犬的脚印。员警接获报案后立刻带着警犬追踪,但最后还是没嗅到凶手的气味。”

从保持案发现场完整的角度来看,后院留下脚印当然是一个大问题。不过,怎么看也只能辨识出警犬和员警一犬一人的两组足迹,若凶手是从窗户跳出来,在粘土质的地面上应该会留下更深的痕迹。

太田锁定那扇产户外周围,目不转睛凝视好一会儿,别说没发现脚印,也看不出任何证据显示类似放置过宽幅木板,或是踩高跷逃走的迹象。

太田脑中闪过搜查一课课长宫坂凝重的表情,然后觉得胃越来越痛了。

不过,如果凶手的确没从这间屋子的任何一处逃走,那么,剩下的可能就是……

“西野呢?他在那里?”太田克制住情绪低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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