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 石泉已让几个人将早先替丽质备下的马车赶了过来,春月也已将箱子带了上去。

牵马等着的十余名侍卫个个肃着脸绷着身立在一旁,见人出来, 这才松了口气,正要上前来, 可目光一瞥见裴济身后的丽质, 纷纷惊异不已, 面面相觑着不知如何是好。

裴济走在前面, 见状停下脚步,转身对丽质轻声道:“对不起,骤然教你面对旁人揣测的眼光。”

“没关系,是我该多谢你救了我。”丽质微笑着看向站在离自己两步远的裴济。

先前在李景烨的屋中时, 她忽然面对已到手边的自由,一时情绪激动,有些事并未深思, 眼下出来平静了片刻,便慢慢察觉到了。

他从方才出屋,便同她保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如二人真正的关系一般亲昵, 又没有欲盖弥彰的刻意避嫌, 俨然是要替她挡去些即将到来的流言蜚语。

“你放心, 别处我未必管得了,可我的军中, 绝不会有人对你有非议。我会解决此事。”裴济面色沉着,语气笃定。

丽质从没觉得那一刻比现在更信赖他。

“我信你,三郎,多谢。”

两人轻声说话的时候, 石泉已将大长公主引来。

大长公主方才在路上听石泉匆匆解释了两句,只大致知道了儿子与她那皇帝侄儿之间已忽然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却还未弄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此刻带着匆匆收拾出来的几件行礼到马车边,猛然见丽质也在,而正与她说话的儿子,虽然脸色无异,可她这个做母亲的却看得真切——他眉宇间的郑重与认真,可是与平日习惯成自然的严肃截然不同的!

“三郎,这、这不是——钟贵妃?”大长公主一时连平日的端庄仪态也忘了大半,只顾目瞪口呆地望着儿子。

面对裴济的母亲,丽质便是内心再坚不可摧,也不免有几分愧意。她略欠身冲大长公主稍致意,便垂下眼不多言语。

“母亲,”裴济见母亲已来了,便片刻也不再逗留,上前两步低声道,“事出紧急,咱们先离开,晚些时候我再同母亲解释。”

祖母因年岁大了,早些时候便由家中几个叔伯一同护送着去了偏远些的庄子,倒不必担忧,至于其他裴氏族人,则大都在各军中任职,暂不必担心,此处唯有母亲是他必须得保护的。

大长公主又看一眼丽质,张了张口,到底还是信任儿子,将到嘴边的问题又咽下去,在身边婢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春月也过来引丽质登上马车。

丽质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问:“青栀呢?”

春月指了指马车:“小娘子放心,奴婢方才已托石参军去将她找回来了。”说着,她眼眶有些红,“就是受了些苦,十指指节肿得像笼屉里的蒸饼似的。”

丽质先前听李景烨说青栀被带去问讯了,便知不好,如今听到已被找回来了,这才稍稍放心,忙进马车去看。

数十人的队伍立刻疾驰,离开扶风驿站。

马车上,青栀歪歪斜斜靠坐在一边,春月捧着一只药罐子,丽质则满眼心疼地亲手替青栀上药。

幸好萧冲清晨将人拿去,因什么也没问出,又恐时间长了惹人注目,后来便没再多费功夫,直接去同李景烨说了,这才免去青栀许多苦。

只是到底受了不少惊吓,此刻整个人都恹恹的,白着脸红着眼,沉闷不已。

马车行得快,车身不住颠簸晃动,丽质手上不稳,又怕弄疼了她,便一手握着她的手腕固定住,另一手以一指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涂抹。

青栀在旁默默看了许久,原本只是红着的眼眶忽而就落下成串的泪珠,无声砸在衣袍上。

丽质忙抬头问:“怎么了?可是我手上力道重了?你若觉得疼,定说出来,我定再轻些。”

青栀噙着泪连连摇头:“不重,娘子的力道,比起奴婢方才的痛,实在像羽毛一般。”

她忙不迭用自由的那只手去擦泪,却不小心将才涂上的药膏沾了点在脸颊边:“奴婢就是……方才还怕娘子将奴婢丢下了,现在不怕了……”

先前被人问讯时,着实受了一番苦。她直到那时才知道娘子一直未同她透露的事到底是什么。等待的时候,她生怕自己被抛弃在此,再没人关心她的死活。

她一直都知道娘子同春月更亲近,那是多年的主仆情谊,与她这个后来的自然不同,可这也是她第一次真切的为此感到恐惧。

幸好,后来有人来将她带离了那一处阴暗的营帐。而方才坐在车里,听娘子问那一声“青栀呢”,已令她心中一松,现在又有娘子亲自替她上药,哪里还忍得住心里的百感交集?

丽质见她狼狈又激动的模样,不禁轻叹一声,仔细替她将另一只手上被抹去的药补上,又将她脸上沾着的药渍擦去,这才轻声道:“青栀,我答应过你会带着你一起,就没有丢下你的道理。今日的事,你也是受我的牵连,是我该向你说一声‘对不起’才是。”

她顿了顿,让春月将药收起来,又道:“我还未问你,你今日知道了我的事,可还愿跟我一起走?你若不愿,待安顿下来,我便给你一笔银钱,放你离开。”

青栀一愣,随即用力摇头:“不,奴婢跟着娘子走。”

她已知道了娘子与小裴将军之间关系匪浅。若她是别的不明就里的人,恐怕也会信了外头流传的那些风言风语,将娘子看作是个不知廉耻又祸国殃民的祸害。

可她跟着娘子久了,早知道娘子是什么样的人。娘子待人和气,并非像别的贵人们一般,是因着贵族家中多年的教养,才刻意对下人和颜悦色,而是真正没有将她们这些婢女看作是低人一等的仆役。

况且,她看得分明,娘子在宫中一年多,过得并不舒心。陛下的格外宠爱,像一座山似的压在娘子身上,让娘子动弹不得,只能如一个活靶子一般袒露在人前,任人指责。反倒是陛下不再去承欢殿后,才渐渐自在起来。

娘子恐怕根本不想入宫,也不想当贵妃吧?

“那日在承欢殿,娘子说过,没有谁生来就低人一等,在宫中伺候人也不过是一份谋生的差事。”她吸吸鼻子,将一直憋着的话说出来,想伸手抹泪,看到才补上的药膏,只得放下,“除了娘子,再没有哪个人说过这样的话……今日的事,莫说奴婢不知道,就是知道,也断不会说出来。”

丽质微笑地看着她,取了件厚实的氅衣披在她身上,又往衣下塞了一只袖笼,轻声道:“那往后我可不会再提要放你走,你可不能后悔了。”

春月笑嘻嘻的,圆圆的脸上满是红光:“咱们小娘子家财万贯,你不会后悔的。”

马车里原本沉闷的气氛终于被冲散,三人靠在一起感受着车身的颠簸,似乎一下子卸下了浑身的重压,轻松而自在。

……

行在前面的另一辆马车里,气氛便远没有这样愉悦了。

大长公主自上了马车,便面色异样,心中七上八下,时不时凝眉叹气。

“舒娘,你说,三郎与陛下之间突然起这样大的冲突,会不会——”她目光里的担忧与怀疑交织,轻轻朝丽质所乘的马车方向瞥了瞥,“与钟贵妃有关?”

舒娘亦还沉浸在惊疑中,闻言定了定神,道:“殿下若有疑虑,一会儿便问一问三郎吧,横竖在此猜疑,只会扰了自己的心神。”

大长公主皱着眉叹气,明白她说得不错,正要开口,行进中的马车忽而慢了些,紧接着便是“咚”的一声,裴济从马上直接跨上车来,掀起帘子坐到车厢里,冲外头吩咐:“继续,行快些。”

车速又提了上去。

“三郎,你来了!”大长公主满腹的疑问正要问,又被他制住。

“母亲,你听我慢慢说。”裴济方才已将今日的事在脑中梳理过一遍,想好了说辞,将方才在屋中的事娓娓道来,只是涉及与丽质之间的关系,又简短带过。

大长公主忍了又忍,终是将心里最想问的问了出来:“三郎,你与钟贵妃——是怎么回事?”

裴济垂下眼,沉默片刻,道:“母亲,是我冒犯了她。”

“什么?”大长公主吃了一惊,根本不敢相信自己一向克制守礼的儿子会做出这样的事,可看他的样子,又不像玩笑,原本满是猜疑的心顿时被紧张替代了大半。“你怎么会……”

“是去岁的中秋宴上。”他抬起头来,对上母亲惊疑的视线,“母亲可还记得?舞阳公主给我下了药,是我没克制住自己,冒犯了在偏殿中歇息的贵妃。母亲,是我对不住她。”

“你——哎,怎会有这样的事?哎……”大长公主想起当时的情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中颇不是滋味。

她与钟贵妃连话也未说过几句,不知其为人如何,可听了许多外头的传言,又屡次见太后对她冷眼,自然也不会有太多好感。可此刻听儿子说,是他冒犯了人家,登时有些理亏起来。偏偏那事也怪不得儿子,是令月给他下了药,才阴差阳错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说起令月,她忽然又问:“也不知令月现在如何了,兵荒马乱的,她那性子……”

李令月被贬为庶人后,又被流放南疆,已于不久前离开长安。

裴济顿了顿,道:“半个月前,她在流放途中路遇山匪,被截入山中,如今不知情况如何。”

话音落下,大长公主便沉默了。

即便李令月做了许多教她看不过去的事,此刻也再没别的想法,只觉可怜罢了。

“母亲,陛下身边的亲人,已一个个都离去了。如今,也已容不下咱们了。”

大长公主默然不语,心里无比挣扎。

她自然明白,闹到如今这个地步,根本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只是,到底是儿子染指了天子的贵妃,如今这般,着实有些理亏。

“还有一事,我一直没告诉母亲。”裴济眼里闪过一丝痛意,终于将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说了出来,“这一次河东虽派了援军回来,可与突厥的仗却还未打完。今日才传来了消息,阿史那多毕已退兵了,可是父亲——”

“你父亲怎么了?”大长公主倏地抬头,瞪大眼望着儿子,恐慌不已。

“父亲积劳成疾,又受了一次伤,恐怕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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