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君,无论你如何地努力回想那件事,都对这事件的进展毫无影响。只是更加地证明你很健忘、毫无记忆力而已。”

“不见得吧。”

对了,见过的并非久远寺凉子,而是妹妹梗子。而年轻时这两个姐妹很像。换句话说,榎木津昨天看到的并非久远寺凉子的记忆,而是我的记忆。如此一想,我对久远寺凉子的怀疑稍微转弱了,因为她不可能认识我。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中禅寺敦子。榎木津似乎完全不了解话的内容似的,做出不解的表情沉默着。由纡他并不了解自己的体质,所以这也没办法。

“我不懂记忆怎么啦,不过,你弄错了唷,关君。”

榎木津说道,略微偏着头。

久远寺医院院长、也曾是久远寺的一家之主久远寺嘉亲的容貌,大大地偏离了我所想象的印象。秃头、宽额、大而肉墩墩的红脸、蓄在鬓边的头发全白了,医生穿的白色的制服敞开着,很懒散地双腿大大地张开坐着。

另一边是他的妻子、也是医院事务长久远寺菊乃,她是一位姿态毅然而优美的妇女,令人联想起歌舞伎中武士家族的妻女。但年轻时想必是个美女,那容姿如今已衰、欠缺了几分神采。

“真是的,竟把这些来历不明的人带进家里。你到底要做什么?要我们和这种不认识的人,商量家里的丑事吗?”

夫人瞪着前方,视线、姿势、一只小指头都动也不动地,用很有力气的声音说道。

“妈,你很失礼唷!榎木津老师是我强要他来的。”

“我知道。”

“说什么……”

始终保持沉默的一家之主开口了,老人的声音令人意外地拨尖。

“说什么好呢?侦探先生。”

说话的时候,身体倾斜、缩起下巴,好像是这个老人的习惯。

“如你们眼见的,生意很萧条。而且今天是休诊日,患者什么的都不会来。护士也因为通勤,所以今天只有一个。医院里的患者也只有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这不像医生,是接生婆喽!真无趣。”

自嘲似地说完,老人哈哈哈地笑了。夫人依然不动地用严厉的语气制止医生的笑:

“这种事,是可以告诉别人的吗?”

“有什么关系,反正是真的嘛!我很空,什么都回答吧,侦探先生。”

榎木津独自笑着,在夫人还没阻止前先开口问道:

“这个医院的建筑看起来很气派,只有妇产科吗?”

“什么呀,虚有其表啦!战前曾有内科、外科、小儿科。可是,嘿,年轻人,医生全被拉走了!再加上空袭,这一带被轰炸得很惨……”

老人的细眼眯得更细了,埋进那堆厚厚的肉里。

“什么嘛,掉到民家的是烧夷弹。酿成了火灾。所以呀,美国先生好像搞错了,可能以为我家建筑是军事设施,竟投了炸弹!我家原本有三栋,其中两栋被炸,外观虽没什么损害,什么嘛,里面几乎全被刮走了、根本不能使用了!说修理嘛,年轻人,战争结束后的那个时期能做什么?只好就那样放着,住的地方和被损害比较少的一栋,你们进来的时候经过了吧,单是整修那里就费了很大的劲!”

“后来为什么不成立内科和外科,只剩妇产科?”

“久远寺各代都是妇产科。”

夫人以严肃的语气答道。

“哼,我原本是外科医生。但并不知道妇产科和葬仪社一样,都不景气,不这么说,年轻人,我会惭愧哩!”

老人插嘴后再度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夫人这一次没有制止,只是瞪着丈夫的脸,然后等丈夫止住了笑以后,用不变的语气继续说道:

“久远寺家从享保三年一直到明治时期,身为过去的诸侯的御医,是极受信赖的家世。我们替苦于难产的藩主接生了继承人,所以,受到当时藩主的聘用。”

“在四国?”

“是赞岐。”

“你们家族曾一起旅行吗?”

榎木津突然提了简直不合时宜的问题,就连武士家的妇女的表情,也像是突然被泼了一盆水似的。回答的是老人:

“不,从战争结束后就没有。最后一起出门大约是昭和十四、五年,我记得,是因为中日战争爆发的关系,所以,在举国实施节约的时期,我们去了箱根。”

“大小姐记得吗?”

久远寺凉子依然以困惑的表情,想了一会儿后答道:

“我……”

“这孩子身体很虚弱,不能旅行。虽然很可怜,但她都留在家里。”

“很失礼,请问大小姐的身子哪儿不好?”

“哪儿?被这么一问,只能说全部吧。算是虚弱的体质吧。比如说,心脏有轻微的疾病,也有气喘。不能运动,由于皮肤很脆弱,不能晒太阳。而且,自律神经也失调。即使这样,还这么有元气,真是不可思议。”

医生,不,父亲用平常的语气说着严重的事。我不由得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久远寺凉子。她的眼神有几分黯淡,自顾自地说道:

“我有着不管什么时候死,都不觉奇怪的身体。”

“啊,闲聊就到此为止吧。接下来,就由这个有能力的助手问话,哪,关君,别失礼了。”

榎木津一迳地问毫无关系的问题,硬把重要的问题推给我。可是,在这种状况下,除了履行不负责任的侦探代理以外,别无他法。

我先询问了事件当夜(将其当作是事件)的事。

“我和老婆、还有凉子住的这边,嗯,原来居住的部分,总之,是毁坏的。即使修理也不可能全修,又很狭窄。也不方便和年轻夫妇一起。所以,把曾用作小儿科诊疗室的房间改建后,让他们住了。我想等一下凉子会带你们去看,离这儿有段距离,即使发射枪炮也听不到。所以,那一天早上梗子来通知我们之前,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梗子小姐怎么说?”

“说讨厌啦,吵架了,牧朗先生关在房里不出来。我说真无聊,不管他。”

“夫人也在一起吗?”

“我下午和时藏、内藤拿了什么道具,到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去。连发生那样的事都不知道,梗子完全没跟我商量这件事。”

“那个叫时藏的,是去年春天为止,一直吃住在我家的佣人。”

久远寺凉子作了补充说明。

“那么,有什么怪声音?……都没听见那种吵架的声音什么的吗?”

“如果听见了那声音,那我就自己想了,也不必找侦探了。”

夫人冷淡地说道。视线望着前方,一眼也不看我和榎木津。我想不起下一个问题。

“那……”

确实比我有能力的中禅寺敦子,从旁帮助了我问道:

“你们两位……院长先生和夫人,对于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不用说也知道!”

夫人这一次很明确地盯着中禅寺敦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男人在诅咒我们久远寺家。”

“诅咒?”

“那男人怀恨久远寺家,为了骚扰我们故意入赘来的。现在不知藏在哪里?正一面窥探情况、一面诅咒着梗子。然后听到不吉利的传言正在高兴着呢!啊,好可恨,一定是这样。”

说到最后,夫人的声音因为生气而颤抖了。不知为什么,夫人用严厉的目光望着女儿的脸。

“你们受到怀恨……有什么迹象吗?”

“那……”

夫人吃了一惊似地看着中禅寺敦子。然后瞄了一眼久远寺凉子后,初次无力地说道:

“那种事,我并不知道。怀恨是那个人自己在怨恨,我们不知道究竟做了什么,所以叫怀恨。总之,他就像烟似的从房间消失了,我只能想象他是施了符咒或魔法。”

“我不这么想。”

这一次是老人打断了夫人的话:

“本来,这世上就不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

由于是听过的台词,所以我吓了一跳。

“我是医生,所以不相信那种符咒啦灵魂什么的,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在物理上不可能的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这就是答案了。”

“什么答案?”

“年轻人,一定是这样的!房间的不打开,人是出不去的。不在里面的话,那就是开门出去了。换句话说,作证说门没开的那个人说谎!这是一种常识性的想法吧。”

“梗子小姐住在位于出口的房间吧。”

“所以呀,嘿,就是这么回事。”

“竟敢在外人面前怀疑自己的女儿,真不知羞耻……”

夫人恢复了气势,斥骂丈夫:

“第一,钥匙从里面上锁,内藤和时藏不也这么说吗?”

“能说那两个家伙不是共谋吗?我没看见,你也没看见吧?”

“两个都别说了!”

久远寺凉子皱起眉头痛苦似地说道。她终于看不过去,介入了双亲之间。座上安静了一会儿。打破寂静的是中禅寺敦子,她问:

“叫内藤先生的……和千金……梗子小姐一起作伪证。你有支持这种想法的理由吗?”

“不,只能用理论思考。一加一等于二。究竟是梗子和内藤共谋把牧朗君怎么了,或者牧朗君以个人的意志在维护所做的事?那我可不知道!从这里开始推理吧,不能胡说八道。”

“你知道夫妻两人处得好吗?”

我终于想起像侦探的问话来了。

“因为牧朗君是个沉默寡言的青年,我并不清楚夫妻两人的事。夫妻吵架什么的,我们也经常这样。”

“我知道呢。尽管梗子什么都没说。那孩子是个可怜的孩子,而且还受到那么残忍的诅咒……所以当初老实地收内藤做女婿就好了。都是你不好。”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说起来,内藤到现在还不算正式的医生,那种家伙你能做女婿吗?”

据老人表示,内藤医生,不,应该说实习医生,参加过国家考试三度落榜,好像到现在都没领到医师执照。战前,开业医生的执照在医科大学毕业以后就能取得,但昭和二十一年九月,法律重整、制定了国家考试。

“牧朗君照约定带来了执照,你不也知道吗?”

“照约定是什么意思?”

“嗯,说来话长。他最初为了娶梗子来到我家,呵,是十多年前战争以前的事了。”

现在老人所说的如果是真话,藤牧氏求婚是在学生时代,那一定是在我传递了情书后。但是,他应是在太平洋战争开始的前半年,到德国去的。我想,我拜访此处是在他赴德前一年、还很热的时候,八月底或九月初。如果记得没错的话,在那之间大概只有七个月。在那样短暂的时间里,我委实很难想象那个胆小鬼决定结婚,而且还前住对方的家求婚。

“是寒冷的时期,大约是二月吧。因为他要求见面,我想就见见看吧。嘿,竟然是学生呢,一副拼了命的样子,表示想娶梗子,说是有必须娶她的理由。”

“所以就答应了吗?”

“面对第一次会面、且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要求女儿嫁给他,如果有那种说‘好的,请!’的双亲,我倒也想见见呢。当然是拒绝喽!可是,对方动也不动,问他是什么原因也不说。我没办法,只好说,总之,学校毕业就职了以后再来。然后,他说做医生是他的梦,因此大学一定要读完、无法等那么长的时间。我真不明白那么认真的年轻人,竟为了爱情如此疯狂。没办法,我跟他说,其他的职业姑且不论,做医生等于是继承这个久远寺家。如果这样,那就必须是能配有正统来历的久远寺家门、地位的人才行。我虽不知道你的来历,但至少得带着相当于曾留学欧洲、或在大学以第一名毕业那样的礼物来。不,最少也要带医生的执照来,话就说到这里。”

老人说道,缩起下巴,用指甲搔搔秃头,接着说:

“哼,我们家来历正统、地位高什么的,并不是我真心这么想。我这么说,老婆会生气。但我只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夫人怃然。

“不过,虽看起来这样,但我也是在德国学医,我的祖先也是。从明治二年以后,日本医学的范本是德国。总之,我希望他死心,所以说得很严苛。……他很沮丧,那副失望的样子很吓人。我几乎以为他可能会自杀。过了十年,他又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而且他还带着约定的执照。不仅这样,他似乎因为开战的关系,只好返国,但真的去德国留学了呢。刚好那时我这里一个医生也没有,苦心培育的内藤没通过国家考试,这么一来情势就不一样了。如果是你的话,也会这么想吧。我随便讲的一句话,对方竟花了十年时间实行了呢!”

了那样微不足道的事,人可以那样地拼命吗?他是为了回应这个老人说的戏言渡海去了德国。不仅如此,藤牧先生还遵守了与我之间的约定。

——就这一次。……万一有回音的话,我就表现得像个男子汉。

大概是有了回音。因此,他像个男子汉拜访了这里,表现了男子汉的诚意。花了十年时间,我不由得悲从中来。

“你被感情俘虏,把宝贝女儿的一生糟踢了,你这个人。”

夫人又像刚才那样盯着正前方,唾弃似地说道。

久远寺凉子很悲伤似地低着头、闭着嘴巴。她想将这个并不相互体恤、快崩毁的家庭修复成原样。这个家庭从前可能像那到处可见的、和睦的温暖家庭吧。

是这样吧?

我内心产生了一种嫌恶的想法。那个时候的少女,真的是在如此温暖的家庭中长大的吗?原来这个家就是异常的吧!在温暖的父母情爱的灌注下成长的少女,会做出那样的事吗?

藤牧先生真的爱这个姑娘吗?为了流着月经血、淫荡地笑着的这么不像存在世间的姑娘,难道他有为她奉献一生的情绪吗?或者那是我一人所见的假想现实,或者说妄想?

“牧朗先生如此热切地希望和这边结亲,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中禅寺敦子的发言仿佛是代替我陈述意见似的。不过,当然她并不知那个时候的少女,所以发言的动机应该还有其他。

“比如说,看中这家医院的财产而入赘?……”

“哈哈哈,别说傻话了,小姐。这个久远寺医院哪有财产?先不论战前,现在如你们所见,过的是穷日子!”

老人发出自我解嘲的笑声。

“本来,藤野……牧朗君,入赘时还带来了陪嫁钱呢。”

“陪嫁钱?”

“是的。因为他带了五百万来,我也吓了一跳。”

“老公,你没必要说出金额吧?”

妇人照例地责备。尽管如此,这仍是很不寻常的金额。竟有带着那样超出常理的大笔金钱当礼物入赘的男人!

“那么一大笔钱,他是如何筹措到的……?”

老人撅起嘴用白眼环顾了一圈感到困惑的我们后,说道:

“嗯,侦探总是很快地联想到犯罪。”

然后晃着身子笑了。

“什么嘛,他的本家是山梨县一带的财主。他家族的人死于战争,他继承了很大的一座山。他把山便宜地卖掉了,但还是赚进一笔极大的金额。他全部带了过来……”

老人说到这里,做出惊诧的表情后一度停顿了下来。

“你们想说,为什么拿到那么多钱,竟然还过穷日子吧?”

老人的眼神突然变得充满桃衅,我们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么嘛,全用掉了。修复建筑物后全都光光了呢。”

被老人要求回应的刚强的老妻,很尴尬似地偏过头去。老人像在辩解什么似的,中禅寺敦子也可能感受到了,瞄了我一眼,显露出复杂的表情。

“这件事和事件有关连吗?”

沉默的榎木津质问道。由于问题太单刀直入了,座上气氛瞬间变得很扫兴。

“不,这倒没什么关系。是回忆或不满吧,哪,事务长。”

老人对着不高兴的事务长——妻子——刺探似的再度征求回应。

陪嫁钱真的和事件无关吗?没有整修过房子的我,并不知道整修建筑物要花多少钱。但是,我觉得这栋建筑的整修,并未花掉五百万这么大笔的金额。

“这……”

久远寺凉子开口了:

“如果可以的话……”

“调查现场是吧?呵,和我们怎么谈,都不过是像现在这种派不上用场的话。这样好了,侦探先生就请这么做吧。我们也有点儿累了。凉子你带他们去吧。”

老人打断了久远寺凉子的话,说道,然后从椅子站了起来。

“啊,最后还有一点……”

榎木津叫住了他。我和中禅寺敦子不由得期待着侦探继续要说的话。

“去箱根旅行,你们住在哪里?”

我简直无法阖起张大的嘴,又是一道不合时宜的质问。被叫住的老医生也相当张皇失措似的,但是仍以非常认真的表情回答了这个无聊的问题:

“箱根的住宿是在‘仙石楼’。那是一家从江户时代就开始经营的老店,不过好久没去了。”

老夫妇退下之后,我们在久远寺凉子的带领下,前住藤牧氏失踪(现在称消失合适吗?)的现场。

根据久远寺凉子的说明,我们进去的正面玄关所连接的建筑物,那栋被称为旧馆的最古老建筑,好像是明治时代的建筑。一直到现在都是住房部分,在那栋旧馆的西侧像分隔似的,但其实是相连着。前住事发地点,必须先回到旧馆后穿过位于东侧的别馆和新馆(虽如此称呼,但这已是大正末期的建筑)。旧馆、别馆、新馆各自并列地和回廊相接。各建筑物之间都有庭园,榎物长得非常茂盛。一眼就看出疏于整理。

石造回廊让人觉得像是宗教建筑,几乎是排成一列的我们,仿佛是前住悼唁殉教者的送葬行列。

别馆内部像是没有完全修复,从回廊也能看到天花板有窟窿,墙壁损坏。

“别馆只是个废墟,新馆大约有一半房间能用。住在这里的是内藤和佣人,他们曾使用过但现在已经不住了。牧朗先生的研究室也在新馆。”

“牧朗先生在做什么研究吗?”

“我并不了解什么内容……很认真地在研究的样子……”

针对中禅寺敦子的问题,久远寺凉子答得心不在焉。然后像忽然想起似的,回过头问道:

“噢,各位要见内藤先生吗?”

凝视着她的背影的我,慌张地将视线转向庭院。草丛里开着白色的花,大概只有那里整理过吧?剪下贴上去似的,很奇妙地映在眼前。不过,因为从远处看的关系,不知道是什么花。

新馆一楼大厅那非常高的天花板也一样是洞开着。一定是连屋顶都吹掉了。开始倾斜的西下夕阳,流泻了几道光线在微暗的空中描着线。景致宛如西洋哥德教会的教堂。

走上对医院而言太过华丽的楼梯,到达二楼。正如想象,二楼的天花板也有窟窿,当然在那正下面的地板也破了一个大洞。我们不由得走近那个洞的边缘。

“嘿,被炸得可厉害的。”

对榎木津突如其来的问题,久远寺凉子悲伤地带着怀念的眼神,点了点头。

“大小姐,这位是侦探先生吗?”

从窟窿的对面,突然传来粗嘎的声音。

那里站着一个有着浅黑精悍脸型的高个儿男人。

“是内藤……”

久远寺又恢复了一贯痛苦的表情说道,男人——内藤医生,不客气地踩着皮鞋,瞪瞪地绕过窟窿来到我们面前。

“我从这里看到你们进来,啊,侦探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从今天早上就作了各种想象,啊,真是出乎想象之外。”

内藤大声地说道。

新馆的西侧,接近别馆那一边,有一半已遭到破坏殆尽。东侧则等于是毫发无伤。内藤分到东侧二楼的一个房间,即使当作病房也相当宽广。原本是重病入院患者的特别个人房,但房子的建筑和家具用品都非常讲究,从窗户眺望外面的视野也不错。

“什么呀,虽说是重病患者,还不都是些任性的有钱老爷那类人用过的!”

内藤将我们带进房间后,尽说些没问他的话。

细长形充血的眼睛,瘪成ㄟ字形的嘴巴上,周围长着懒得刮而任其长的胡子。从远处看,感觉精悍的相貌,走近一看才知渗透着放荡生活的痕迹。年龄大致和我一样,或稍微年轻些,但意外地比我年轻也说不定。

坐上他请我们坐的椅子后,内藤在床边坐了下来。

“嗨,有事尽管说!”

目中无人不客气地说道。榎木津不理会他,中禅寺敦子提出问题:

“发生事件那一晚,你人在哪儿?”

“我对事件毫不知情,不过,如果指的是年轻医生和梗子小姐大吵了一架的时候,我人在这里喽!”

“你对事件不知情,指的是什么意思?”

“并没有发生什么谁被杀、或什么被偷的所谓‘事件’吧!年轻医生消失了,就只是这样吧。”

“我想,因为一个人消失了,人很难肯定地说没有事件性……也不能否定有卷入犯罪的可能性。”

“犯罪是有的呀!应该说,正以现在进行式在进行犯罪比较合适。”

双腿张开的内藤恢复了低姿态。眼神是桃战性的。

“那是什么意思?”

内藤浮现微笑,从皱巴巴的白色制服口袋掏出香烟,叼在嘴上。

“因为那个医生消失了,所以各位就误以为他是被害者。他是加害者呢。犯罪者藏了起来,并没什么好奇怪的。”

“牧朗先生做了什么事?你不能说毫无根据的话!”

久远寺凉子很罕见地以严厉的语气说道。内藤眯起眼睛看了凉子后,笑得更深了。

“什么证据,大小姐,你妹妹现在的模样不就是最好的证据?那可不是普通的病呢。”

凉子无言地瞪着内藤。内藤有意避开她的眼神似地望着我和中禅寺敦子,继续说道:

“我明白地说吧。那个男人利用梗子小姐的身体,在做非人道的人体实验呢,然后就消失了。”

“为何要这么做?”

“复仇呀!那家伙和梗子小姐之间的感情,早已冷淡了。不,从一开始,关系就不好。争吵一天比一天厉害,非常的激烈。这么说来,好像梗子小姐也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其实是受不了那个弱不禁风的秀才……过那种地狱似的生活。两人似乎彼此僧恨着!呵,到了这种地步,吵架的双方都有责任,不能说是哪一个不好。不过,那家伙清算了这样的关系,用非常令人生厌的方法。”

“真是毫无根据的谗言!梗子每天都期盼着牧朗先生回来,梗子……”

“真不知道大小姐在说些什么……?”

内藤大声地打断了久远寺凉子,激烈地抗议。

“各位侦探先生,请看一下窗户外面。就在旁边的那栋平房,原来是小儿科病房,也就是那对夫妇居住的地方。”

坐着的时候看不到,但站起来后,的确看得到屋顶。

“窗户打开的话,可以清楚地听见很大的声音呢,我每一天都听到争吵声。”

“那一天也是吗?”

“对,那一天吵得特别厉害。”

内藤站起来,走到窗边,眺望着那栋建筑。

“梗子小姐处在歇斯底里的状态,我本来想去劝架,可是……”

内藤转头微笑了。

“后来想到夫妻吵嘴不要管这句话。”

“看来是经历了恐怖的经验。”

榎木津唐突地说道。

“恐怖经验……?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懂。”

“梗子小姐的模样,很吓人,于是……”

“请等一下,这是诱导式的质询吗?我不在现场。我说,听到声音了。不可能知道实际情形。”

内藤显然很狼狈。榎木津看得到什么。中禅寺敦子似乎也察觉到了,我们屏息注目着事情的发展。可是榎木津的追击等于是意图不清。

“啊,是吗?那么,牧朗君是自己关起门来的喽?”

“门,哪里的门?”

“你用工具敲破了的那个书房的门。”

内藤的脸色发白了,嘴角有点儿痉挛。

“说奇怪话的侦探先生呢。知、不知道啦,那种事儿!”

榎木津如雕像般动也不动。那颜色很淡的眼瞳中,到底映着什么?我不由得凝视起半闭着的大眼睛。榎木津说道:

“你认为牧朗君还活着吧。”

“当然!所以赶快、请赶快找到那个男人,然后赶快结束这令人庆烦的犯罪事件!”

内藤的表情突然哀怜了起来,如此恳求着,我觉得只有他说的话是真心的。

“内藤先生所说的那可怕的人体实验,到底是什么样的实验?内藤先生晓得牧朗先生在做什么研究吗?”

中禅寺敦子问道。

内藤稍微恢复了冷静,再度坐到床上。可是,闪烁地窥视着榎木津的样子,像是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

“我知道的不多,但那男人好像在制造homunkurusu。”

“Humunkurusu,那是什么?”

我回答了榎木津提出的问题:

“链金术中的‘人造人’,利用各种材料在玻璃瓶里制造人。

内藤接下我的话说道:

“我曾经从他那里听到一些。他问我,你认为并不是经由性交生出来的孩子,会有爱情吗?如果你们怀疑的话,可以去调查那家伙的研究室,研究的成果完整地留着。”

如果是事实,那可真恐怖。又不是中世纪的欧洲,我可不想去想,每天夜里人为了制造人而灌注心血的光景。

“他还说,制造出来的‘婴儿的胚胎’,如何在母体着床,是最大的问题。”

“那么,梗子小姐肚子里的孩子……?”

“我能确定不是那家伙的孩子!因为那两个人从来没有实行过夫妻关系。”

“内藤!只靠猜测说些随随便便的话,是不可以原谅的唷!”

始终保持沉默的久远寺凉子,忍耐似乎到达极限似的激昂了起来。白皙额头中央的静脉,透明地浮了出来。

“是真的,我从梗子那里直接听来的。要不然去问她本人好了!”

“那种不道德的事情能问吗?真不知耻。”

“哼,什么不道德?对当事人来说,可是很严重的问题唷!不过,那种事的确无法和家里的人商量。梗子不是那种厚脸皮的人,她不会向双亲抱怨老公不去香闺,更不会向做姐姐的你告白了。但我是个外人,这个家里能商量的只有我。那个人很烦恼呢,有个严格的母亲、爱讲理论的父亲,然后你……”

“够了,请别再说了!”

久远寺凉子在颤抖。她似乎察觉了内藤接下去要说什么话。我总觉得她很可怜,我很想说些什么话,可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出声的是榎木津。

“那么,果然是你的孩子吗?”

大家都静悄悄了。

“说什么傻话!你从一开始就胡说些什么?”

“说错了吗?”

榎木津始终表现得很平淡。

“事实上,这个谣言盛传在街头巷尾。如果你是无辜的,就请现在说清楚。”

这一次,换久远寺凉子做出追问的态势了。

“这才是毫无根据的谣言呢,大小姐。第一,对梗子小姐太失礼了。我是无辜的,而且……”

内藤闪烁着不安的目光,额头略微冒汗。

“如果真有那回事……”

内藤慌张地打量着榎木津和凉子两人,最后,垂下眼睛。

“如果、如果,那个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很正常地生下来?”

内藤的模样明显地很怪异,感觉上像在说,如果是我的孩子就不至于这样了。

“即使是私生子什么的,正常的怀孕满月后就会生出来。如果我是姘头,能用不名誉收拾事态的话,那也就算了,但事态并没那么普通嘛!既然有闲日盼坏疑我和她的关系,还不如找出那个男人,结束这个令人厌烦的犯罪。再这样下去,她……梗子小姐,就太可怜了。”

内藤的话像水库泄洪喋喋不休地说道,他慢慢地抬起脸来。

“这种说话的样子……听起来像是承认你们之间的关系。”

凉子遥望着窗外安静地说道。

“无论如何,请接受我所说的话。”

内藤又恢复了那目中无人的笑。

“你刚才提到牧朗先生的研究还完整留着。内藤先生,为什么不看呢?说不定可以找到什么治疗的方法。”

中禅寺敦子问道。和我想的一样。至少这里是医院,他又是医生(虽然没有执照),如果研究的资料完整地留下,那不是可以检讨对策吗?

“那个呀。”

内藤转向中禅寺敦子看着她,然后更大声说道:

“不懂呀,无法理解!我,如你们所知,是个国家考试三度落榜的落魄医生。这一年里,我也曾试着读那家伙的笔记。总之,有五十本,读了大约三分之一,完全不懂!觉得很挫折哩。那家伙可能也察觉了,否则怎么会将研究的成果就那么放着,然后遁走了?他轻视无能的我反正不懂,所以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来,一走了之。”

内藤不知是否察觉自己话里带着愤怒,逐渐亢奋起来,以挑衅的表情接近中禅寺敦子。

“院长先生怎么样?院长先生也许懂。”

中禅寺敦子有点儿胆怯似的,一面说道、身子一面靠近我,避开内藤。

“院长?我告诉他了,笔记也给他看了。可是那个人,压根儿不相信我说的话。我呀,一点儿也不值得信任,因为考试落榜三次了。”

院长不太信任这个情绪不稳定的实习医生,从刚才院长本身的口气就可以感觉。他说的是事实吧。

“那,院长怎么说?”

“他说这是非常简单的‘发生学的研究’,不是你所说的那种恶魔性的研究等。那个正直的年轻人,不会这么做的!哼,你真是被看轻了,因为满脑子这种非现实的想法,才会落榜,去把头脑冷静下来,从头开始吧!他回答得很冷淡。”

内藤像要哭出来了。

“事实怎样另当别论,我了解你说的了。不过,想再问一件事。”

中禅寺敦子胆怯了似的,榎木津又沉默不语,我只好接下来问:

“如内藤先生所说,就算牧朗先生和梗子小姐的关系已到了无法复原的程度吧。还有,假设他在从事恶魔性的研究也是事实。不过,尽管是招赘,但现在社会上,夫妻感情不好的话,离婚什么的都可以,我想,没必要动手去制造这么复杂的奇怪事件吧!”

内藤沉默了。

“内藤先生,你说过他对梗子小姐‘复仇’了。为了了结夫妻的关系,用复仇这个字眼,感觉有些走样。刚才,这里的太太也说出像牧朗先生‘怀恨’久远寺家这类的话。他到底遭遇到什么不幸,以至于会对这个家、妻子梗子小姐,怀着恨意进行复仇?”

内藤在选择回话似的,短暂地陷入思考。声调降低了些,慢慢地回答:

“我不明白太太的想法。我……嘿,没什么深意的。对了,是泄愤,之所以说复仇,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话形容,换这个说法吧,非常特别的泄愤。”

内藤卑屈地笑了。卑屈——这个表现,对这男人相当贴切。然后,这个卑屈的男人令人觉得确实隐瞒着什么事,他愈辩解,愈使他那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抹不去的虚伪。

“关于牧朗先生消失那一天的情形,再多说一些。”

内藤那充血的蛇一般狡猾的眼睛,瞪了我一眼以后,嘴角瘫软地发笑了。

“这就对了。侦探先生,调查事实关系才是正事儿,尽做推测还不如问这种事。”

“你在这里听见夫妻吵架,大约是几点钟?”

“嗯……过了十一点……大概快十二点了吧。一直到那个时间,那个做丈夫的都关在研究室里呢,回到寝室后,战场就等着他。”

“听得到他们在说什么吗?”

“大概都忘了,好像是孩子啦继承啦这类事情。梗子小姐已激动了起来,根本听不清楚……不过,听到‘滚出去!去死!’,嗯,不是很温和的话。”

“大概持续了多久?”

“很快就结束了。午夜两点以前就安静了。不过,直到第二天早晨,铁青着脸的梗子来以前,我都睡得很熟,所以并不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你立刻去开那扇门吗?”

“不,她说要先跟父亲商量,因为牧朗先生很得院长喜爱。”

“这么说来,梗子小姐第一个来找内藤先生商量喽?”

“是吧。”

回答中禅寺敦子问话的是榎木津。内藤下意识地避开榎木津继续说道:

“我到现场去的时候,已过了下午一点。书库的门半声不响,梗子小姐又开始在哭,我很困扰……富子端来已晚了的午饭。”

“富子是时藏的老婆,她也是在这里吃住帮忙家务的佣人。”

久远寺凉子作了补充。

“富子小姐什么都不说还好,但因为她胡说了煽动的话,说什么二小姐,上吊喽,少主一定死了!使动不动就绝望的梗子小姐,也终千忍不住了,大哭大喊的可闹得凶了。所以,我没办法,只好叫时藏来,从正房拿来工具敲破了门。”

“敲破门的是时藏吗?”

“记得不很清楚,是一起敲坏的吧。门锁相当结实,把门上的合叶都弄坏了。”

“最后一击的是你,打开门的也是你喽,大概吧。”

榎木津附和着说道。

“我也不怎么记得,也许是吧。这无关紧要吧。总而言之,开打开了以后里面没有人。”

“第一个进房间的是谁?”

“是梗子小姐,把我住后一推,自己就跑了进去呢!”

“时藏先生和富子小姐呢?”

“嗯,只是向里面瞄了一下,没进到房间吧……”

内藤一口接一口忙不迭地抽着烟。然后,很粗鲁地将烟蒂揉在桌上的烟灰缸里。

我们先向内藤道了谢以后,走出他的房间。

“就是这种男人……”

久远寺凉子一副受不了的表情说道:

“说起来,内藤的血统,虽然是久远寺家相当于诸侯的血统……但算是远亲……。但可能是幼年时,父母双亡,少年时代过得不是很好,所以在看事情时有不健康的地方……。到这个家快十年了,可能到现在都还无法融治吧……”

久远寺凉子用只有我听得见的轻声细语,继续说道:

“我讨厌那个人。”

我觉得她似乎很激动。

顺着中禅寺敦子的提议,我们接下来前住那个研究室。研究室就是新馆一楼原来的值日室,正好在内藤房间的斜下面。

原本想象成拍摄外景时的欧洲古城地下室,但我有一点儿期待落空了。当然,使用这个房间的藤牧氏是科学家,并非炼金术师。那种恶魔性的印象,只是我从内藤所说的“人造人”中擅自想象而已。当然啦,实际上既没有毒虫和草药,更何况是贤者之石了!

有一个书橱,桌子和椅子齐备。有一个放着实验用玻璃器皿和烧瓶等的架子。是一个只摆设这些东西的简朴的房间。书橱里,几十本医学书、剪报夹和大学笔记,满满地并排着。笔记背后整齐地贴着分类纸签,依照年代很严谨地排列着。

我抽出其中一本,大略地读起内容。

内容全是德文,细细的字整齐地并排。我在学生时代,由于德语很不擅长,只读了两三行就庆烦了。

总之,我们从看起来像内藤所言的“人造人的制造研究”笔记当中,取出最前面的三本和最后面的两本,借了出去。虽说名义上是带回去检讨看看,但连想当医生的内藤都不了解的东西,外行人能理解到什么程度真是难说。

“老师,日记!”

中禅寺敦子发现书橱下面一层全是日记,从右边开始照年代顺序并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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