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的时间大约是十五分钟,也就是说我每三十秒要看清一样东西,心理压力是相当大的。射覆者射心,果然是名不虚传。我连忙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一件件看过去。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位于木架右上角的一尊青花山水人物纹笔海。这东西的光泽含而不露,白釉上泛起一点点青色,上头绘着山水,柳树已现枯枝,一旁松柏却依然枝繁叶茂,这画的应该是深秋景致。这东西看起来应该是清中期的,不是雍正朝就是乾隆朝。我飞快地给它估了一个价,然后去看第二件。

第二件是一个微胖的扁铁盒子,有一个托架让它竖起来。盒子应该是铁皮的,四角包着银边,盖子上还有勾勒均匀的几何图案。这是个银边烟盒,里头的高度恰好能摆好一排香烟。这玩意若不是民国货,我把药不然脑袋拧下来,根本值不了多少钱,直接划掉。

我轻轻地笑了一下。古玩种类多的好处就在这里,彼此之间差异很大,有些东西可以直接排除掉,省掉不少心。

我飞快地移向第三件,这是个犀角雕的杯子,造型古朴,杯子外壁雕的是一幅山居图,卷藤纹、植株和山中奇石雕得十分精细,刻痕深峻,边角圆润,刀功精湛无比。我隔着这么远,都能感觉到一种厚重的气势涌过来。这东西我猜大概是明代晚期的,这种叠层的雕刻技术是典型的明风,而且要到明代晚期海禁开放,犀牛角这种材料才会大量流入中国。我扫了一眼雕纹的包浆,小童、树藤、山石、大树的表皮都覆着黑褐色包浆,含蓄而幽邃,我相信自己的眼力肯定没错。

不知为何,我一看到那大树,脑子里忽然跃进一个念头。

百步穿杨?

这四个字一下子让我的思绪跑偏了。

百步穿杨,这个名字怎么听着这么熟,最近我一定在什么地方听说过。我摇摇头,想把这些无关的念头赶出脑海,可它偏偏飞速地运转起来。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钟爱华在给我讲述豫顺楼大战时,曾经提过这个名号。当时在斗珍会上,七家商号为了钳制黄克武,各出高手赌斗,其中有一项,就叫作百步穿杨。

射覆是个雅词儿,只在京城流行,到了河南改成了更加直观的“百步穿杨”。但戴鹤轩明明是杭州人,又待在南京,怎么用的是河南的术语呢?难道他和豫顺楼之战也有什么渊源?这人年纪轻轻就进了《清明上河图》的鉴定组,跟他的身世背景有没有关系?

这些乱七八糟的思想碎片飞快地划过脑海,吸走了我大量宝贵的时间。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香已经燃了一半多。

我一时大惊,急忙收回思绪,重新去看墙上的古玩。可是那些疑问好似杂草一般,无论如何也清楚不了,根本无法集中精力。但这个时候怎么能不集中精力?如果输了,不光烟烟救不出来,只怕《清明上河图》的事也没了着落。我越想越急,越急就越定不下来心,脊背一阵发凉。

香很快就燃尽了,戴鹤鸣把手臂用力一挥:“你选好没有?”我这时候才看了不到一半,哪里选得出来,只得草草扫过一眼,勉为其难地指着那犀角雕杯道:“我选它。”

“你确定?”

“嗯……”我犹豫再三,还是坚定了自己的信心,把指头点了过去。

戴鹤轩把手一摊:“可惜,你输了。”

“为什么?”

戴鹤轩嘿嘿一笑,伸手从架子上把那个犀角杯取下来递给我。我用手那么一掂量,心里就凉了半截。再看那杯上的纹路,彻底凉透了。

犀牛角有一个特点,它的纵向纹路永远都是平行而展,中间绝不交错,收藏家都称之为竹丝纹,而其他的黄牛角、水牛角的纹路是交错的,如同网状。这本该是常识,我一时起急,光顾着看雕饰,却忽略了这么一个本该放在最开始的判断。

犀角牛角,虽然只一字之差,价格却是千差万别。哪怕这杯子真的是明代产物,犀角杯和牛角杯价位也差得远去了。如果我当时能再沉得住气一点,看到这个纹路,就不会犯这个低级的错误。

我眼冒金星,懊悔得几乎想一头撞到玻璃橱窗上。我为什么这么急!为什么中途走神!最后一个宝贵机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我手里滑走了。戴鹤轩见我垂头丧气,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年轻人,你也别难过,这不是你运气不好。其实从一开始,你就没有丝毫胜算——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的话刚一出口,我身旁的药不然突然脸色大变,抓住我的胳膊急道:“许愿,咱们走!”我站在原地没动,沉声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戴鹤轩得意洋洋,把手里的那枚古钱抛了抛:“黄克武这个人,脾气是暴躁了点,但眼光和人品不会有错,他怎么会拿赝品来蒙事呢?我告诉你吧,这枚是货真价实的缺角大齐通宝,可惜偏偏你却不信。”

我的身子晃了晃,喉咙嘶哑起来:“那一道凸痕,不是伪造不精的破绽吗?”

“我若不说是假的,你怎么会那么轻易让我拿到手?”戴鹤轩笑道,“我免费给你上一课吧。这枚钱不是普通的大齐通宝,而是铁范铜试铸钱。而那条凸痕也不是假痕,那叫流铜。你知道的,铸钱是个大工程,一次就是十几万枚,所以在大规模铸造之前,必须得先试铸几枚示范用的铜钱,以检验模具是否严丝合缝。这一枚钱,显然是模具还不够精细,以致在浇范的时候,铜液顺空隙流出一截,留下这么一道钱疤。”

难怪这枚“大齐通宝”如此贵重,这就和错版人民币似的,印错了的东西比正品还值钱。

“练功之人,最讲究心胸坦荡,别无杂念。我就算让你输,也会让你输得有意义,就当是免费传功。怎么样?学到点东西没有?”戴鹤轩把铜钱搁进口袋里,还装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看着他捡了便宜还卖乖的得意面孔,我几乎要吐出血来。他用这么个小手段就把我骗了。一枚能换回天大人情的古宝,却被我当成假币,只换回了一次赌斗的机会——而且还已经被我浪费了。

完了完了,烟烟救不出来了;《清明上河图》的底牌也找不到了,五脉要完了。一想到这里,我的心脏就剧烈地抽搐起来,脸色急遽变化,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

就在这时,药不然扶住我的手臂,另外一只手贴在我后心,让我不至于摔倒:“你的心境已乱,今天就到这里吧。”

“可是这一走,我们可就再无机会了!”我拒绝。

药不然沉声喝道:“你现在这副德性,能做成什么事?”

我闭上眼睛,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我现在心乱如麻,胸口闷得简直要窒息。射覆失败还罢了,居然还亲手把大齐通宝当成赝品拱手让人,这对我的打击尤其之大。现在我就像是清末那位射覆名家郝人杰一样,信心濒临崩溃,再勉强斗下去,百战百败。

“接下来交给我吧。”药不然拍拍我肩膀,转头对戴鹤轩道,“戴先生,射覆算我们输了。”他还是那一副嬉皮笑脸,戴鹤轩一时摸不清他的路数,眉头微皱:“你是五脉哪位?”

“玄字门,药来的孙子药不然。”药不然漫不经心地往那一站,散射出一种危险的气息。他自从进了戴鹤轩的别墅,始终保持着低调,一直到现在才主动站出来。一听这名字,戴鹤轩脸色顿时微微抽搐。佛头那件事他显然知道些内情,对这个危险分子也略有耳闻。他双手放下,摆了个防备的姿态,警惕地问道:“你们两个,怎么会凑到一起?”

药不然望了我一眼:“我们可没凑到一起,不过这跟您没关系——总之,今天我们认栽,下回再向您讨教。”

戴鹤轩转了转眼珠,似乎是心有未甘,但他看药不然的架势,似乎不答应就要动手。他吃得住我,却吃不住药不然的脾性——那可是一个连自己亲爷爷都敢出卖的狠角色,戴鹤轩一时也不敢太过强逼,便大袖一挥,故作大度道:“好,亢龙有悔,事不宜极,我随时恭候就是。”

两人不怀好意地对峙了一阵,都看不穿对方破绽,便一起客客气气地走下一楼。我思绪混乱之至,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戴鹤轩好心地说要不用气功帮我推拿一下,被药不然客气而坚决地拒绝了,一路把我拽出了别墅。

我们两个上了车,大概开出去十来里路,来到一处江堤旁边。此时已经天黑了,周围开阔寂静,一个人都没有。药不然看了看后视镜,把车子灭了火,然后把头转向坐在副驾的我。

“好点没?”

我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觉得头疼得厉害,而且胃部有轻微痉挛,有点想吐。药不然递给我一瓶矿泉水,埋怨道:“哥们儿啊,我说你也太糊涂了。那个姓戴的为什么骗了你以后,还当面把真相说出来?他是在故意羞辱你,打击你的自信心啊!要不是我拦着,那你可就彻底废了。”

“我没事。”我兀自嘴硬。

药不然怒道:“没事个屁!你看看自己这副德性,失魂落魄,心慌意乱,就差没投长江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

药不然一把将矿泉水瓶抢过去,照头泼了我一脸:“我不管?我要是不管你早完蛋了!你看看你今天的表现,得有多他妈心浮气躁。犀角杯那纹路多明显,一条狗都能看出来;还有那枚大齐通宝,就算你不懂泉货,难道还不信任黄克武?这么简单的两件事,你办砸了不说,还跟我这儿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你丫脑子到底在想些什么?还有点判断力没有?”

面对他的突然爆发,我沉默不语。药不然没打算放过我,继续骂道:“你现在整个人呐,就跟个汽水瓶子似的,里头装的什么口味,全都让人看得通通透透,一晃还一肚子气。别说戴鹤轩,就是潘家园里随便哪个小贩,现在都能把你耍得团团转!原来那个破了佛头案的许愿跑哪儿去了?”

不知为何,我一下子想起刘一鸣当初给我的八字批语:“急而忘惕,怒而失察”。药不然没那么文雅,说的意思却差不多。无论是长辈还是死敌,居然不约而同地点出了相同的问题。我叹了口气,无言以对。

药不然见我脸色灰白,口气缓了缓:“我能理解你的心思。你一心想找老朝奉报仇,结果把五脉给扯进危局之中,结果心怀愧疚,无法解脱,只要一想心里就难受,就没法沉下心来,跟揣着个仙人球似的坐立不安,我说的没错吧?”

我微微地点了点头。我的理性告诉我不要深陷在过去的错误里,对老朝奉的痛恨,对许家的焦虑,对五脉的歉疚,三股不同而又彼此关联的情绪,绞成了一根绳子缠在我的心口,我越是挣扎,它们绞得越紧,无论如何都解不开。我跟刘一鸣在病房进行谈话以后,接受了拯救五脉的使命,利用任务的压力把这股复杂情绪强行压制在心底。可是,当我败给戴鹤轩,意识到自己的使命濒临失败以后,这股情绪一下子反弹回来,让我一下子被抛入自责和痛苦的泥沼,无法抬足而出。

先是被钟爱华设局,坑害了五脉;再被戴鹤轩所骗,失落了唯一扳回局面的机会。我这样无能的家伙,该怎么样才能赎罪?我挥拳朝着车窗砸去,拳头砸在车玻璃上,生疼无比。

药不然盯着我,把矿泉水瓶子放下:“你小子,脾气太轴,喜欢钻牛角尖,一旦进套,自己就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了。你知道吗?老朝奉让我过来帮你,就是算准了你自己想不开,得有人帮忙开解——他可真是了解你。”

“别跟我提这个名字。”我猛然瞪向药不然,目光凌厉。

“好,好,不提他。”药不然缩缩脖子,重新发动了汽车。我无力地靠在座椅上问道:“你这是要去哪?”

“你现在心境已经乱了,不能任由你自暴自弃下去,幸亏老……呃,幸亏我们早有准备,可以把你变回到原来的许愿。”

“又是老朝奉!停车,我要下车!”

我带着怒意要去拉车门,却不防药不然突然重重地捶了我一拳。这拳打得够狠,打得我肩窝钻心的疼。他“哼”了一声,把手重新放到方向盘上:“本来想扇你耳光的,可那么做太娘们儿了,你丫能不能成熟点!凡事分个轻重缓急好吗!”

他见我疼得龇牙咧嘴不说话,这才恨铁不成钢地说:“这次咱们的对手,可跟从前不一样。那些海外拍卖行的实力通天,他们既然布出这么大的一个局,那么绝不会只有这点后招。说不定现在咱们的行踪,就已经在人家的监视之下。被戴鹤轩骗,最多是损失一枚铜钱;如果你还是这副鬼样子,被钟爱华和百瑞莲再骗一次的话,那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到时候别说五脉,就连我和老朝奉都会被你牵连——咱们现在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明白了?”

我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不服,但我把话在这儿说明白喽,你乐意也罢,不乐意也罢,不想五脉完蛋的话,就老老实实跟我走,时间已经不多了。”说到这里,药不然把车一下子停到路面,拉开车门,“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你现在就给我滚下车,抱着你的私怨坐视整个古董界洪水滔天,自生自灭。”

我没有动,但也没有回答。药不然重新握住方向盘,眼神越过我的肩膀,投向浩瀚的江面。他嘴角动了动,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你至少还有得选择。”

“什么?”我转过头来,略带惊讶地看着他。可药不然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常,似乎刚才那句话根本没发生过。我盯着他,想看出一些端倪,可最终还是失败了。

“你到底跟我走还是下车?”他催促道。我默默地把安全带系起来,问道:“去哪里?”

“中山陵。”

药不然吐露出三个字,车外江风突然大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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