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卡斯特探长瞧着桌子上的日历,九月二十日,已经过了十天。案情的进展不如他所预期的那般顺利。因为从开始便一直胶着在最初的困难上:死者的身分仍旧是个谜。料不到花费的时间比预想的还多,一切的努力似乎皆徒劳无功。化验室检验衣服的结果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帮助,找不出任何线索。死者所穿的衣服质料甚佳,是出口货,虽然不很新但保管得很好。牙医帮不上忙,洗衣店也帮不上忙。死者依然是一团谜,可是哈卡斯特却不作如此想,他绝不是“一团谜”,只是尚未被认出来罢了,这种事一向如此。哈卡斯特叹了一口气,想起报上登出“谁认识这个人”的照片之后,电话和信函纷纷涌进,自以为认识这个人的竟然如此多,叫他不禁愕然。许多做女儿的都满怀希望,以为这人就是她们多年不见的父亲。有位九十高龄的老妇,确信照片上的人就是三十年前离家出走的儿子。更多的妻子,指认这人便是她们失踪的丈夫,做姊妹的就没这般焦急地更指认兄弟。也许,做姊妹的人比较没有那般怀着强烈的希望。

但是今天,哈卡斯特似乎觉得较有一点希望的样子,他再次看看桌上的信。麦琳娜·里瓦。他很小喜欢这教名。他想,明理的人是不会把孩子取名麦琳娜的。无疑地,那是这位女士自己取的一个喜爱的名字。但是他喜欢这封信的感觉,既不滥情亦无过度自信。写信的人只是在信上说,这个人也许是她的丈夫,她有七年没和他见过面了。今早她要亲自来局里一趟,哈卡斯特摁了对讲机的讯号,克雷警住进来。

“那位里瓦太太还没到吗?”

“刚来,”克雷说,“我正要进来告诉你。”

“她长得什么样子?”

“有一点戏剧化,”克雷说,想了一会他又说:“浓妆——但打扮得并不好。大体上来讲,蛮可靠的样子。”

“她有没有看起来难过的样子?”

“没有。看不出来。”

“好吧,”哈卡斯特说,“请她进来。”

克雷退下,又返回,依例宣称。“长官,里瓦太太来了。”

探长起身,和她握手。大约五十出头的人,他判断,然而实际上应该没有这么大——大概三十多岁的年龄吧。因为化妆得很随便,再加上近看,使得她看起来比五十岁还老。原来黑色的头发染成了红褐色,没有戴帽,中等身材,身穿白色衬衫、黑外套和黑裙,携一只格子呢大皮包。手上戴着指环,腕上佩着一两个手镯。大体而言,根据他的经验,她是个好人,不会吹毛求疵,容易相处,为人慷慨,心地也许还不错。可靠?这就不知道。反正,这种事他是个想依赖的,而且也依赖不起。

“非常高兴看到你,里瓦太太,”他说,“很希望你能帮助我们……”

“我不敢说一定有把握,”她略带歉意地说,“但是看起来确实像哈雷,非常的像。当然我心里也有作不是的准备,果真如此,希望不会因此让你觉得浪费了时间。”

她对此似乎相当在意。

“请千万不要这样想。”探长说,“这件案子,我们非常需要别人的帮忙。”

“嗯,我明白,希望我能确定。你知道,我好久没见过他了。”

“请先告诉我几件事情好吗?你最后一次见你先生是在何时?”

“我一直想找出确切的答案,”里瓦太太说,“嗐,记忆一牵涉到时间,想起来就让人害怕。我在信里说过大约是十年前,其实不止。你不知道吧,我想近乎十五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她又加了一句:“人总是把它想得少些,以为如此自己就年轻了。你说是不是对?”

“我想大概是吧,”探长说,“总之,你认为大概有十五年啦?你们是何时结婚的?”

“是在分离前三年。”里瓦太太说。

“那么,你住在哪里呢?”,“在沙弗克一个西普敦波尹斯的地方,不错的一个小镇。你知道吧,就是那种小镇。”

“你先生以前是做什么的?”

“保险业务员,至少——”她顿了一下说,“他是那么区我说的。”

探长的眼睛一亮。

“你后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呃,这个,……不是如此,只是从那时候起,我想他说的也许不是真的吧。男人说这种话易如反掌,不是吗了”“在某些情况下确是如此。”

“我的意思是说,它给男人作为经常离家的好借口。”

“你的先生经常不在家吗?里瓦太太,”“是的,起先我一直没去想它——”

“后来呢?”

她没有立即回答,半晌才说:“不要谈了好吗?要是那人并非哈雷……”

他怀疑她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她的声音里透着紧张,也许是激动把?他没有把握。

“我能了解,”他说,“我们现在走吧”他起身,伴着她走到外面等待的车子。当她来到他们要来的地方时,她和他带来过的其他人一样紧张,他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不要紧的。没有什么好难过的,只要一两分钟就好。”

尸柜被拉了出来,管理员掀开被单。她站立着,俯视良久。呼吸加快。她轻轻吐了一声,而后突然扭过头,说:“是哈雷,没错,他老了许多,看起来不一样……但那是哈雷。”

探长向管理员点了点头,然后手扶着她的臂膀,走出外面,重返警局。他没有开口,任她自己度过难关。当他们回到他的办公室之后,立即有个警察端进茶盘。

“喏,里瓦太太,喝杯茶吧,等你振作一些,我们再谈。”

“谢谢。”

她加糖入茶,加了许多,然后一口呷下。

“好多啦,”她说,“我并非十分在意那个,只是——只是那个令人觉得有点难过,是不是?”

“你肯定这个人就是你先生?”

“我敢肯定。当然,他比以前看了许多,但是并无改变多少。他一向看起来就是——干干净净的、体面的样子。”

是的,哈卡斯特想,描述得甚佳。体面。说不定,哈雷其实并非像他外表那般体面入流。有些人确实如此,往往因为不错的外表使他们得以达到某些特别的目的。

里瓦太太说,“他一向对衣服以及一切,非常讲究。我想,就是因为这样——别人很容易上他的当,从来不曾怀疑过他什么。”

“谁上他的当,里瓦太太?”哈卡斯特温柔的声音,充满了同情。

“女人,”里瓦太太说,“女人。他大半的时间都和女人在一起。”

“我明白”“啊,我——我很怀疑。我的意思是说,他认识的女人很多。当然,我对男人是有所了解的。我猜想经常有个女人和他一起,但是这种事问男人是没有用的,他们只会跟你撒谎而且。我当时不以为——我真的不以为他是认真的。”。

“他是认真的吗?”

她点点头。

“你如何发现的?”

她耸耸肩。““有一天他出外旅行回来。他说,到新堡去。总之。他回来了,说他得赶紧设法脱身。他说游戏结束了。有些女人曾经给他惹来麻烦。他说,一这回是位女教师,也许事情闹坏了。我当时间了他一些问题,他都坦然地告诉我,也许他以为我知道的比他所想的还多。你知道,女人很容易上他的当,正如我一样,他给她一只戒指,然后订婚——然后他会说他想替她们投资做生意,她们通常很容易便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他。”

“他对你也玩了同样的手法吧?”

“不瞒你说,是的,只是我没有给他任何东西。”

“为什么没有?。难道你那时候就不信任他了?”

“嗯,我不是那种随便就相信人的人。你知道,我曾经有过一点经验,我了解男人黑暗的一面,总之,我不要他拿我的钱去为我投资,我有钱我自会投资。永远不要把钱随便交给他人,钱才是你的!当大傻瓜的女人,我看得可多了。”

“他在何时要你出钱投资?在你结婚之前或结婚之后?”

“我想他事前曾提过一下,但我没有反应,他立即避开这个话题。之后,我们结婚了,他告诉我,说他达到了绝好的机会,我说‘免谈’。不止因为我不信任他,也因为我听过太多的男人说他们有什么好事,结果不过是诳人罢了。”

“你的先生曾经和警察打过交道吗?”

“恐怕没有,”里瓦太太说,“女有受骗了,总是不肯宣扬出去的。但是这次显然不同,这个女孩或是妇女,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她不像其他人一样容易受骗。”

“她怀孕了?”

“是的”“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形吗?”

“我想应该有。”她说,“我真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种人——如他所说的,那是一种生活方式——抑或他原本就是那种少不了女人的人,而且认为女人从他身上获取欢欣就应该付钱。”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里饱含难过。

哈卡斯特温柔地说:“你喜欢他吧?里瓦太太?”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也许在某方面把,我真不应该嫁给他……”

“你们——对不起——结婚了?”

“我甚至不知道我们是否算是结婚了,”里瓦太太坦白地说,“我们是结婚了,在教堂里举行的,但我不知道他是否使用另外一个姓名,也和别的女人结了婚,我嫁给他的时候,他叫卡斯特顿,我想那不是他的真名。”

“哈雷·卡斯特顿。对不对?”

“是的。”

“你们结婚后是不是就住在西普敦波尹斯这个地方——多久啦?”

“我们在那儿住了大约两年。在此之前,我们住在邓卡斯特附近。当他那天回来对我说了那些话之后,我并不真的觉得惊讶,我知道他有时候是个坏家伙,我只是不能相信罢了。因为他是那么一个体面的人。如此的一个君子!”

“然后怎样呢?”

“他说他得赶紧离开那里,我说他可以走,我乐得离开他多我受不了!”她若有所思地又加了一句,“我拿了十镑给他,那是我屋子里所有的钱_他说他没有钱用……从那时候起,我便再也没有见过或听过他,直到今天,或者说,直到我在报上看见他的照片。”

“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记?疤痕?开过刀——或者骨折——诸如此类?”

她摇摇头。

“我想没有。”

“他曾经用过寇里这个姓吗?”

“寇里?没有,我想没有。总之,就我所知没有。”

哈卡斯特横过桌面送给她那张名片。

“这是在他的口袋里发现的。”他说。

“嗐,仍然说他是个保险业务员,”他说,“我看他的化名不少。”

“你说这十五年来一直没再听说过他?”

“他从来没寄过一张圣诞卡给我,如果你指的是这个意思,”里瓦太太突然闪出一个幽默说,“总之,我看他也不知道我住在哪里。我们分手后不久,我曾经回过那里。想起来那段日子真不是日子,我便会弃了卡斯特顿这个姓,恢复原来的名字麦琳娜·里瓦。”

“安琳娜——呃——不是你的真名吧?”

她摇摇头,脸上绽出一朵浅浅的笑容。

“我自己想出来的,很奇特吧,我的真名是弗萝首·嘉普。我想原来的教名应是弗萝伦丝,但人人都叫我弗萝费或弗梦。拉弗萝首·嘉普,一点也不浪漫,不是吗?”

“你现在做什么?仍然在演戏吗?里瓦太太?”

“偶然演演,”里瓦太太然后沉默半晌说,“断断续续的。”

哈卡斯特很机伶。

“我到处打零工,”她说,“人家开派对,我帮忙,做一点女主人的工作,诸如此类的事。这种生活还不坏,经常和人群在一起。日子似乎愈来愈不好混了。”

“从你们分手后,你便没再和哈雷·卡斯特顿有任何联系——也没听人说起他?”

“没有、我以为他到国外去了——或是已经死了。”

“另有一件我可以问你的事是,你可想得出哈雷·卡斯特顿为何跑到这附近来?”

“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我根本不晓得他这几年来在做什么”“可不可能他一直在做骗人的保险生意——这一类的事?”

“我实在不知道,但我想不大可能,我的意思是说,哈雷一向是个非常小心的人,他不会者是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尽做等人斥责的事。我想他八成又是和女人搅在一起,惹出了什么乱子。”

“里瓦太太,你看这会不会是一种敲诈?”

“这个,我不知道……也许在某方面可以这么说。也许,那个女人不愿她的过去再被耙出来。我想,他觉得这样做很安全。请注意,我并没说事情一定如此,只是可能罢了。我想他不会逼

人太甚,只是吓吓人而且。”她点点头表示肯定。

“女人喜欢他,是不是?”

“是的,她们一向很容易上他的当。我想,主要因为他的外表看起来很体面,有身分。能够征服这种人,令她们觉得骄傲。她们和他在一起,觉得前途安全而美好。这是我所能描述的最真切的一种感觉,我自己也是过来人。”里瓦太太很坦白地又说了出来。

“还有一件小事就没了。”哈卡斯特对属下说,“请把那些钟拿进来好吗?”

钟放在盘子里,用布盖着。哈卡斯特撤掉布巾,让里瓦太太瞧个仔细。里瓦太太看得很有兴趣,不断地点头赞许。

“好漂亮啊!我喜欢这个。”她摸摸镀金的那一只。

“这些时钟你以前看过吗?对你有何意义?”

“没有。她们和我有关系吗?”

“你想得起你先生和‘罗丝玛莉’这个名字有什么关系吗?”

“罗丝玛莉?让我想想看。以前有个红发女人——不,她的名字叫萝沙莉,我恐怕想不起有谁叫这个名字。也许有,但我不知道,哈雷一向把他的事守得很紧。”

“如果你看见一只钟,针臂指向四点十三分——”哈卡斯特停了下来。

里瓦太太高兴地咯咯轻笑。

“我一定想到下午茶的时间快到了。”

哈卡斯特叹了一口气。

“啊,里瓦太太,”他说,“非常谢谢你。如我告诉过你的,侦讯会将于后天举行,你不介意出庭作证吧?”

“不,不,没问题的。我只要说他是谁就好了,是不是?不必说出其他的事吧?我不必扯起他的生活方式——任何诸如此类的事?”

“目前尚无此需要。你只要有答说,这个人,哈雷·卡斯特顿,就是你曾经嫁给他的那个人,正确的日期可以在证婚厅查出来。我们在何处结婚的?还记得吗?”

“一个叫唐布鲁克的地方——教堂的名字,我想是圣米迦勒。但愿不会是超过二十年的时间,那会使我觉得我的一脚已经踏入了坟墓。”里瓦太太说。

她站起身,伸出手,哈卡斯特说再见。他返回自己的座位,以铅笔敲打着桌子,突然克雷曾住进来。

“收获满意把?”他问道。

“大概是吧,”探长说,“名叫哈雷·卡斯特顿——可能是个假名,等着瞧,看我们能找出这个家伙的什么来。看情形恐怕不止一个女人蓄意要对他报复。”

“看起来是那么一个可敬的人。”克雷说。

“这个恐怕是他最大的本钱。”哈卡斯特说。

他再度思考着那只写有“rosemary”的钟。纪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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