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又做梦了。

梦里他还很年轻。

梦到年轻时的自己并不奇怪,他时常做梦。但这次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在梦里变成了一个旁观者。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大大的“囍”字随处可见。年轻的他身穿喜服,嘴角微微翘起。

皇帝瞬间明白过来,他这是梦见了自己大婚的时候。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了红绸花绳的另一侧。

新娘子身穿宽大的喜服,越发显得纤细、瘦弱,莫名给人一种伶仃感。

认真看的话,就会看出来,这衣服并不合身。

可新郎没有多想,直到进入洞房,掀开红盖头后,他才发觉人不对。

皇帝看着年轻的自己硬生生撅断了喜秤,心中暗叹一声。

那个时候,他这么暴怒,肯定吓坏了她。

当时他没留意到,现在以旁观者的身份,他清楚地看见她惊慌地颤了颤睫『毛』,身体也在小幅度的颤抖。

“这不是她的错,你别迁怒她。”皇帝试着去劝劝年轻的自己。

可是,没有丝毫的作用。

他于他们而言,是透明的,是并不存在的旁观者。

皇帝亲眼看着年轻的自己得知真相后怒气冲冲,狠踹了一下床脚后,夺门而去。

这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稍微不一样的是,他听见她声音细细,自言自语:“没有人问过我,到底愿不愿意……”

她眼角亮晶晶的,分明是眼泪。

皇帝只觉得胸口一阵酸涩,继而被浓浓的懊悔所萦绕。

是的,这件事里,她其实也是无辜受累。

可年轻的他,明明知道这一点,却迁怒于她。

大婚当晚,秦王宿在了书房。

王爷态度冷淡,府中下人自然也不会对王妃恭敬到哪里去。

往后许多年,皇帝回想起来时,只记得自己的过分。而在这个梦里,他知道了她当时的反应。

可能是因为从小寄人篱下,或者是不曾有过期待。她似乎很快就接受了这一切,老老实实,仿佛是个隐形人。

大婚不过数日,他们就动身前往封地。

林双鱼不耐颠簸,生病了。

随行的大夫表示需要静养,不宜再赶路。

然而皇帝却听见年轻的自己皱着眉表示:“真麻烦,那就原地休息一天。”

皇帝气得直想敲自己脑袋:“一天怎么够?”

再出发时,她容『色』憔悴,还没痊愈。年轻时候的他,怎么就看不到呢?

他看见他们到了封地后,年轻的秦王将她一丢就是好几个月,仿佛根本忘记了她的存在。

她对此接受良好,每日只窝在自己的小院子里。

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们才真正有了夫妻之实。

年轻男女,初尝情.事,两人也有过一段还不错的时光。

他兴致上来,为她描眉画唇。因为她的闺名是“双鱼”,他还亲手雕刻了有着两条鱼的玉佩。

然而短暂的温存和睦只是假象,因为他内心深处并没有真正将她当成自己的妻子。

未婚妻被抢,他不能反抗,只能被迫接受一个孤女。尽量不迁怒她已是他最大的仁慈,他怎么可能对这个替代品真的产生感情?

但是林双鱼却对他动了心。

她是个孤女,从小寄人篱下,所以格外贪恋于他对她的那点好。

林双鱼贴身戴着他赠的玉佩,给他缝补衣衫,为他制作糕点,会在他沉睡之际,小心翼翼描摹他的眉眼。

可惜年轻的秦王,并不懂得珍惜。

她怀了身孕,欢喜极了,眉梢眼角俱是浅浅的笑意:“王爷,我们有孩子了。”

虽然不太在意这个妻子,但是对于孩子,谢桓也有期待,闲暇时去看她的次数不知不觉就多了一些。

也因此,他有机会听到那个叫小桃的丫鬟安慰她:“小姐只要生下嫡子,这王妃之位就能坐稳了。”

林双鱼说什么,年轻的秦王并没有去细听,他只觉得莫名反感。她是要拿他的孩子作为她维护地位的工具么?

秦王连续数日都不曾再去看望过王妃,而是收了一个侍妾。

皇帝作为旁观者,气得直想甩年轻的自己几个耳光。

他那会儿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为什么非要在一个女人怀孕最脆弱的时候给她添堵?

侍妾给王妃敬茶,皇帝清楚地看见林双鱼眸『色』一点点冷下去,嘴唇紧抿着,原本红润的唇毫无血『色』。

年轻的秦王也看到了,莫名的有点心虚,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但很快那些心虚又被羞恼所取代。她那是什么眼神?难道还指望一个王爷为了她守身如玉吗?

何况她还不是真正的秦王妃。

他觉得,依然让她享有王妃之尊,已经是给她情面了。

新纳的这个姓罗的侍妾,他也只新鲜了两天,就觉得索然无味了,腰不够细,声音不够甜。

他会不自觉地拿罗氏与林双鱼做对比,越发觉得心烦意『乱』。

秦王不想因为女『色』而烦躁,这个不够好,那就找更好的。

短短数月内,王府里就添了好几个美人。端庄的、妖娆的、温柔的、爽朗的……每一个都跟林双鱼不一样。

林双鱼小产了,裙子被鲜血染红,触目惊心。

她是被一个姓李的侍妾不小心冲撞,摔倒才导致的小产。

那是一个几乎成型的女婴。

皇帝知道,那个时候自己后悔而痛心,他也曾真心期待过他们的孩子。

尽管发落了李氏,孩子也活转不过来了。

大夫诊脉后告诉他,王妃伤了身体,需要好好调养,否则恐难受孕。

林双鱼静静地看着他,脸『色』发白,眸中毫无情绪。

这冰冷而陌生的眼神让秦王忽然就觉得心虚,同时又有些恼怒,安慰的话就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了。

明明没了孩子,他也难过。可她这幅姿态,倒像是他故意害得孩子没了一样。

王妃伤了身体,难有身孕。王府里其他美人却都能生养。

数年里,他先后有了二子一女。

但是秦王并不开心,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林双鱼看他时,眼中就没了星星。

她常借口身体不好,窝在院子里,每日只是看看书写写字,或是侍弄花草、做些糕点。

只是她做的糕点,再也没请他品尝过。

他心里非常的不舒服。

她对他,不应该是这个态度。

秦王来了脾气,她不来找他,他难道就不能找她了吗?她是他的女人,他找她天经地义。

接连数月,他都宿在她房中,就像他们刚知晓男女之事的那几个月,不知餍足地缠着她。

他们的身体仍然默契。

或许这样,她看他就能像以前一样了吧?

林双鱼再度有了身孕。

秦王松了一口气,继而感到欢喜而满足:“我们要有孩子了……”

林双鱼神『色』淡淡,倒不像他那般兴奋:“这有什么好高兴的?王爷不是已经做了好几回父亲了吗?”

她嘴角勾起了浅浅的弧度,很快又消失不见。

简简单单的一番话,可秦王却像是被人捏着心脏一样,堵得难受。

他抿了抿唇:“你别这么说话,我们的孩子,不一样的。”

林双鱼笑了笑,笑意并未到达眼底。

虽然对秦王没了心思,但对于腹中的胎儿,她还是投入了很深的感情。

林双鱼自小父母双亡,只能寄人篱下。谁都不知道她到底多想有个正常的家,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血脉。

她爱这个孩子,秦王能明显感觉到这一点。

他来看望他们的次数渐渐多了,有时候两人安安静静坐着,或是简单说一会儿话。

她眉目低垂,眼睛里蕴着浅浅的笑意。

看见这样的她,秦王有些恍惚,仿佛两人又回到了那段最好的时候。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他也挺开心的。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

林双鱼挣扎了一天一夜后,生下一个男婴。

她一脸虚弱地看着他:“孩子能叫‘泽’吗?”

“当然。”秦王沉默了许久,声音很轻,“双鱼,以后我会对你们好的。”

这可能是一句迟来的承诺。

林双鱼沉沉睡去,没有听到。

她身体不好,那年小产伤了根本。后来虽有调养,可收效甚微。生下谢泽后不到半年,她就有了油尽灯枯之兆。

年轻的秦王拉着她的手,时而凶狠,时而哀求:“不要死好不好?你活着,咱们重头来过。我一定好好对你。”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能看清自己的心,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把她印在了心里。

可惜太迟了。

她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只轻声叮嘱:“好好照顾泽儿……”

只是透明体的皇帝再一次见证了她的死亡。

巨大的悲伤和后悔再一次包裹着他,他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处在剧痛之中,像是有什么在大力撕扯一样。

梦中的一切开始坍塌,逐渐变得支离破碎。

皇帝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念头:

如果能早些明白自己的心思就好了……

如果能对她好一点就好了……

如果能重新来过就好了……

眼前的画面忽然一下子消失不见,却而代之的是红『色』“囍”字。

有人在他背上推了一下,笑着揶揄:“新郎官发什么愣?”

皇帝呆愣半晌,继而意识到他现下不是透明人,而是真实存在的人。

他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他们大婚的当天!

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活生生的人!

他初时以为是梦,可一切都那么真实。

掐了一把手心,疼。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狂热起来,直直地望着红绸花绳另一侧的新娘子。

她穿着不合身的喜服,纤瘦、伶仃。

是他永远都忘不掉的人。

皇帝眼眶微微发酸,强行压下汹涌的情绪,拜堂完婚。

他想,肯定是老天垂怜。

这一次,新婚当夜,他没有发脾气,也没把她单独留下。

他尽量地对她好,毫不隐藏自己的爱意。

可她却像是不敢相信一样,对他有着防备之心。

到封地后数月后,她怀孕了。

这一次,他没再找别的女人,而是认真守在她身边,细心照顾。

她生下了一个女婴,像她一样,小小的,白白的。

几年后她才再度有孕,生下一个男孩。

……

最开始,她很防备他,过了几年以后,她才真正接受了他。

两人恩爱,感情顺遂。

恰逢北斗教作『乱』,秦王率军平叛,登基为帝。他封林氏做了皇后。

不是追封,是光明正大向天下人宣告她的身份。

没有那些糟心事的林双鱼活了七十岁,临终之际仍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他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视线渐渐模糊。

……

“皇爷爷,皇爷爷……”

稚嫩的童声响起,皇帝睁开眼睛,怔了一瞬后,看向眼前的皇孙。

上了年纪,半坛醉心酿就能让他沉睡了。

“皇爷爷,你怎么哭了啊?”

皇帝『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果真湿漉漉的。沉默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因为皇爷爷做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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