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很静,轻柔地洒下来。

莲心点点头,然后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静静地坐着。月光将两人的背影投射在回廊外的大理石地面上,远远望去,就像是互相依偎在一起。

片刻,允礼在她耳畔轻声道:“宫里不比外面,凡事都要多留个心眼儿。还有记得好好照顾自己。如果遇到什么事情,无法解决,就去找小安子。”

莲心轻然颔首。

此时的夜色已经很浓,莲心抬头望了望天边的一轮新月,侧眸看他,“王爷是不是还要回去慈荫楼那边?”

清淡的月光照着她的侧脸,香脸轻匀,弯弯眉黛,眸间遮不住的流光,一瓣檀唇微微扬着,脸颊边还有浅浅的笑窝,月色下,清美得不可思议。

允礼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我想看着你走。”

“那我们一起走。”

允礼说“好”,轻轻松开莲心的手。然后两人同时转过身,朝着各自的方向离开。

绛雪轩离着东侧的角门还有一段距离,莲心低着头缓缓走过去,一直走到角门的门槛边,忽然顿住脚步,而后,轻然回眸。

那静立在蒙蒙月光下的,一抹清俊卓然的身影,同时也面对着她的方向,像是一直这么目送着她的背影,笑意清浅,直到她回过头来,他都从未离开过。

莲心也跟着笑了,眼睛忽然变得很亮很亮。

你知道么?

再多的陷阱,再多的谋害和算计,我都不怕。

正因为有你,我才能在这偌大宫闱,坚定地走下去……

在进宫前,秀女们一般都会做足了功课,譬如皇上的喜好,譬如宫中现有几位后妃的脾气和秉性,更有甚者将在旗的秀女划分了几等,哪些是上三旗的贵族,哪些在宫里有靠山,哪些家世微薄不足为惧。

莲心在果亲王府时,二嫫也给她讲过一些宫中轶事,但远不如在钟粹宫里听到秀女们围在一起闲谈时的信息全面且详细。比方说云嫔喜甜,尤其喜食滋补甜品;婉嫔畏冷,临近冬时,早早就要广储司置办棉裙宫装;皇后娘娘则是喜静、性温和,每月必到大佛堂里上香;当然,更多的话题是围绕皇上而展开的,莲心却无甚心思听,一带而过,记在心里的倒是少之又少。

顺着宫墙往南走,经过承乾宫就是景仁宫。无论是殿宇结构,还是二进院的规格,相较于东西六宫里的其他宫殿,都属较为堂皇的一座。因为小公主自出生起便跟随亲生额娘居住在这里,所以殿里的嬷嬷和奴婢也比其他宫殿多一些。

宽阔雅致的庭院里,每隔几丈就栽种了一丛半人高的蔷薇灌木,灌木外面围着木栅栏。又每隔几步就有一盏立式宫灯,外面罩着玻璃罩。等到入夜,花影满眼,灯晕迷离,花影与灯火相映成趣。

此刻正值晌午时分,满院的蔷薇开得正好,碗大的花朵密密匝匝地簇在木栅栏里,竞相怒放,或淡紫或浅粉或纯白,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

平素若无吩咐和召命,各殿的奴婢除了陪同主子出行,其余时间一律不得离开所属宫殿半步,所谓“左脚发,右脚杀”,“发”是指发配宁古塔,“杀”则是砍头,没有哪个胆敢逾矩的。

莲心跨进二进院时,里面的宫婢正在修剪花枝,间或一个奴婢来回提着铜壶仔细地给花浇水。诸人瞧见她,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用打量的眼神看过来,注意到莲心身上那简单的旗装后,方认出是钟粹宫的待选之人,即刻有宫婢上前来询问。

“我是钟粹宫的秀女,请求拜见婉嫔娘娘。”

此刻,正殿里有几个年轻的常在正陪着李倾婉吃茶。这些都是宫中不甚得宠的女子,巴结着身份较高的后妃,日日守株待兔似的等着那明黄的身影大驾光临。可惜,仅仅等待是不够的,因为即便得宠如婉嫔,皇上亲临的情况也极少,倒是在乾清宫和东西暖阁里,时时可见。

“玉骨冰肌,月貌花颜——倒是个美人胚子。本宫怎么没在钟粹宫里见过你?”

莲心敛身而拜,“奴婢资质鄙陋,哪里上得了台面。娘娘亲临,犹如众星拱月,星点之光怎能与太阳相提并论,娘娘折煞奴婢了。”

李倾婉抿了口茶,一摆手,“你也坐吧,别光站着。刚好众位姐妹都在,大家在一起说说话,不用太过拘束。”

她话音刚落,即刻有婢子将椅子挪过来。莲心却没坐,低着头过了好半晌,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扑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婉嫔娘娘,求您救救玉漱吧……”

李倾婉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怔了怔,端着茶盏,忽然想起她口中的名字——耿佳·玉漱,不就是自己曾经送过舞衣的那个秀女吗?自己还曾打赏了一袋金子给她,提点她去巴结掌管敬事房的宫廷大领侍苏培盛。

这时,在座的几位常在都起身向她告辞,有几个看不出眼色的也被拉走。李倾婉温笑着朝她们摆了摆手,示意伺候的奴婢送她们出殿门。

熏笼里散逸出几缕烟丝,是苏合香的味道。等偌大的正殿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婉嫔放下茶盏,让宫人过去扶莲心,“玉漱的事,本宫略有耳闻,你先起来再说。”

莲心低垂着眼睫,面容哀戚,“玉漱经常在奴婢面前提起娘娘,说娘娘最是心地善良,是宫里的活菩萨。娘娘这回一定要救救她……”

李倾婉的目光落在莲心的脸上,心道这秀女真是好不懂事,人是云嫔关押的,却来求她,这是让自己公然与武瑛云宣战还是怎么的?

“玉漱的事情,本宫也很难过。她有很好的资质和相貌,原本本宫以为她若通过阅看,便能留在宫里,届时本宫便去跟皇上奏请,让玉漱妹妹留在景仁宫里,也好跟本宫做个伴。这下可倒好,听说北五所那地方又冷又潮,一个好好的姑娘家,真是……”李倾婉说罢,颇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玉漱她实在是命苦,不知怎的就得罪了云嫔娘娘。”莲心眼眶有些红,哽咽着道。

李倾婉拿出锦帕,替她擦拭了一下眼角,“你也别难过,只要一日未落实罪名,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这样吧,过几日你拿着本宫的腰牌,去北五所看看她,顺便带些吃食和用品过去。”

莲心抬眸,目光楚楚地看着她。

李倾婉抿了抿唇,接着道:“至于她的罪名,本宫也会想办法帮她减轻甚至免除的。”

听了后面的话,莲心这才露出释然的神色,脸上含着满满的感激之情,忙起身朝着李倾婉叩拜,“奴婢代玉漱,叩谢娘娘大恩。”

李倾婉伸手托住她,嘴角扯出一抹笑,“玉漱有你这个好姐妹,倒也是她的福气。她犯的可是冒充旗籍的罪名,且不说是否坐实,单就你不怕受牵连,来本宫跟前求情这一点,就看得出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往后多来本宫这里坐坐吧。”

北五所在宫城的最东侧,靠近顺贞门,有数名手执兵器的戍卫在这里把守着。因这里一直是关禁犯错的后妃的冷宫,平素鲜有人来。康熙帝在位时,这里曾经燃起过一场大火,烧死了几个收押的嫔女,此后也就逐渐荒置了下来。到了这一朝,连看管的嬷嬷都少了很多,算是彻底闲置了。

偌大的四合院里,因长年失修,砖瓦都剥落了好几层,回廊和门槛上的红漆掉得只剩下一片雪花白。满院的荒草参差不齐地疯长着,有的一直蔓延到屋苑里,摧枯拉朽般地占据着原本人居住的地方,从外面看过去,阴森森地瘆人。

莲心跨进院子,正殿的匾额已经歪了,漆绘灰蒙蒙的,上面的字已经看不清楚。有奴婢坐在石阶上打瞌睡,拄着胳膊歪着头,像是随时都能倒下来。莲心清咳了一下,都没能将她叫醒。倒是从东厢的一间屋子里走出个老嬷嬷,瞧见她手里拿着的腰牌,立即点头哈腰地给她行礼。

“不知道小主要找哪个?”

莲心将臂弯里的食盒提了提,轻声道:“就是前几日被收押进来的待选秀女,耿佳·玉漱。”

老嬷嬷闻言怔了一下,摸着下巴,有些讪讪地笑道:“那姑娘并没在这里,而是在景祺阁后面的套院,请小主随老奴来。”

莲心奉的是婉嫔娘娘的旨意,虽然于理不合,但给足了银子,北五所和景祺阁的几个老嬷嬷都是一并给她放行。

老嬷嬷引着她走到最北面的一间空屋子前,拿钥匙开了锁,才转身赔着笑脸道:“小主要找的人就在这屋里头。云嫔娘娘身边的人吩咐了,这姑娘犯了大错,让老奴好生看管着。小主这便进去说话,切莫耽搁太久才是。”

门推开,一股酸臭气扑面而来。莲心皱起眉,还是朝着老嬷嬷颔首,然后取出一袋银子交给她,“我不会待很长时间,只是劳烦嬷嬷将其他人带得远些,我们有些体己话要说。”

老嬷嬷见到银子,顿时两眼放光,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处,“小主请放心,老奴明白。”

屋苑里很黑,窗帘斜斜地挂着,都已经变成了灰黑色。踏进门槛,能看见里间仅有的一张案几上灰尘积得老高,案几旁有张破旧的床榻,外头搭着一个厚纱帐子,上面挂满了蛛丝,空气里飘散着呛人的霉味和潮气。

“玉漱……”

莲心挎着食盒轻步走进去,瞧见床榻上蜷缩着一个娇小的身影,蓬头垢面,手脚裹着被褥,肩膀一颤一颤的。她听见背后的声音,先是哆嗦了一下,而后缓缓地转过身,露出满是掌印的脸和一双充斥着惊恐的眼眸。

莲心瞪大了双眼,看着面前人儿凄惨的模样,差点就落下泪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是谁打了你……”

红肿不堪的脸颊肿胀得老高,哪里还有半分原来的俏丽模样。莲心连食盒都来不及放下,上前扶住她的肩。玉漱模糊着视线看了老半天,才认出来是谁,“哇”的一声扑到莲心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莲心……真的是你,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莲心紧紧地搂着她,发现她身上的裙子破了好几处,露出的肌肤上遍布淤青,手腕上还有几处红痕。才几天的工夫,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被折磨成这样?

玉漱伏在她怀里,渐渐哭得累了,肩膀的颤抖慢慢弱了下来,最后只剩下低低的啜泣声。莲心抚着她凌乱的发丝,手碰到她的脸颊,玉漱疼得战栗了一下。

“她们对你用刑了?宗人府还没有任何判论,怎么有人敢对你下这么重的手?”

“我刚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是秀女,就算被关在景祺阁里,也不会有人把我怎样。可那些老嬷嬷却让我给她们端洗脚水,还得给她们洗脚,我不愿意,她们就开始打我。”玉漱咬着唇,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莲心,我是不是再也出不去了……”

莲心鼻翼一酸,将她抱在怀里,“怎么会呢?你还是秀女啊,还得参加选秀呢。”

玉漱凄楚地摇头,“在我进宫前,阿玛就已经恢复了旗籍,这我是知道的。可若是云嫔她有心针对我,真让宗人府撤销了阿玛的备案,那我冒充在旗秀女的罪名就是定了。到时候一人欺君满门抄斩,阿玛和额娘也都会遭到牵连……”

莲心听到此,有股苦涩的味道涌上喉咙。云嫔哪里只是针对这么简单,不过是借这个由头引婉嫔入瓮罢了。但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究竟知不知道因自己的一句话,就能轻易指定他人的生死?而她们这些居于最底层的秀女,就像是卑贱的蝼蚁任上面的人随意踩踏。

“你忘了么,当初我们说好的,要一起站在太妃娘娘跟前。”

玉漱红着眼眶,哽咽地道:“倘若不是我巴结苏公公,那日说不定就轮不上阅看,也就不会碰上云嫔。这或许就是我的命数,注定没那个命飞上枝头。”

莲心张了张嘴,话到唇边,却又全都吞咽了回去。

与其给她虚无缥缈的希望让她更加失望,不如静候时机。云嫔的谋算涉及到皇室公主,若是泄露一句便是滔天大祸,而只要自己能在婉嫔身边待上一日,景祺阁里的奴婢就不会再敢欺辱玉漱,再往后便是她也不能预料的结局了。

“你好不容易才进宫来,上天怎么会忍心就这么剥夺了你的机会呢?”莲心握着玉漱的手,安抚地道,“就算为了你阿玛,你也要撑下去才行。”

时辰已经不早,莲心将带来的食盒搁在案几上,另外还有一些梳妆物什放在外面,一并托付看管的嬷嬷带进来。玉漱的情形已经很糟,莲心没有太多权势,只能叮嘱了那些嬷嬷几句,许诺下一次会再带些银子来犒劳她们,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景祺阁。

隔两日,莲心再一次去景仁宫里谢恩。

婉嫔对她的态度极是不同,当日赏赐了很多首饰,又留她在殿里用膳。莲心却将更多的东西送到景祺阁,婉嫔听闻后直称赞她心地善良。而后,更是听从了莲心的建议,亲自去乾清宫向皇上请旨,要将北五所等几处修缮一下,作为前朝被废后妃的居住之地。

皇上原本就想腾出一处地方将那些废妃妥善安置,李倾婉的提议正中其意,所以不仅准奏,更是予以嘉奖。于是,李倾婉愈加青睐于莲心,甚至将她留在自己殿里过夜。

封秀春对于莲心时常离开钟粹宫在景仁宫里留宿的事,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其他秀女见了,都艳羡得不行,嘴上却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玉漱才被关进北五所几天啊,就有人借着她的势,巴结、讨好她原来的主子去了!”

莲心回到屋苑拿东西,几个秀女靠在门扉上,她往左,她们也往左,她往右,她们索性并排站过去挡着地方,就是不给她让路。

“亏得你平时跟她那么好,原来也是个虚情假意的主儿。若是玉漱知道你现在见天地往婉嫔娘娘那儿跑,会不会恨自己识人不清呢?”其中一个秀女说完,旁边的人都跟着纷纷嗤笑起来。

莲心知道这些都是徐佳·袭香身边的人,此番这么挤对自己,就算不是她的意思,也是因她而起。于是莲心也不吱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须臾,果然从东厢的屋苑里走出一抹身影。

“平时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倒是挺有手段的,想不到这么快就拜到婉嫔娘娘的山头了。”徐佳·袭香抱着双臂,睨视的目光落在莲心脸上,“不过你可要悠着点儿,别最后落得跟玉漱一个下场,还没怎么着呢,就被关进冷宫了。”

莲心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不明白同是一介秀女,为什么这个大小姐总是喜欢欺负别人,以嘲讽和打压为乐趣,“婉嫔娘娘亲厚和善,对其他秀女都是一样的关怀和体贴。你这么说,是在暗指婉嫔娘娘收买人心、在宫里结党营私么?”

袭香一时语塞,没想到这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一开口就能噎死人,“我……我可没这么说,你怎么敢信口开河冤枉人?”

“不是她冤枉你,而是你实在太过蛮横无理。”一道清丽的女音响在回廊那头,引得诸位秀女纷纷回头望去,却见一道浅碧色繁花宫装的倩影,不知何时已经迈进院门,正朝着这边施施然而来。

“婉嫔娘娘——”众秀女齐齐敛身一福道。

李倾婉拉着小公主的手,脸上带着端丽的笑容,步至西厢,朝着众秀女一摆手,“都起吧。”

“奴婢给婉嫔娘娘请安。”莲心恭敬地朝着她敛身揖礼。

李倾婉捂唇一笑,伸手虚扶了一下,“之前跟你说过,要指给你几个伺候的奴婢,也省得你自己在两个殿间来回跑。你看看现在都平白让人欺负了去,连个帮腔的都没有,平时的机灵劲儿都哪儿去了?”李倾婉说罢,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莲心的额头。

莲心低声道:“都是奴婢没用。”

旁边的几位秀女见状,不禁面面相觑,却都看出来婉嫔是有意护着莲心,不由得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这时,李倾婉像是才看见一侧的袭香一样,打量的目光将她从头一直看到脚,“本宫以为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胚子,原来也不过是个上三旗贵族家的娇小姐。可这里不是你的府邸,这里是皇宫,不是任由你撒野的地方。”

袭香脸色一变,咬着唇,有些难堪地没出声。

李倾婉却不再看她,视线从在场其他秀女的身上扫过去,“你们都是同一届的秀女,将来要等候各位妃嫔、太妃娘娘和皇上的阅看,倘若只知道争风吃醋、惹是生非,便是复试都不必参加了,赶紧收拾东西出宫去,免得在这钟粹宫里丢人现眼!”

秀女们闻言,无不惶恐地敛身,“婉嫔娘娘息怒,奴婢们知错了。”

“知错便要改,倘若再让本宫看见你们排挤什么人,可别怪本宫不讲情面。”李倾婉说罢,示意莲心拿着东西跟她走,然后便拉起小公主的手,一拂袖离开了钟粹宫的二进院。身后的秀女呼呼啦啦地朝着她敛身,恭送着一行人离开。

御花园里的景致,随着四季更迭各有不同,最美的当属夏冬两季,一个是百花争艳,一个是银装素裹。然而李倾婉赏了三年,便是再美都赏厌了。此时她正百无聊赖地漫步在石子小径上,刚刚已经走过了堆秀山,前面不远处就是千秋亭。

莲心跟在她后面,等她坐在千秋亭的回廊里,才走到她跟前轻然敛身,“娘娘如此体恤奴婢,奴婢万死不足以回报……”

李倾婉拉着小公主的手,让她坐到自己旁边的石凳上,轻轻一笑,“本宫只不过是看不惯有些秀女,仗着自己家世显赫就随便对别人呼来喝去的。”

莲心苦笑,“奴婢自知出身寒微,已经习惯了。”

“如果现在就认命,在这宫里面也就没指望了。”李倾婉唇边含着笑,那笑却未达眼底,“你可知道后宫中没有几个妃嫔不是贵族出身的,然而那又如何呢?倘若看重的只是家世,这人就如御花园里的花,赏过了也就过去了,任你再娇艳欲滴,也打动不了他人半分……”

莲心听着她的话,不甚明白,却是看出婉嫔的眼底流露出一抹淡淡的惆怅。

须臾,又见她哼的一声笑了,摇头道:“不说这些了。倒是你,自从你来到本宫身边,似乎很多事都很顺利,就连大妞儿的胃口都变好了。”

小公主以前总是厌食,三顿膳食能吃一顿便是很好的了,但自从这个叫莲心的秀女给她闻过一种香,午膳时连米饭都能吃下小半碗了。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样的食欲倒是让人欣喜的。

莲心谦逊地敛身道:“娘娘是有福之人,奴婢只是侥幸为之,绵薄之力,并不值得一提。”

李倾婉唇角微弯,慢悠悠地道:“你也不必自谦。本宫是过来人,自然知道什么事该赏,什么事该罚。你只要心里惦记着本宫,本宫自然就不会亏待你。”

李倾婉说罢,目光从莲心的脸上转到一侧的女儿身上。自从走进御花园,小公主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石凳上,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不吵着要玩耍也不哭闹,这样的安静乖巧,却不是这个年龄的小孩儿应该有的。李倾婉叹了口气,怜惜地将女儿搂在怀里。

莲心在一侧看着,知道是因为上次御花园落水的事吓坏了小公主,让小公主的心里一直都有阴影,所以自打进了这园子,小公主就躲在李倾婉的臂弯里。然而在别处,小公主也不太爱说话。婉嫔始终对她心有愧疚,却又不能向别人坦言,于是就变成了一块心病。

“娘娘,奴婢的妹妹像小公主这般大时,总是很喜欢一个人躲在屋里的桌案下,偷偷地将白日里捉弄下人的事讲给自己听,很有意思呢!”

李倾婉莫名地看着她,“讲给自己听?”

莲心点点头,“小孩子在大人跟前总有些话说不出来,是因为不好意思说,但一个人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只是一定得找个自己非常喜欢的地方才行。”

李倾婉搂着小公主,轻声问道:“我们的大妞儿喜欢哪儿呢?景仁宫的偏殿好不好?大妞儿以前最喜欢在那里听额娘讲故事了……”

小公主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也不点头,也不摇头,更不说话,只是无辜地看着婉嫔,李倾婉又是一叹。

“娘娘不如领着小公主四处走走,说不定走到哪一处,小公主自是喜欢,就会过去了呢!”

李倾婉抬眸看她,却是对她的话将信将疑。就在这时,小公主忽然轻轻扯了扯她的裙裾,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指了指钦安殿的方向。李倾婉怔了怔,转瞬,却是露出一抹欣喜的神色,“大妞儿是想去那儿么?好,额娘这就带你过去!”

弃开了伺候的奴婢,李倾婉牵起女儿的手朝着钦安殿的方向走去。莲心在后面望着她们的背影,不由得将手里的瓷瓶攥紧了。

钦安殿里供奉着历代祖先的牌位和画像,若无重大祭祀,平时并无人来此。太妃们有在大佛堂礼佛的习惯,偶尔也会来这里,作为缅怀或是对往事的追溯。

自从小公主去过钦安殿,倒是比以前活泼多了,有时吐出的简单几个字,都能让李倾婉高兴好半天,之后每隔几日都要领着她去一趟。

十二这日,偏巧赶上阅看秀女的日子,小公主又吵着要去,李倾婉不放心只让身边的嬷嬷陪着,于是嘱咐未参加此次阅看的莲心一并跟着过去。

吱呀一声,厚重的殿门被推开,莲心拉着小公主的手跨进门槛。

说来奇怪,往日不见这门关上,今天也不知是哪个负责打扫的太监将门掩上了。正殿里安置着一张黑漆嵌螺钿供,桌上摆着一座金嵌松石楼式龛,两侧则是金嵌珍珠宝石藏经盒,另外还有一对未燃火的锡仙鹤蜡阡,正对着位列其上的牌位。

莲心领着小公主走到侧殿,墙上挂着一幅又一幅的画像,画的都是历代先祖。就在第三幅画像前,伫立着一抹浅绯蝴蝶彩绣宫装的身影,保持着背对的姿势,正静静地望着画像出神。等莲心和小公主走进来以后,那抹身影才悠然转过身来。

“云嫔娘娘吉祥。”莲心朝她揖礼道。

武瑛云脸上含着一抹淡笑,却似没瞧见她一般,只朝着小公主招手,“大妞儿,过来姨娘这边。”

小公主却是露出害怕的神情,直往莲心的身后躲。

“娘娘……”

武瑛云似笑非笑地看过来,目光落在那小小的身影上,却是对着莲心道:“你已经将她带到这里了,可别跟本宫说你后悔了。”

莲心咬着唇,片刻后蹲下来,拉着小公主的手轻声道:“还记得之前在殿里玩过的游戏么?婉嫔娘娘拿着皮影和小公主一起扮故事里面的人物?”

小公主任由她拉着,乖巧地点点头。

“奴婢现在陪着小公主再玩一次,好么?”

小公主用嫩软的嗓音道:“额娘……”

“婉嫔娘娘在殿里呢,待会儿就过来。我们先玩儿一会,一边玩儿一边等着她,好不好?”莲心说完,轻轻地揭开一侧案几上蒙着的红布,露出了三个制作精巧的皮影儿。

小公主的眼睛亮了亮,拿起其中一个,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这个皮影儿很像额娘,还穿着旗装和旗鞋呢,而另一个也穿着不同的旗装。那个小一点儿的则像自己,小小的个子、头上插着梅花单簪,很漂亮。小公主不由得咯咯笑了起来。

“看来她很听你的话啊!”就在这时,武瑛云端步走过来,睨着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公主,却是对着莲心道,“那么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别忘了,你的前程、玉漱的前程都在本宫手里面攥着。你做事之前一定要先想想,如何才能让本宫更好地得偿所愿。”

单纱屏风是早就架好的,两个人躲在屏风后面只露出一只手,每个人手里拿着一个皮影儿。等那扇殿门再次被推开,莲心就领着小公主开始演皮影儿戏,演的正是那日在御花园里的情景。

“这丫头喜欢看鱼,不如妹妹带她去池塘那边看看锦鲤。多亲近些,她就会渐渐与你熟起来。”

“大妞儿,姨娘带你去看鱼,那些鱼非常漂亮,你皇阿玛平时最喜欢来这里观赏了。”

“我要喂鱼,姨娘,我要喂鱼!”

“救命啊,救命啊……额娘……”

小女孩儿模样的皮影儿一下子就掉进了水里,然后不断地挣扎、挣扎……但那水很浅,半晌,小女孩儿竟然自己站了起来。

“大妞儿,额娘不是嘱咐你要不断喊救命么?”

“额娘,我怕……”

“怕什么?额娘之前是怎么教你的?”

“额娘说,要等云嫔姨娘转过身去我才能掉进水里。但那水太深了,我害怕……”

屏风后静了一瞬间,然后响起小女孩儿低低的啜泣声。莲心再也演不下去了,扔掉手里的皮影儿,有些心疼地搂住嘤嘤哭泣的小公主。

皮影戏尚未演完,然而一切都已经足够。云嫔侧首站在那身着明黄色九凤鸱吻宫装的老妇跟前,垂首道:“皇额娘,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云儿就算被婉嫔姐姐算计,自认倒霉便是了。大妞儿却是皇家血脉,又是宫里唯一一位公主,婉嫔姐姐实在不该拿亲生骨肉的性命,作为陷害异己的筹码。”

勤太妃的脸色已经很难看,摆手让身后的嬷嬷领着屏风后面的小公主出来,拉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问道:“告诉皇祖母,刚才你演的那出皮影儿戏,是早前编排好的,还是果真曾经发生过的?”

小公主刚刚哭完,用手揉着红肿的眼睛却不说话。

武瑛云笑了一下,弯下腰,声音轻轻,“大妞儿,你看到墙上的那些画像了么?可都是先祖呢,还有太祖爷爷。”武瑛云指着其中一幅画像,“大妞儿虽然没见过他们,但他们可都在天上看着大妞儿呢。如果大妞儿说谎话,太祖爷爷可是要惩罚大妞儿的!现在姨娘问大妞几个问题,要老老实实回答姨娘啊!”

小公主瑟缩了一下,而后怯怯地点头。

“那天你在花池边上,为什么会掉进水里?”

“额娘说,到时候要我自己跳进去,然后跟别人说是你推我下去的……”

“那为什么后来没说呢?”

“因为姨娘把我救上来了,额娘很生气的……”

抽气声在身侧蓦地响起,勤太妃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好半晌也没缓过来,“这个婉嫔,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想出这么狠毒的诡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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