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原以为一切才刚刚开始。高阳还是高阳。但高阳又已经不是高阳了。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无论和什么人在一起,也无论碰上怎样喜庆的日子,高阳公主都高兴不起来。为此太宗李世民很揪心了一阵。他甚至喝令后宫总动员,无论如何要治好高阳的病。然而吴王走了。千里万里。她再也见不到这个她敬佩她热爱她用淌血的心想念的这个男人了。其它的还有什么意思?一切全都索然无味。后宫再也听不到高阳的笑声,看不见高阳的笑脸。人们都猜测她是因为生母的亡故而受了太大的打击。

没有人知道高阳和吴王恪之间发生的事情。只有一个无夜的夜晚和一个没有结果的白昼。

但是确实一切全都不一样了。这一个昼夜所发生的那一切给予高阳的是一种沧海桑田的冲击和打击。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几乎痛不欲生。那么遥远。可望而不可即。她只能遥望月夜星空。她再也见不到三哥了,更不要说去触摸他那结实而魁梧的身体。

高阳这样悲伤着。悲伤着绝望。她过着郁郁寡欢的日子。很久。到好不容易她才从痛失吴王的悲伤和绝望中摆脱出来,她的父皇就又灿烂辉煌地把她下嫁到房玄龄的家中了。猝不及防地,一下子就使她成为了令她更加绝望的房遗爱的女人。

房遗直依然保有着他的银青光禄大夫。

高阳公主无奈。她不能左右她的父皇。从此她便恼羞成怒,不再进宫。高阳有种被抛弃的感觉。被她的父亲。高阳的这种心态的不平衡使她在房府中更是骄纵恣肆,无法无天。不要说对房家的两个公子,就是对年事已高的老臣房玄龄,她也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她很少同房家的人交往,而是尽日呆在自己的院落中,把自己封闭起来。

高阳从此我行我素。

因为银青光禄大夫的事,高阳对房遗直更是怀了很深的仇恨。这事使高阳在父亲那里丢了面子。她最终不仅没有将房遗直从那官位上拉下来,反而使自己同本来最亲的父亲反目为仇。高阳把这笔帐也算在了房遗直的身上。她从此更恨他。对他不理不睬。房家上下对此莫名其妙,他们无以知悉在高阳与房遗直之间曾发生过的那无可言说的恩怨。

也许还因为,高阳的心中只装着对山中那个男人的那一份爱了。她认为唯有她同辩机,才堪称真正的爱。有了辩机,她便是无论对什么样的男人都不再有兴趣。她甚至不在乎是不是和父皇也反目为仇。

高阳同房家人中关系最好的一个,还要算是她的丈夫房遗爱。她同房遗爱好,是因为她认为房遗爱在她的生活中至关重要。她要怀孕。她要上山与她的情人幽会。她要打击房遗直。事实上她要做的这所有的一切都要仰仗房遗爱的鼎力相助。房遗爱既是她的掩护,在某种意义上又是她的保镖。她需要这样的一个男人在她需要时守在她的身边。房遗爱还算是一个忠诚的人。他天生就秉有着一种奴性。在高阳没有下嫁到房家之前,那奴性是献给他的哥哥房遗直的。他爱他,崇拜他,追随他,事事处处服从他。高阳来了,这奴性便转向了她。因为高阳是公主,是个傲慢的女皇一般的公主,所以没有几个回合,他就对高阳百依百顺了。何况,还有公主常常给他的那些私房的银子,还有淑儿常常到西院去伺候他。房遗爱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这一点也是高阳十分欣赏的。

公主的肚子一天天地鼓了起来。

她腹中的生命每一天都在长大,而且开始在她的肚子里蠕动。那种刚刚怀孕时的头晕、恶心、终日烦躁焦虑不安的情形慢慢在消退。公主很爱惜腹中的这个宝贝,她坚信这一定是山中的辩机给予她的。这孩子只能是辩机的。为此她祈祷。她祈祷是因为她只想拥有她和辩机的创造。

在此期间,公主也曾经到山上去过。有时候她实在熬不住了,就让淑儿去对房遗爱说,她要进山。

那是一种太深的想念。她越是见不到辩机就越是想念他。她所想要的,总是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房遗爱总是能欣然奉陪。他即刻以上山打猎为名,备上车马,带上仆从,一出去就是好几天。于是房家的人很纳闷。他们不明白二公子何以对上山狩猎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更不明白为什么挺着个大肚子的高阳公主每次也一定要跟着房遗爱上山。

谁也不能阻挡高阳。。

不能阻挡高阳的任性,也不能阻挡高阳的爱。

公主最后一次上山距离她生下她的儿子只有几天。

那些日子,公主虽然知道她随时都可能分娩,但是她却突然提出了她要上山,并且固执地坚持着。

这不是一个好主意。淑儿说,那山上地老天荒的,你要是在那里或是路上生了孩子,可就真叫喊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了,你别胡思乱想了。

但高阳坚持。高阳说她总有种预感。她说她很怕生这个孩子。她说她亲眼看见过后宫的很多女人都因为生孩子死了。所以她怕。她怕她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辩机了。她要见他。她要最后再看他一眼。

公主淹着泪。

在临产的最后一段日子里,高阳的情绪很不好,她甚至有时觉得很绝望。

于是房遗爱和淑儿只好为公主准备行装。淑儿甚至为公主找到了一个接生婆,也一路上带着。

这一次出行很秘密。因为房家的任何人知道后都会反对高阳公主在这样的时刻进山的。

但是房遗直还是知道了。他火速赶往房遗爱的西院。他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呢?不要去了。不能让她这么任性。他说,一旦公主出了什么大事,皇帝要向你问罪的。你能说得清吗?皇帝知道什么,最后的罪名都是你的。相信我,我是真心为你好。

面对着房遗直的请求,房遗爱却很无奈。他说,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无数次劝过她,可是她说,倘我不让她进山,她当下就悬梁死给我看。我没有办法。我根本不可能阻拦她。

那山上就那么重要?

房遗直这句问话一出口,他就觉出是伤害了遗爱。他立刻满怀歉意地望着遗爱,他看见了房遗爱眼中的悲哀。

他们四目相对,心照不宜。

房遗直说,也难为你了,不过性命攸关,我再去劝劝她。

不,你不必去,她……

我知道,她恨我,但我还是要去试试……是为了父亲。他老了。也许,也许也是为了我自己。

她不会听你的。房遗爱在房遗直的身后说。

房遗直闯进了高阳公主的院子。他看见了停在院墙外没来过这里了。他看见高阳挺着那硕大的肚子斜靠在她的床上。她不施粉黛,脸色难看,连嘴唇都是惨白的。高阳的那副样子,骤然使房遗直的心里非常难过。

你?高阳很惊诧。她坐了起来。她觉得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男人了。她知道自己恨他。她是应当恨他的。她恨他在她身上所做过的那一切。特别是最后的那一次。她至今想起来仍感到悔恨和恶心。高阳永远不想再见到他。她不想见到他是不愿再去想那些令她羞愧的旧事。无论这个房遗直曾经怎样地想同她重修旧好,也无论是他怎样地关切他送给她首饰珠宝。哪怕他只要求把他们的关系恢复到友谊,甚至是只恢复到一般的亲戚的交往,高阳也绝不会给他这个面子。那不可能。她恨他。她连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她甚至愿意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你病了吗?房遗直脱口而出。

你来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你出去。我不要见到你。高阳公主一边忿忿地说着一边挪动着下床。她说话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她用她的双手费力地托着她的肚子。

房遗直垂下头。他说,听说你要进山?

我进山怎么啦?我进山关你们什么事?我就是要进山。我现在就走,我的马车就在门口停着,我……

我来只是想劝劝你,你不能去。

我不能去?你有什么权力来命令我?

你不要任性了。你年轻生子,又是第一胎,本来就很危险。不要因了一时的心性,而耽误了自己的性命。

你什么意思?诅咒我?

我哪里敢?我只是为你担心。太危险了。山高路远,一旦有了什么闪失,我们没办法对皇帝交待。

你倒是个大大的忠臣。难怪我父皇要坚持让你呆在那个银青光禄大夫的官位上呢。告诉你,我恨你!也恨他!

你可以恨我,也可以恨你的父亲,那是你的事;但是你不能恨你自己糟蹋你自己。不要进山。我们是为你好。单单是马车在那山路上的颠簸,你都会受不了的。

你怎么知道我受不了?为了进山,我什么全都受得了。受不了的是呆在你们房家。这里令人窒息,像牢狱一样。难道想让我在你们这些虚伪的人当中憋死吗?难道你们连让我透透空气也不允许吗?难道这就是你们对我好吗?公主大声喊叫着。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铁青,身体在颤抖。

房遗直站在那里。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该去扶住那个周身颤抖的高阳。后来他说,就算是你不想考虑你自己的性命,也该想想你肚子里的孩子。你已经不是一个人。那孩子就要出生了。而且……而且你如果真爱山里的那个人的话,你也该保住你们母子的平安。他是定然希望能见到活着的你的,你千万不要拿着两条性命当儿戏。

你走吧房遗直。谁也不可能阻拦我。正是因为我深爱着那个山里的人,我才不顾一切地要进山。比起他来,比起我们之间的爱来,生命并不重要。孩子更不重要。我用不着你这么假惺惺地关心我。我愿意把我的生命怎样就怎样,我的生命是属于我自己的,而不属于你也不属于皇上,更不是属于你们房家的。淑儿,高阳公主大声喊着。

淑儿急匆匆地跑进来。

高阳问,驸马把他的人马准备好了吗?怎么这么慢?你去催催他,就说我要上路,我立刻就走。

淑儿应声跑去。高阳开始步履蹒跚地向门外走。

可你为遗爱想过吗?房遗直挡在了高阳的前面。

他?

你想过一旦你出了什么事,皇帝怪罪下来,那所有的罪名都将是遗爱的吗?皇帝怎么会知道你爱着那个山上的和尚,而遗爱却要为你的任性丢掉脑袋……

高阳狠狠地扇了房遗直一个嘴巴。房遗直不再讲话。高阳公主绕过他。她的身体很笨重。她唯有扶住门框才能跨过那道高高的门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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