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终章
终章
我一直记得她出嫁的那一天。
西北王为她准备了十里红妆,绵延数条长街,城门开后,浩浩荡荡人马见不到头尾。
他们一直走向大漠深处,留下沙尘飞扬。
而我最喜爱的那个姑娘,着鲜花素锦,戴凤冠明珠,明艳似火,端坐于车中。
我不知道她盖头下的脸是何种神情,也触不到她指尖的温度。
我很想和她说说话,虽然我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应该说什么,她想听什么。
未曾说出口的爱恋只能埋藏于心中,或许就要随着时光腐朽,再没重见天日的可能。
是了,她嫁的不是我。
她越走越远了。
虽穿着大氅,但我还是觉得周身寒意入侵,忍不住打个寒战。
我抬手,拢紧衣领,心如刀割却还偏偏自虐一样盯着她远去的背影。
但她在车里,看不见的。
九月份,深秋了,怪不得那样冷。
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痛心入骨。
前人所言极是。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在那之后,我像是变了个人。
成长,有时候只在一夜之间。
我开始认真读书,认真习武,我不再游手好闲,到处惹是生非。
我也不再吃甜。
什么糖都不再甜了,没她在我身边笑,全是苦的。
嫂子看着我,认真说,“谢暨,你现在像个大人了。”
我想,是的吧。
因为没人肯陪我疯陪我闹了,还停留在少年的世界里,也没了意义。
有时候,我都忘记了,我也曾鲜衣怒马过,也曾恣意妄为。
只几个月而已,那段鲜艳的日子就好像离我好远好远了。
我觉得悲伤。
我哥告诉我,“要像个男人,而不是个废物。”
我想要夺她回来。
我甚至做过最坏的打算,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无论那是多少年之后,生儿育女也罢,人老珠黄也罢。
只要她再见到我的时候,能叫出我的名字,能露出哪怕一点开心的样子,我就娶她。
我真的爱她,无关外貌,只是灵魂。
她是我生命中最为绚丽的风景,永远存在,不会忘却。
但我没想到,有一天,她竟然自己回来了。
张扬灿烂的,骑着马,裹着厚重披风,白色貂毛围在她脸颊边,冲我挥手。
她喊我的名字,笑的眼睛眯起来,“谢暨谢暨,我回来了。”
她还会和我开玩笑,“我是真的草原明珠啦,你得恭恭敬敬地对我,不许和我吵架。”
她补充,“也不许吃大蒜了。”
我站在城门口,看着她。
我的小公主回来了。
我说不出话来,喉头酸涩,手指攥着缰绳,快要磨破。
但我能察觉到,心又活过来了。
我牵着她下马,她温热指尖不经意滑过我脖颈,我轻颤。
这触感美好的让人心醉。
她垫着脚往里头张望,唇兴奋张开。
我贪恋看着她,她察觉到我的注视,巧笑倩兮回头,用胳膊撞我一下,问,“谢暨,你是不是特想我?”
我说,“嗯。”
我舔一舔干涩的唇,轻轻问她,“赛满,你想不想吃糖。”
我怕她拒绝,急急又说,“我想吃了。”
我好久都不知道甜是什么味道了。
很想念。
那个除夕夜,阖家团圆。
我带着她放烟花。
她害怕,捂着耳朵往我身后躲,但又好奇,留了眼睛偷偷看。
我觉得好笑,扯着她袖子到眼前,“你不是很厉害吗?
怎么连个爆竹都怕成这样。”
我努嘴,指向趴着的阿黄,“连只猫都比你强。”
她脸被羞的通红,强作气势叉着腰,“我就是给你个面子。”
“面子啊……”我把手搭在她肩上,刻意与她亲近,低笑,“我不要。”
她瞪着眼,“那还不给你了!”
我站在一边,看着她撸着袖子,露出嫩白手臂,战战兢兢挪到爆竹旁边,她回头冲我呲牙,“你信不信我真敢点?”
我抱着臂,故意逗她,“你点啊,点着了我把我所有私房钱都给你。”
她哼一声,故作镇定挑着下巴,“等着吧。”
她撇下嘴,“你马上就要是个穷鬼了。”
我笑,我最喜欢她这个样子,活泼明丽的,像春天一样的生机勃勃。
“没点着啊。”
我骗她,坏笑着掐她耳朵,“你怎么这么怂?
急三火四往回跑,不知道的以为你干了多大一件伟事,还草原明珠呢……”
我话没说完,被她一脚踩上,“谢暨你怎么这么欠!”
她拽着我肩膀,两只脚都踩上来,还跳了一下,“除夕夜还和我吵,多不吉利,你想和我吵一年吗?”
怎么会。
我在心里说。
这样吉利的很,我巴不得和你吵一辈子。
引线终于燃到尽头,烟花呼啸着升上天空,在沉沉夜幕上炸住绚丽光彩。
她面庞被染亮,美的不可方物,我低头看着她,轻轻笑。
她惊了一下,缓过神来便就抓我腰间钱袋子,“你说好的把私房钱都给我,要是骗人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我怕她摔,搂住她背后,也不躲,由着她把袋子解下来抓在手里。
里头只有几个铜板,她明显失望,垫了几下,“连个糖葫芦都买不了……”
我问,“那你要不要?”
“当然要。”
她睨我,美滋滋把袋子系在自己腰上,“蚊子腿儿也是肉啊。”
她戴着繁复的头饰,和初见时的很像,缀满叮叮当当的小铃铛,银亮亮。
我用手指卷起她发尾,她没察觉,我欢喜,轻轻摩挲。
烟花快要燃尽,我问她,“我有很多私房钱,你想不想要?”
她立即点头,而后似是觉得自己太急迫,有失体面,又辩驳,“你说过,全部都给我的。”
她重复,“全部。”
我应着,“都给你。”
我说,“总不能白给你,你得还我点什么不是。”
她嘟嘟唇,“我没钱的……”
我弯唇,不待她说完,倾身覆上去。
烟花消散,只剩缕缕青烟。
但我心中绽放烟花,灿烂迷人眼。
那天,我第一次吻她,她僵住了,但没躲。
那滋味甜蜜美好,我一辈子忘不掉。
不知过多久,我终于舍得离开,不敢离太远,在鼻尖相对的位置。
她眸子亮,里头满满都是我的影子。
我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
“哎?
赛满。”
我贴在她耳边,轻轻叫她名字。
她唇上还染着水,迷蒙抬头,懵懂像只小鹿。
我心软成一滩水,拇指摩挲她耳后肌肤,我们呼吸交融。
我说,“感谢上苍。”
她笑了。
我不敢再错失机会,见她有笑容,赶紧说出盘旋我心头无数次的那句话。
我说,“嫁给我好不好?”
她敛住笑。
我能感受到心脏的某个部位在一点点塌陷,连呼吸都变得费力。
我不敢看她眼里神情,但又舍不得移开,祈盼着她有哪怕一点点的好的回应。
我还捧着她的脸,依偎的姿势,站在雪光之中。
那一刻,万籁俱寂。
她轻声问,“为什么呢?”
我沉默好久。
我在想,到底是该掩饰下去,以期待回到最初那样的关系,至少还能陪她笑闹玩耍,或者告诉她,我对她的心意不是她想的那样。
我想和她继续以后的人生,哪怕起起落落,也愿护她周全。
但这样做,我会不会失去她?
我想,暗恋的人,真是心酸。
她似是觉得站在这里累了,脚尖挪动着想往后退,只不经意的动作,却让我心猛地一颤。
我不假思索,臂搂住她腰带进怀里,用额抵住她的,呼吸急促。
她被吓到,挣扎一下,拍着我胳膊,“谢暨,你到底怎么呀?”
我不肯松手,紧紧环着她,我说,“我想娶你。”
她还是那句话,“为什么呢?”
我不再迟疑,我告诉她,“因为喜欢。”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喜欢你呀,赛满。”
她眨眼看着我,眸里璀璨,惹人生怜。
我叹气,低头啄吻她唇,重复着,“喜欢你,赛满。”
她没动作,仰头任我亲昵,乖巧像只猫。
她问,“喜欢,就该成亲吗?”
我点头,含着她下唇,尽力维持镇定,但手臂还是颤抖。
我闭紧眼,更用力抱住她,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能再放手了,无论如何,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
她似是思索,睫毛颤颤的,很久很久后,轻声说,“好啊。”
那是我听过的最美的情话。
我说娶你,你说好。
婚礼在科尔多大草原。
那已经是两年后,战争平定,国泰民安。
而我十八岁,已经能独当一面。
她十五岁,花朵一样的年纪。
正值春深,葱绿草原上点缀缤纷花朵,最美的景色。
她穿着漂亮的服饰,不是兄嫂成亲时的那样,更显英姿飒爽,腰带束着,紧紧一条。
绚烂的大红色,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她笑着转了个圈,问我,“好看吗?”
我说,“不能再好看了。”
没有什么词汇能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我多么庆幸,她还有机会为我穿上一身鲜艳的红。
只为我一人,我是她的驸马。
兄嫂和娘从江南赶来,带着我的小侄子。
赛满喜欢他,又亲又抱不肯松手,搂着他坐在喜床上,黏腻哄着他喊小婶婶。
我心里酸溜溜,抢过谢祈还给嫂子,回头冲她说,“你若喜欢孩子,咱们生一个就是。”
我又说,“若是嫌不够,咱们就生十个八个,组个蹴鞠队。”
她羞红脸颊,拿着枕头扔我,“谢暨你这臭流氓!”
我跪坐在她面前,凑近吻她红唇,“我是你夫君。”
我哄她,“乖,叫夫君。”
红烛摇曳,她咬唇,轻声唤出那两个字。
那一刻,我觉得,死也值得了。
又是一年春深。
牛羊在腰高的牧草中若隐若现,我找了片平坦地界,带着她出来骑马。
她还是老样子,勒着缰绳跑的比我要快要远,我便就在后头看着她,长发被风卷起,吹得凌乱。
她不高兴了,回头冲我抱怨,“谢暨,风吹得我难受。”
我夹紧马肚子,走到她身边,“那你便就绑起来。”
她嫌弃我态度不好,瞪我一眼,冲我嚷,“我若是带了发绳,还要叫你做什么。”
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亲了,但愈发娇蛮任性,尤其在我面前。
寻衅滋事是她的爱好,把我惹得气急败坏,她便就笑开了,然后来哄我,几句好话我便就找不着北,团团转。
以前只知道她装乖,现在倒学会了卖乖。
不过我喜欢。
在人前,我是稳重的右贤王,沉重自持,不苟言笑。
但在她面前,还能找到以前的影子。
我冲她伸出双手,挑眉笑,“你猜啊,在哪只手,猜对了我就给你。”
她推我肩膀,轻哼,“谢暨你越来越幼稚了。”
话虽这样讲,却也配合握住我左手,她仔细观察我神情,信誓旦旦,“就这只。”
我笑,“猜错了怎么样?”
“怎么会。”
她洋洋得意,“我还不知道你……”
我展开双手,把空空手心在她眼前晃晃,“我今日忘带了你的发绳。”
她话憋在嗓子眼里,半晌,愤愤跳下马,又扯我下来。
我随着她动作,被她掐着耳朵骂,也只笑着不说话。
风吹过来,鼻端是她身上味道。
我看着她眼睛,恍惚中,似是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日午后,在街上,旁边是装满了白杏的车。
她叉着腰站在我面前,红着脸和我吵。
那时我们初相遇。
我嫌弃她,觉得她不可理喻,再也不想看见她,虽然我也承认这个姑娘长得真是好看。
后来,我们还是吵架,但她却已经在我心里扎了根,生了芽。
我爱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感情便就不可分离。
我想,她也是。
年少时的爱恋,青涩稚嫩,小心翼翼,经历了风霜雨雪的考验,终于走至今日。
也曾走过许多弯路,但幸好,我们的等待,没有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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