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楚惜微披星戴月,终于回到了洞冥谷。

他去的时候带着一队人马,回来时却只随行半数,剩下那些人都被他留给了秦兰裳,跟着陆鸣渊向三昧书院而去。

都说“儿大不由娘”,这句话放在秦兰裳身上虽有些不贴切,但孩子大了难免就会生出自己的心思来。当年的楚惜微是如此,秦兰裳也如此。

那夜在醉春楼酒罢人散,楚惜微就带着陆鸣渊等人离开天京城,半点也不打算在那地方多留。本想着派人送陆鸣渊回三昧书院处理南儒后事、协助院师整顿内务已经是仁至义尽,却没想到那丫头还自告奋勇要去插上一脚。

楚惜微这一次没急着训斥她,只是问了两句话:“为什么要去?去了,你又能做什么?”

那时是护城河边、绿杨阴下,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天光还黯淡,他看不清少女低垂的眉睫,却能听到她一字一顿的声音:“没有为什么,我觉得该去那就应去,绝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我会的不多,能做的很少,但总不能都让别人去替我做。”

楚惜微沉默了片刻,才道:“三昧书院里有朝廷党派的暗桩,内中勾心斗角,你此番去了,我和义父未必能保你万全。”

“我总要学会保护自己,保护别人。”秦兰裳想了想,牵起他的手合在自己娇小的掌中,轻声道,“叶叔说‘孩子总会长大,大人都要变老’……小叔,我觉得他说得对。”

也许等到他们都老去的那一天依然强大如斯,但孩子也不能一直在大人后面躲着。

参天大树总会枯朽,高山流水也会断绝。

更何况是生老病死、祸福难测的人?

楚惜微的另一只手抬起,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终于还是落在她头上,轻轻揉了一把。

“我留你‘引灵笛’和一队‘鬼影’,好自为之。”顿了顿,他的目光又落在陆鸣渊身上,内力聚音成线,冷冽森寒,“若是她出事了,而你安然无恙,我便十倍加身于你。”

陆鸣渊依然折扇半掩,闻言笑弯了一双眼睛,却郑重地点了头。

此一别,各奔东西,祸福自主。

这一路去得危机四伏,回来也并不容易。等楚惜微回到洞冥谷的时候,已过了这夜的子时。

他带属下过了岗哨,没惊动多余的人,发下简单命令之后就将这些人遣散回去休憩,自己则顶着一路风尘回到了流风居。

然而流风居内,除了洒扫仆人和守卫,还多了一个人。

沈无端披着单衣坐在桂花树下,一手闲敲棋子,一手摇晃着灌满酒水的小银壶,脸上有微醺之色,眼神却还清明。

见他进了院门,沈无端挥手遣退仆从,又朝面前的空座一扬下巴,道:“从接到你飞书便开始计算日程,今夜果然回来了。先坐下喝口酒吧。”

楚惜微接住掷向面门的小银壶,仰头灌了一口酒,这一次的酒水入口苦涩,只是过喉之后又回甘,在口中弥漫开清苦与甘甜融合的味道。

他挑了挑眉:“这是什么酒?”

“伽蓝城的‘十年灯’。”沈无端把玩着指间白子,“此番你北上天京,想必感慨良多,这壶酒不知可否慰你一身风尘?”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注)

昔日春风得意看遍桃李,今朝江湖漂泊,十年提灯听风雨。

故地重游,人事全非,果然是感慨甚多。

楚惜微闭了闭眼,又饮一口,在他对面坐下,道:“足够了。”

他这三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归程时一身郁气也仿佛随着这口酒水冲淡,于吐息之间消失在微凉夜风里。

沈无端和他对视一眼,接过酒壶,心照不宣地略过这个话题,微微一笑:“来一局吧。”

他年长执白子,楚惜微执黑先行,两人的棋路一脉相承,都走诡谲奇路,将一盘黑白分明的棋布出了环环相扣的局,到最后还是楚惜微先一步落定妙处,斩杀大龙。

沈无端仔细端详半晌,长笑一声投子认输,道:“你赢了。”

“承让。”

“不不不,这一局你我都全力以赴,你赢了是凭自己的本事,我输了是已不如你,有何承让可言?”沈无端掀眼看着他,“惜微,你的棋术是我一手所教,从最开始完全模仿我的路子,到现在有了自己的打算,也从最初的输多胜少,到如今已强过了我……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楚惜微道:“十年光阴,总不是痴长的。”

“哈,这世间虚度年华之人多不胜数,十年能让生死两茫茫,也能让人从内而外地面目全非。”沈无端一只手虚虚指向他心口,摇头晃脑,“惜微啊,你的心变了……好啊,好得很。”

楚惜微默然。

“这些年来我看着你长大,从一个择人而噬的狼崽子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看起来人模狗样很能镇得住场,但我迟迟没有真正放权给你,知道为什么吗?”

楚惜微道:“因为我还不够资格。”

“的确。”沈无端的手指敲击着棋盘,“你天资过人,无论习武还是学识都进境极快,更难得是毅力坚韧,不怕磨难也不怕死,有眼界也有野心……可惜,你太狠了。”

楚惜微一言不发,就听沈无端道:“你作风凌厉,手段狠辣,为人处世泾渭分明,鲜少给人留下余地,也就无形中给自己断了许多退路,把自己逼到了一个看似高位实际是风口浪尖的地步。”

顿了顿,他又笑了:“而且你还脾气甚倔,死不悔改。”

楚惜微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他眉目从母,从小就五官精致,长开之后更是细眉杏眼,若不是眉梢如剑、目光如刀,又时常不苟言笑,看着定是艳丽得咄咄逼人的模样。

可是如今他将抿成刀刃的嘴唇勾成月牙,一双眼里煞气尽去,映出满目夜色空华,眉眼流泻出些许淡笑,柔和了常年森冷的神情,却丝毫不显女气,只多出几分云淡风轻的俊逸。

他仿佛在这一刻褪去残留的青涩,真真正正地开始长成一个从容成熟的男人。

楚惜微笑问:“那我现在有资格了吗?”

沈无端道:“得看你现在的本事如何……天京一行,收获不小吧?”

楚惜微对他话里隐含的意思很清楚,毕竟自己虽然是门主,到底还是底蕴浅薄,百鬼门真正的大权还有大半掌握在沈无端手里,他能知道自己的大致行动实在合情合理。

不恼不怒,楚惜微坦然地将自己与楚子玉会面之事说了出来,连同自己的身世和楚子玉此番打算都摊开面前,再无保留。

对于他的身份,楚子玉当年与沈无端做交易时并未言说,楚惜微这么多年也从不提起,沈无端心里虽有个猜测,但到底没有声张调查,故而现在听他承认了也不觉惊异,只有种“合该如此”的了然。

然而听完了楚惜微这番话,沈无端沉默了半晌,问:“自高祖以来,‘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的确流毒甚广,导致现在江湖庙堂之间明流暗涌不绝,阮非誉倒是好见识谋划了这一条条后路……但是,你怎么看这件事?”

楚惜微道:“都说‘民不与官斗’,何况天子有令,当然莫敢不从。”

沈无端脸色一沉:“所以你就要拿百鬼门去做他手里的傀儡!”

他虽然年纪大了,但宝刀未老虎威仍在,此时褪去嬉笑,沉下脸就再也不似那个老顽童的模样,眉目生出森寒杀意,如同阎王提笔勾命。

如此重压之下,楚惜微却还不动如山,只是轻轻笑了笑。

“刀剑之于人,正如人之于人上人,都是追名逐利的工具。”楚惜微给自己斟了杯酒,“然而利器生双刃,伤人更伤己,莽夫舔血不以为意,智者出鞘必有千虑。”

顿了顿,他对着沈无端笑道:“提线傀儡虽操纵于人手,可线索纵横,也牵制着人。”

沈无端眯了眯眼,故作的肃然沉色却从脸上如潮水退去,身体一松,又是懒洋洋没骨头般的样子。

“果然是长大了,心思不少。”沈无端挑了挑眉,“你且说来听听。”

“天生阴阳,世有清浊,正邪之间虽水火难容,但到底是相生相克、缺一不可的。”楚惜微眉眼轻敛,不经意流泻出一线叹色,“大楚自开国以来,就颇为看重武林的力量,从高祖时期的扶持招揽,到先帝之时的忌惮打压,如今的楚子玉是打算以放权为表象,行掌控之实。”

沈无端道:“堵不如疏,杀不如控;退居幕后,化明为暗……看似割裂开与江湖的联系,实际上把楔子钉在了至关重要的地方,好算计。想必他盯上百鬼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吧。”

要掌握一颗棋子,最先得保证这颗棋子不在任何一方的立场上,而江湖中势力强大又中立的门派并不多,百鬼门还首屈一指。

一念及此,他掀眼看向楚惜微,意味不明:“当年我接下你,果然是自找麻烦。”

楚惜微也不恼,只是慢条斯理地分拣满盘棋子,道:“然而义父现在,应该为有我这个麻烦感到高兴。”

“你的个性,一旦抛下从前,就不会再走回头路,而他也不会再允许爪牙俱全的你重回朝廷。既然如此,你还是我养了十年的义子,还是百鬼门的新主子,我当然为此高兴。”沈无端伸手帮他拣着棋子,嘴角一扯,“你年轻气盛,心有凌云之志,想鹰击长空无可厚非,百鬼门这么多年积蓄的底蕴自然也不是为了生生世世做见不得光的死鬼……但江湖也好,庙堂也罢,都需得防范着鸟尽弓藏的下场,所以你要记住自己今天是怎么赢了这盘棋的。”

楚惜微眼睫一动,语带讽意:“当然……为人处世留一线,方能天长日久好相见啊。”

沈无端抚掌大笑:“好,孺子可教也!”

归置好了棋子,沈无端站了起来,冲楚惜微一勾手,道:“今天兴致不错,来陪我练练,松松筋骨。”

楚惜微想跟沈无端正正经经打一场已经很久了,然而除了少时的教导,自四年前开始,沈无端对他就是以实战放任居多,鲜少亲自动手指教。

如今楚惜微已卡在了《歧路经》第六层巅峰,沈无端则已臻化境,他迫切地想和沈无端放手打上一场,才有可能摸到自己的关窍所在。

闻言,楚惜微眼中难得闪过战意,起身道:“那就,请义父指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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