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吕利的建议具有不能不采纳的魅力。

(连信长都做不到的事……)

这件事对于今天的关白来说,具有做任何事都比不上的魅力。

因此,秀吉于天正十七年五月开始讨伐关东之际,在聚乐第上从皇弟古佐麿王,下至天下各诸侯花了三十六万五千两这一庞大数目的金银。此事的原委在西笑承兑的《日用集》中有详细记载。

太夫人的《御烦平愈记》也遵照秀吉的命令详细记录了下来,这一记录下来的事实,是了解秀吉这样一个人物及其后半生的心理经过不可忽略的好资料。

秀吉凡是有甚么得意之事,必定让谁为其记录下来,这从喜好宣传的性格上来看又是合乎情理的。

当然了,预先支付战争费用一事另当别论了。但是,他却说:“人的寿命无常,作为关白的遗物将金银散发给各诸侯。分给各诸侯的金银是:黄金六千个,银三万五千个。人的生死难定,在其临终之际,由于不知道疾病和死亡之痛苦的前因后果,所以首先进行分配,……”

这位必定是算计到了为了太夫人的康复以及在这次分配之后出生的鹤松,应该更有效地做些甚么事。

秀吉的长子鹤松是天正十七年五月二十七日降生的。

不用说,这位“幼主诞生之记”也被记录了下来,由此可知当时上下不胜欢喜之极。因为在他出生前夕,散发了当时的钱三十六万五千两这一巨额金银,所以是不能不高兴的。到处都是肉麻的奉承。

可是,曾吕利、利休以及秀长、北政所夫人,还有夫人从小培养起来的武将们是不包括在其中的。

首先一点,他们不相信淀君的贞节观念。不仅仅是淀君,连充满整个聚乐第中的解放感,都显得十分紊乱……

曾吕利所听到的、传说是鹤松父亲的人就有三个。其中之一是大野治长,另一个是石田三成,还有一人是当时市井之中较为有名的歌舞伎者。

最令曾吕利吃惊的,实际上是太夫人的发病动机:祈祷缩短自身性命也要换来继承人。正好在这个时候风闻淀君怀孕了,而太夫人对此惊愕万分昏倒过去也是事实。从那时起便起劲地宣扬淀君怀孕了,……这就不难看出背后一定有人预先在操作。

所猜测的真正父亲不论是谁,肯定是有接近淀君机会的人,因此这一怀疑不免有些可悲了。

如果不是面临着攻打关东,这种怀疑必定要在秀吉的心里投下某种阴影……

就在这种上下欢喜与奇怪的怀疑互相交织之中,开始了天正十七年至十八年秋的关东讨伐。

这次战争的详细经过就不在这里叙述了。反正是展开了一场与信长的战法性质完全不同的关白殿下的征战。

十七年,完全是利用德川家康做些预备工作的。而秀吉自己进宫,从天皇手中接过节刀率兵离京出发的时间是天正十八年三月一日。

接着攻下小田原,全部拿下关八州,进而攻占奥州的会津、挫败伊达政宗的傲气凯旋的时间是同年八月十二日。

这次出征,秀吉把淀君带到了阵中,将鹤松丸作为嫡子留给大坂的北政所夫人。

在小田原的阵中时,点茶啦,轮流朗诵连歌啦,并曾一夜间筑起一座城,一瞬间天下都听他的了……并且在小田原陷落时特意把通往鎌仓的道路修复了,以掌握天下政权者的身分去鹤冈八幡宫参拜。

在鹤冈八幡宫,他将手放在了源赖朝木像的肩上说:“赖朝君,你作为源氏的嫡出子弟夺取了天下。可是我,原本是尾张一个百姓的儿子,现今成了天下之主。其功劳到底哪个高呢?哇哈哈……”

说完这些大话后拍了拍神像的肩,连旁边并排站立着的神官们都感到震惊。这个故事后来在民间广为流传。完全是得意忘形到了极点,似乎是只有他才做得出了这么一番伟大的事业。

接着进军会津,在奥州一带开始了丈量土地,凯旋京都的时间是天正十八年九月一日。

十月五日,在聚乐第召见了非常固执的朝鲜王的使节,正使黄允吉、副使金诚一。

秀吉想,这一定是宗对马守努力的结果,终于使朝鲜王屈服了。

因此,十月十五日同样向菲律宾国主发去了要他投降并朝贡的口气严厉的信。不用说,他一定是确信很快就会实现的。可是实际上到此为止便是秀吉显赫一生的最后一幕了。

从这个意义上看,可以说人生完全是具有讽刺意味的,也是严酷的,对任何人都是极其公平的。上天绝非单单对秀吉这样宠爱……

秀吉想起了因病未能同行的弟弟秀长,在给菲律宾国王发去书信的第二天,突然萌生了要去大和的郡山城去看看的意念。于是,十月十八日离开京城,十九日便抵达了郡山城。

“病是从精神上得的。比殿下我年轻却悠闲自得,还说是挂念太夫人,简直是天大的不孝啊!”

秀吉的嘴仍是那么不饶人,一边挖苦一边来到内客厅,若无其事却又不禁暗暗吃了一惊。

秀长并未躺在床上。大概是为了迎接关白太政大臣勉强支撑着起来的吧。眼睛及两腮都塌陷下去了,嘴唇呈现出浅紫色。

(看样子病得不轻……)

对勉强用双手支撑着的秀长,秀吉是一阵大笑。

“哇哈哈……身为大和大纳言却因这么点儿病……也罢,像以前太夫人时那样,本殿下严命全日本的神灵保佑你尽快康复,一定会好的!”

听了这话,身为大纳言的秀长哭了起来,眼泪扑簌簌地落到勉强支撑的两手上。

“兄长,这种安慰,您认为现在的秀长会高兴吗?”

“甚么,你不高兴治好?!”

“寿命乃天意,何时上天把我召唤回去,我一点儿也不吃惊。但是……”

“但是?这是甚么意思?”

“我非常担心兄长自身的事。”

“太自以为是了!做为病人,就不要挂念殿下的事了。”

“兄长太健康了。因此,每当做事时都非常突然而不考虑后果,而我以及利休居士是如何背地里操心做善后工作,您并不知道。”

“甚么?你和利休……利休,他是一个不把人看做人的家伙,所以我把他从小田原赶走了。打那以后一直没见到过他。茶堂嘛,像利休这样的人多少都能找出的。”

“兄长,您是否知道嫂夫人为何默默地把鹤松留在大坂?”

“唉,又说些奇怪的话了。虽说我老来得子,但舍丸(鹤松)毕竟是殿下的幼主,留在大坂城有甚么奇怪的呢?”

“那么,您是打算今后一直……让嫂夫人去抚养了?”

“你说甚么?!不,也许我要领回聚乐第让淀君抚养。这样行不行?因那个孩子并不十分健康。”

“这正是我等担心之所在。幼主身体不好,让淀君养育……幼主到了二十岁时,兄长已过七十了,万一……”

连秀吉也不安起来,眼睛看着别处。

“我死后,如果死了……你的意思是到了那时如何是好吧?人生,谁也想不到那么远,人的命运是由上天决定了的。”

“兄长!抚养幼主委托嫂夫人是最好不过了。嫂夫人抚育起来的武将们没有一个是软弱、性情乖戾的人。并且,也用不着怎么提防。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有两三人……”

“你是说养育像秀次或者秀胜那样的人?可是……”

说到这里突然闭上了嘴,大概是想起了淀君的缘故。淀君做为生母,如果鹤松当不了继承人的话她也不会承认的,况且她肯定要提出自己的孩子还是由自己来抚养……

“兄长,此事太夫人、嫂夫人都格外担心。世间有‘月有阴晴圆缺’这句谚语,还是请您不急不躁……”

听到这里,秀吉又用平常那样的大笑将话打断了。

“哇哈哈……你呀你,当上了大纳言了,可你的气量却变得这么小。说甚么月有圆缺,哇哈哈……如果是事实的话,本殿下攻打关东就不可能取胜。是不是?因为我在当关白太政大臣时月是圆的。行了行了,大村由己写的聚乐行幸记已完成,我让人抄了一份拿来了,你读读这个器量就会大些了。好吗?连天子都依靠本殿下……这样的殿下或大纳言,却为女人般的无聊事想不开,那还行?对了,殿下回聚乐第后立即为你,就像太夫人病时一样命令全国各寺院、神社进行祈祷。还有,回去时要尽快顺便去春日,看看神乐,不要总是闷闷不乐的,病是从精神上得的。”

言辞虽然有些粗暴,但是里面却流露出深深的兄弟之情。秀长一时间无言以对,抬不起头来。

“你知道吗?你的这位哥哥表面看像是急性子,但并非如此,即使是立刻决定之事,思考也要是别人的二三倍。连信长这样难以取悦的人,也一次没有惹他发怒,简直是神变不可思议的英杰。本英杰在小时候曾背过你,你在我背上不老实,你的尿直渗进殿下的后背。我为你去祈祷吧!我说了为你去祈祷,大纳言!”

秀吉彷佛在这位弟弟面前恢复了人情味很浓的凡人形象……秀长想到这更觉得必须说些甚么。

“兄长……这样做太可惜了。”

“说甚么,我俩是实实在在的兄弟呀!”

“越这样,我就越觉得必须说出来……兄长!不要疏远利休居士。如果同居士分手的话,整个堺地众人就会离去的。如果故意把堺地众人弄到远处去的话,那么一旦海外出甚么事,情报就会混乱,运输道路被切断,国内就会倒退回战国时期了。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像从前那样对待利休居士,把他当作商量伙伴。”

“哈哈哈……知道了、知道了。难怪社会上传闻你和利休的关系特殊,利休这家伙非常傲慢,这次就看在你的分上照顾照顾他吧!”

“那我就太幸运了。另外还有一事……”

“还有啊?说说看。”

“就是淀君的事。”

“甚么,淀君的事……?!”

“是的。兄长对人生缘分的作用并不知道。过于相信人的力量,如果无视甚么怨恨或孽缘那就没法维持下去。那位叡山的圣僧说给我听的。还有个叫大日的和尚,平清盛及其一族为甚么灭亡了,兄长知道吗?”

“唉!你又说些傻话啦,大纳言!”

“清盛宠爱杀害自己丈夫的常盘御前,而常盘所生的五郎判官(义经)却使其一族全部葬身西海。”

秀吉不禁咋了咋舌,连脸都扭歪了。他深知横在自己与淀君之间的十分严厉的战国姻缘。

“大纳言,你好像还在发烧,就到此为止吧!”

“不!此事如果不说出来那是对兄长的不诚实。兄长!这种情况下出生的幼主,与兄长及其他本族的幸福并没关系。所以,将幼主交给嫂夫人,等于慢慢地切断孽缘,使其在没有恶灵活动的场所里茁壮成长……”

秀吉转身站了起来。到底是秀长病得不轻,他没有大声申斥,只见太阳穴处青筋暴起。

“秀长,你有甚么事要拜托夫人的吗?”

问的意外的平静,但内中包含着坏心眼和嫉妒。而秀长却诚实地点了点头。

“比起嫂夫人,还是太夫人更加挂念我啊!”

一听到太夫人,秀吉又咋起舌来了。

“年纪大的人都迷信,不过也罢,本殿下一眼就能看出太夫人或夫人的心思。你就不要惦记了。三好希望不要把我儿子秀次扔掉。我明白了。甚么你也不要多说了,安心静养吧。殿下我稍事休息后便去春日献纳神乐,我将命令这样去做。”

说完后,对平伏在走廊里的侍者们连看都不看一眼,迳直走出了秀长的内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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