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尖刀

薜成景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他毕竟年纪大了,又眼见薜夫人惨死刀下,身体本就受不住。何况又染了鼠疫。这若不是杨涟亭在,恐怕这条命也就此交待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左右一顾,不像在牢里。他吃力地转过头,看见床边,一个年轻人正在替他把脉。再仔细一看,这个人自己还认得,他张了张嘴,终于说:“杨大夫?”

杨涟亭略略点头,招招手,便有拜玉教的人呈了药上来。薜成景说:“我……怎么会在这里?”从染病之后,他昏迷居多,竟不知如何出得监牢。

杨涟亭说:“让外面的人跟你说吧。”他对薜成景,其实有点耿耿于怀,当年杨继龄被诬陷下狱,薜成景身为他的恩师,并未能救下他。反而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狱中被人拷打至死。

杨涟亭那时候毕竟年幼,哪怕如今已经知道身不由己、无能为力这几个字,然而幼时心结,终究是不能释怀。

所以哪怕是按辈份,他得称薜成景一声师公,但是这么多年,杨家不在了,哪怕他还在,也早已是旧情不存了。

他给薜成景喂完药,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外面已经有几位老臣进来。走在前面的正是薄正书。见到薜成景醒来,他们显然很是激动。倒是杨涟亭丢了一句:“别谈太久。”

薄正书上前,握住薜成景的手:“老丞相,你受苦了!”

薜成景摇摇头,说:“我一把老骨头,苦又如何?只可怜夫人,随我多年,一生操劳,竟惨死于禁军屠刀之下!”一提起薜夫人,他眼眶发红,许久问:“夫人……如今葬在何处?”

薄正书说:“定国公派人葬在薜家祖陵之中,我等皆前往拜祭过。待老丞相好些,再去祭奠不迟。”

薜成景眼里满是浑浊的泪水,薄正书说:“老丞相,如今朝中,姜散宜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就连匠作大臣万楼都仍被困于狱中,您看该如何是好啊?”

薜成景说:“陛下既然允许有人栽赃诬陷老夫,必然是已下决心除去老夫,如何又肯让老夫活着回到旧宅?杨涟亭自从入了拜玉教,一向无诏不入晋阳城,是陛下命他前来为我诊治的吗?”

薄正书等人互相看看,还是丞相长史魏同耀说:“老丞相,初时我等死谏,然而陛下并无回心转意的迹象。后来……后来骠骑将军左苍狼入了一趟宫,与陛下密谈了盏茶功夫。如果我等猜测不错,定是她进言,释放丞相。”

薜成景说:“左苍狼?可老夫与她素无交往,她虽名义上是温砌的妻子,但实际上乃陛下心腹。她为何会出言为我求情?”

薄正书说:“这个……也正是下官们想不明白的地方啊。”

薜成景沉吟,说:“如今她兵权在握,又深得陛下宠信,可谓是少年得志。为我求情,莫非是想拉拢我等吗?”

薄正书说:“可正如丞相所言,她如今地位已极,需要我等做什么呢?”

旁边魏同耀突然说:“不知诸位发现了没有,陛下对她……完全有别于别的朝臣。”

大家都是一怔,宗正司马仓说:“说起来,陛下与她两人相处的时候,王总管一向都是避开的。你们有见过哪个朝臣面圣之时,王允昭是不在里边侍候的?”

大家都怔住,薜成景说:“所以,你们是说,她跟陛下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首尾?”

薄正书说:“如此说来,她敢为丞相求情,并能促成此事,就说得通了。”

薜成景说:“所以……如果她有心拉拢我们,难道是想谋王后之位吗?”

大家都惊住,司马仓说:“可……可她毕竟是温帅遗孀啊!哪怕我们都知道只是虚名,但是温帅在军中的旧部可不是少数。这些武夫一旦得知此事,只怕情势将不可控制啊!”

薄正书也十分震惊:“她手握重兵,一旦为后,日后恐怕外戚篡权,大燕王朝危矣!”

薜成景叹了一口气,说:“如今我也老了,不想再折腾什么了。你们以后少往我这儿跑。陛下视我为眼中钉,不要因为我牵累了诸位。”

薄正书等人俱都跪下:“老丞相!”

薜成景挥了挥手:“都走吧!”

这半个月,左苍狼的伤势是好得差不多了。拉弓射箭仍然是不能,平时行动倒是不受影响了。慕容炎命她早朝,她倒也去,但是朝堂之事,她也没有什么置喙的地方。她是武官,推行新政、田地税赋这些事,一提一个头大如斗。

于是整个朝议她经常都是一言不发,难免有些无聊。再者有伤在身,也不宜久站。而一场朝议通常时间都会很长,这几日,慕容炎就经常直接退朝,让相关官员前往书房再议。

连续几□□议时间大大缩短,老臣们左右看看,想起上次薜成景的话,心里都有些不安。

左苍狼最近有意避开慕容炎,下朝之后她就会早早离开,有时候遇到过来传旨的太监,她也有意无意地绕着走。出了宫也不怎么回温府。薜成景的伤势好些了,杨涟亭不需要时时守着他,便经常过来,两个人打猎、踏青是常事。

姜杏一见杨涟亭就抱怨:“你好不容易回晋阳城一趟,能不能看着点德益堂?日日都是慕你杨神医之名而来的病人,你倒好,天天风花雪月,没完没了。”

杨涟亭说:“我哪里风花雪月?德益堂有你坐镇,哪还有需要我的地方?”

姜杏冷哼,终于说:“燕王对左苍狼什么意思,你真看不出来?”杨涟亭怔住,问:“什么?”

姜杏说:“你玩归玩,小心脑袋。”他这样的人,早已经一副铁石心肠,旁人的死活几时会放在心上?这么提醒一句,可真是千年万遇。杨涟亭说:“难得你也会关心别人。”

姜杏又哼了一声:“老夫是怕你死了,从此进出拜玉教不方便而已。”

杨涟亭问:“半点师徒之谊都没有?”姜杏怒哼:“鬼的师徒。”说完,又忙着接诊进来的病人。杨涟亭摇摇头,说:“你这个人其实还不错,就是没有人味。”

姜杏只是略略为病人诊脉,立刻奋笔疾书,冷冰冰地开着一张又一张的药方,面无表情。他根本不在意,这些病患的身体康泰与否。他只是在意,他的药入人体,能不能达到他要的效果。救死扶伤于他而言像个笑话,他只要医术,早已抛弃了仁心。

夜里,左苍狼又过来,姜杏还在坐诊。德益堂的病人确实太多,特别是听说杨涟亭回到晋阳之后,许多都是不远千里而来。杨涟亭没有坐诊,都不是什么急症,他在旁边跟左苍狼下棋。

好不容易姜杏把所有的病患都打发走了,杨涟亭出去拿酒。左苍狼对姜杏说:“来来,过来陪我把这盘棋下完。”姜杏冷着脸:“不来。”

左苍狼说:“为什么?还有一点了。”

姜杏冷哼,左苍狼慢慢望定他,说:“你——不是不会吧?”姜杏立刻偏过头去,又哼了一声。左苍狼大乐:“哎,你真不会啊!”

姜杏一脸恼怒,杨涟亭提了酒进来,见状问:“怎么了?”

左苍狼笑得直不起腰:“杨涟亭,我们姜大夫居然不会下棋!”

杨涟亭也乐了,半天把酒倒了,说:“很简单的,来来我教你。”

姜杏怒而站起:“谁说老夫要学了?!”说罢转身就要走,杨涟亭拉住他,说:“来啊!”强行将他按得坐在棋枰面前。姜杏虽然医术出神入化,但是不会武功。杨涟亭要制住他还真是容易。

他走不了,只好坐下来,左苍狼摆了棋,说:“很简单的,姜大夫不要怕哦。”姜杏先前还一脸怒色,后来被两个人笑得多了,却慢慢地厚了脸皮,也不恼了,慢慢跟他们学。

黑白二色的棋子在他手中慢慢灵活起来,他这样的智力学什么东西都是很快的。左苍狼先前还让他几个子,慢慢地就不让了。杨涟亭在旁边支招 ,两个人一直下了几个时辰。

左苍狼说:“你还有什么不会的,说出来我们一并教了吧。”姜杏哼了一声,端起碗酒正要喝,左苍狼突然问:“划拳你会不会?”

姜杏一脸怒色,两个人哈哈大笑,又教他划拳。一套拳划下来,姜杏对左苍狼说:“你一个女娃家家的,这样子不觉得粗鲁吗?夫家看见,不会觉得没有家教吗?”

——还是个挺保守的老头!左苍狼说:“我丈夫都埋在广渠山了。”

姜杏又哼了一声,左苍狼嘻嘻哈哈,也不往心里去,又教他划了几套拳。姜杏喝了不少酒,他酒量竟然也不好,醉倒在桌下。杨涟亭把他扶起来,他挣扎着说:“我还能喝!”然后出了个“哥俩好”,然后得意地呢喃:“原来这就是划拳,挺简单的嘛。”

敢情这是他第一次划拳,左苍狼和杨涟亭都觉得好笑,这个人,大约一生都钻研医术了吧?

杨涟亭把他扶到床上,给他脱了鞋子,又扯了被子给他盖好,问:“难不难受?要不要喝点解酒的药?”姜杏不知道嘀咕了一句什么,他将耳朵凑到他嘴边去听,跟侍候父母也差不离。

左苍狼倚在门框上,懒懒地看。突然外面响起脚步声,她转过身,就见一个人从外面走进来——竟然是慕容炎!

左苍狼吃了一惊,赶紧行礼:“陛下?您怎么来了?”

慕容炎看了她一眼,又扫了一眼里间的杨涟亭。待看清室内的情况,他眼中的一丝愠怒慢慢地散去,声音也十分平静:“怎么,这里孤不能来吗?”

左苍狼将他一闪即逝的怒色看在眼里,心下就是一怔。他居然因为她跟杨涟亭在一起而心生不快。会对杨涟亭不利吗?

她以前从不认为慕容炎会因为此事不悦,但这时候这一丝情绪让她心惊。慕容炎本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若表现出来,就已经相当严重。她心下微凛,杨涟亭已经走出来,同样向慕容炎见礼:“陛下万安。”

慕容炎嗯了一声,扫视他,说:“孤召你回来,是医治薜成景的鼠疫,他现在如何了?”

杨涟亭恭敬地道:“回主上,他已经大好,只是毕竟带了些年岁,要慢慢恢复。”

慕容炎说:“既然他已经大好,你还逗留不去,拜玉教中异常清闲吗?”

杨涟亭微怔,说:“涟亭有罪,明日既返回拜玉教。”

慕容炎这才说:“也不急这一时半刻,你难得回来一趟,明日进宫先为王后诊个平安脉吧。”

杨涟亭说:“微臣遵旨。”

慕容炎点头,语气缓和了不少,说:“起来吧。你如今好歹是拜玉教教主了,孤意,封你一个国师,加授法号光华,以后就称光华上师好了。”

杨涟亭微顿,赶紧又倾身谢恩:“陛下皇恩浩荡,微臣受宠若惊。”

慕容炎说:“你知道皇恩浩荡便好,好好安抚拜玉教,没事别往晋阳城跑。”杨涟亭再度谢恩,左苍狼略略松了一口气。慕容炎这个人,他若真的出言责备,说明心里没有惩治之意。

慕容炎教训完杨涟亭,又看了一眼左苍狼,说:“左将军如今好大的架子,孤不亲自来,竟是没有人请得动了。”

杨涟亭看了一眼左苍狼,又看向慕容炎。左苍狼说:“陛下深夜来寻,可是有何要事?”

慕容炎缓缓说:“自是重要军务。”

左苍狼知道是非跟他走不可了,说:“既是军务,微臣护送陛下回宫商谈吧。”

慕容炎这才说:“也好。”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德益堂,又一次行走到天平巷。这条衔巷,两人曾多次行走,然而这一次,身份又较以往不同。长街无月,只有檐下的灯笼照出一片朦胧。左苍狼跃上去,随手摘了一个大个头的灯笼,说:“夜行不便,微臣为主上提灯。”

夜色粘稠,谁也看不清谁的脸。慕容炎突然问:“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左苍狼怔住,他伸出手,慢慢搂紧她的腰,几乎贴着她的脸问:“说啊,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左苍狼背脊僵硬,许久说:“主上,长街之上,让人看见恐怕有损陛下贤名。”慕容炎将她越抱越紧,许久说:“再让我抱一会儿……”他的声音极低极低,似喃喃低语,却如咒语般蛊惑人心:“哪怕不要贤名。”

左苍狼慢慢停止了挣扎,静寂长街,她提灯在手,静默地任他拥抱。于是那感觉突然真的寂静安好,他就真的想这样拥抱她,多一刻,再多一刻的时间。

那言咒温暖她,也迷惑了他。就这样拥抱,久一点,再久一点吧,就算真的有人看见,也罢了。

薜成景伤病好转之后,杨涟亭返回了姑射山。左苍狼没有了去处,大多时候都在茶楼酒肆逗留。

这一日,平度关突然传来战报,西靖再次向大燕用兵。西靖上次跟温砌一战,苦战数月,未建寸功,可谓是元气大伤。如今刚刚缓过来,第一件事仍然是伐燕。

他们对大燕的情况相当清楚,燕国经过这么些年天灾人祸,早已国力耗尽。慕容炎逼宫夺位,更是伤筋动骨。再加上温砌阵亡,左苍狼受伤,可谓是天赐良机。

战报传回到慕容炎手上,朝中大臣都议论纷纷。其实国库什么情况,大家都非常清楚。慕容炎为什么急着改良农耕?还不是因为粮食吃紧!他根本没有可以支持作战的粮草。

如今西靖还可以增加赋税筹集军粮,可是大燕,慕容炎刚刚才减免了税赋,大燕百姓俱都寄予厚望。他是没有办法再从民间征粮的。

朝堂之上,诸人俱都沉默。

慕容炎扫视殿中,问:“西靖再次犯我宿邺城,据报来犯大军不下十五万人。诸位爱卿有何良策?”

姜散宜跟甘孝儒互相看了一眼,谁都不敢说话。慕容炎的个性,是没有人敢劝他和谈的。但是眼下除了和谈,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慕容炎目光扫向姜散宜,问:“姜爱卿,你觉得眼下,应当如何?”

姜散宜出列,说:“陛下,依微臣看来,左将军用兵如神,不如就请左将军出战西靖。”

郑之舟出列附议,甘孝儒摸不清慕容炎的心意,不敢冒然说话。薄正书一党经薜成景先前之言,也准备跟左苍狼划清界限。这时候也没出声。

谁都知道,这时候慕容炎拿不出粮草,这时候出战西靖,如果四五天内不能得胜,则粮草耗尽,而且没有补给。

西靖十五万大军来势汹汹,而且后面是否还有援军谁也不清楚。一旦不能速胜,就将是大败。

三军将领,谁敢在这时候领旨出战?  

慕容炎嘴角隐现了一丝讥讽之意,这时候才看向左苍狼,说:“左爱卿伤势未愈,行军打仗,只怕还是吃不消。孤王素知,姜丞相膝下长公子姜齐精通兵法韬略,丞相何不荐他一战?”

姜散宜脸色都变了,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陛下,犬子年幼,难当重任!左将军军功卓著,还是她出战西靖更有胜算。”

慕容炎冷笑了一声,直接说了句:“退朝!左爱卿书房议事!”姜散宜一头冷汗。他不知道,慕容炎是有意吓他,还是想给左苍狼留出恢复的时间。

御书房,王允昭上了茶,随即带着小安子等人退下。左苍狼还跪在地上,慕容炎说:“起来吧,今日朝堂之上,你也看见了。”

左苍狼唇际带笑,说:“行军打仗本来就是武将的事,主上询问姜相,难免失望。”

慕容炎冷哼了一声,说:“你的伤还上不了战场。”

左苍狼说:“正是因为微臣上不了战场,我们才有胜算。”慕容炎看向她,她说:“就请主上,容许微臣一试吧。”

慕容炎握住她的手,慢慢将她拥在怀中,说:“去吧,粮草的事,我会想办法。早点回来。”左苍狼点头,然而又真的有办法吗?

是夜,左苍狼星夜点兵,前往宿邺城。如今晋阳城中只有挛鞮雕陶凮皋和袁戏的亲信袁恶。左苍狼毫不犹豫地说:“袁恶,随我前往宿邺!”

袁恶大声应是,挛鞮雕陶凮皋上前一步:“将军,平度关一役末将曾跟随左将军与袁将军。宿邺的地形,末将很了解。”左苍狼无动于衷,令袁恶下去准备,挛鞮雕陶凮皋不服:“将军,可是末将有何过失之处?为何将军与温帅总不肯启用末将?”

左苍狼说:“少废话,你随周信驻守晋阳,这是军令!”他却又说:“将军,末将愿为一步兵,只愿跟随将军,再返宿邺、驱逐西靖贼寇!”

左苍狼终于怒了,吼:“你听不见我的话?!”就你这破名字,哪天你受伤或者阵亡了,老子回来怎么写军功册!!

诸将顿时笑成一团,袁恶说:“我赌十两银子,你这名字六个字将军得念错四个!写错五个!”

征南将军伍正扬闻言哈哈大笑:“我押二十两,哈哈哈哈。”

旁边终于有人看不过去了,嚷嚷:“妈的笑什么笑?!一帮大老粗还有完没完了?咱将军不还能念对两个吗?!”

左苍狼:……

挛鞮雕陶凮皋一咬牙,走到左苍狼面前:“其实家母是王氏,末将还有一个名字叫王楠!”

左苍狼终于说:“走!”

一行人连夜赶往宿邺城,临出城时,慕容炎送她。两个人策马缓缓而行,王允昭倒是懂,命其他人原地等候。

等到人群稍远些,慕容炎说:“宿邺本来就是边城,现今又被马邑城和小泉山包围,我们两面受敌,若实在是不行,暂时丢给孤竹,让他们跟西靖争抢也未尝不可。”

左苍狼说:“微臣明白了,如果情形真的危急,我会率军退出宿邺。”

慕容炎弯腰,左苍狼低头,发现他在自己腰间系了个平安扣。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主上……”

慕容炎说:“宿邺不要紧,平度关以外的地域,实在不行都可以舍弃。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左苍狼右手握着那枚平安扣,指腹划过,有一种极细腻温润的感觉。她点头,郑重地说:“我会的。”

军队拔营起寨,左苍狼在马上回头,见慕容炎仍未转身。朔风阵阵,卷起旌旗,她沉声道:“出发!”

马蹄如惊雷,扬起尘沙万里。

宿邺的情况比想象中严重。左苍狼赶至的时候,西靖将领任旋正好攻破宿邺城门。

左苍狼的援军昼夜奔驰,早已是疲惫不堪。她没有上前援助宿邺败军撤退。转而停在宿邺城西的白狼河,河面早已封洞,河床如斜谷。时间紧急,也来不及布置,等败兵过去后,任旋率人将要追至时,她命所有士兵齐出,摇旗呐喊。

整个斜谷大纛飘扬,乱箭齐出。任旋大惊,立刻回师宿邺。

待追兵尽去,左苍狼终于把败兵全部安置在康华县。然而一问之下,却是皱起了眉头——败军几乎是丢盔弃甲,更别说钱粮辎重了。

几万大军屯在康华县,粮草仅供两日所需。而更可怕的是,没有后方供给。缺医少药,天气又奇寒无比。袁恶和王楠只能给伤兵简单包扎,左苍狼命他们把死人身上能穿的衣服全都扒下来,夜晚实在寒冷之时,多件衣服总是好的。

袁恶跟王楠指挥人扒死人衣服,然后袁恶笑:“将军为什么要让我们来扒死人衣服?能让将军为难到这种程度,我们能不能活着回去是大问题了。小子,后悔跟来吗?”

王楠发现一个还在呼吸的伤兵,低头查看:“不,我是个士兵,我想呆在战场上。以前……温帅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愿带我上战场。”早知道尽早要改名字,就早点改了。

袁恶同情地拍拍他的肩,两个人合力抬着伤兵往回走。

天气实在太冷,白狼河已经全部冰封,厚厚的冰层,上可走马。左苍狼在上面走了好几圈,良久,一箭射出。河面碎冰激射,冰层仍然坚硬。

左苍狼观察一阵,用九龙舌装上□□,接连射出好几箭。冰层终于开始断裂,隐隐溢出冰水。袁恶和王楠互相看了一眼,袁恶说:“将军兴致不错。”火烧眉毛了你还在这里玩冰!

左苍狼前去破冰处看了看,王楠赶紧上前:“将军小心!这样的天气掉进冰窟可不是开玩笑的!”

左苍狼站在远处,看了一眼,良久,说:“袁恶,立刻令全军休整造饭,四更时分,前往宿邺城下叫阵。”

袁恶领命,立刻传令下去。左苍狼又说:“王楠,你把城中所有蜡烛都融掉,我要一桶蜡油。带上□□跟我过来。”

王楠准备好,两人沿着白狼河走了一阵,左苍狼指指前面:“撞击冰层,让它们开裂。”

王楠问:“凿冰?”

左苍狼摇头:“不,是让冰层开裂。”

王楠虽然不解,还是用弩大力撞击冰层。左苍狼也亲自动手,不一会儿,已经震裂一大片冰层。

左苍狼走过去,用蜡油浇在表面。不多时,蜡油凝结。王楠看着都心疼,心想你晚上可没蜡烛用了。

左苍狼看了看,在冰层表面再浇上一层水。不一会儿,水凝成薄冰,覆盖在表面。

她说:“晚上我会让任旋出来,你们想办法拖住后面的军队,不会太久的。”

王楠低着头,心说任旋是你家狗啊,你让他出来他就出来。但是他跟过左苍狼,知道她还是靠谱的,也没多说,只应了声是。

四更左右,左苍狼率军攻城。任旋很是意外,怎么可能……大燕内讧这么久,哪里来的兵力余粮还敢主动攻城?

按理他们就应该直接退到大蓟城以内才对!果然是换了君主将帅,作风也变了。

他正想着,左苍狼出现在城下。任旋目光微凝,西靖在大燕的细作传回消息,左苍狼的伤不可能好这么快才对。他在城头观察,却见左苍狼一直没有出手,全军虽然击鼓叫阵,却并没有其他动作。

难道……这个人是在虚张声势吗?

他还算是谨慎小心,一直没有出兵。直到后半夜,隐在城头阴影中的他,看见左苍狼开始咳嗽。他有细作传回的左苍狼伤药的药方,按这种药方来算,她的伤没有个把月好不了。

她是个武将,武将总是比文官扛得住些。是以她若是看起来好了八成,其实也就是好了五成。

这个人,带着这样的重伤就敢到城下叫阵。任旋心里还是有些起伏,大燕王朝的骠骑大将军啊!如果得了她的头颅,将是多大的功劳!他跟左苍狼,未曾直接交过手。他不相信一个十几岁的女娃能有什么惊天的能耐。

一直观察了大半夜,他终于派出一小队兵士,想要冲散左苍狼的阵形。左苍狼射了两箭,准头还是极好的,但很快她就不再用弓。任旋呼吸慢慢急促,他可以确定,左苍狼伤势绝对很严重。

他本来就是极擅弓马之人,那拉弓的姿势骗不了他。要下去吗?若是不成,再回来也来得及。

他咬牙,终于下令打开城门,出城迎战。左苍狼在兵士之中,又射了两箭,一箭擦着他右臂而过。任旋咬牙,策马直接向她奔来,抽箭也射了一箭,左苍狼避开,他抽出□□策马逼近。□□当头压下,左苍狼以戟相隔档,然而那种力道,岂是她能及?

她只觉手腕一麻,虎口开裂,整个手臂断了一样,长戟脱手飞出。西靖队高声喝彩。左苍狼后退好一段距离,任旋清楚地看见,她身上的血迹渐渐洇散开来!

自己方才马上一击,震裂了她的旧伤!任旋立刻紧随其后,准备再来一枪。左苍狼拨转马头,往后退。任旋下令攻击,但见左苍狼向后方撤离,本来不想追,天黑路险,他岂不知危险?他只是随手放出一箭。不想左苍狼闷哼一声,他看过去,发现那一箭竟正中她背!

这丫头可是温砌的夫人,大燕的骠骑大将军啊!一旦擒获她,大燕必三军胆寒!说不定明天就可取下大蓟城!

他不再犹豫,当即拨马,狂追。左苍狼策马狂奔,马蹄包了棉布防滑,行走在冰面还算稳健。她右手握紧缰绳,寒风透体,只觉得彻心彻肺地冷。

任旋再次拉弓,又是一箭。左苍狼侧身避开,身形不稳,差点跌下马来。

她捡了一片喂马的麦芽糖塞进嘴里,吸入的每一口气都变成了冰碴。但是精神不敢有一点松懈。是这儿了吗?成败都在此一举,如果失败,这里将会是她的葬身之地。

她放慢速度,跌下马来,捂着伤口在冰面上狂奔。任旋策马疾追,寒月如霜,冰面如玉带。她的血滴在冰面上,一滴一滴,一串一串。

任旋眼里充满胜利的喜悦,正要拉弓再出一箭,突然身下一晃,还没反应过来,连人带马陷进了冰窟里!

左苍狼跪在冰面上,心里肺里似乎都已经被冻得僵硬!失血过多,她开始发冷。伤口的痛反而麻木。

冰窟里有人挣扎的声音,断裂的冰面被一片一片掰碎,里面的人狂乱地想要寻找救命的稻草。

可是周围一大片全是浇了蜡油的裂冰。终于,他挣扎着攀住了冰层一角,他嘴唇发紫,呆滞着看着冰层上的左苍狼。

左苍狼手里还有弓有箭,她吃力地站起身来,将九龙舌踩在地上,装上弩|箭,以脚□□,准星正对着任旋。

四目相对,左苍狼撕开衣服,点穴止血,却并未拔箭。

任旋眼中的生机渐渐流逝,左苍狼不过去,这时候她也剩不下多少体力,只要等他死掉便是。冰面上有什么东西反射着月光,她捡起来,发现是个小金锁。

长命锁,给孩子带的那种。

她摸了一阵,问:“给孩子的?”

任旋牙齿都在发抖:“我、我死之后,把我送回西靖……”

左苍狼的声音也是冰冷的:“温帅,是你杀死的?”

任旋的声音一直在抖,听不出语气:“我、我也把他送回大燕了。求你,一定要把我送回西靖。”

左苍狼好奇:“为什么?”

任旋说:“见到我的尸体,朝廷会按战死……抚恤安置我的父母妻儿……求你……”

左苍狼怔住:“所以……你也在第一时间,送回温砌的尸体?”

任旋已经看不出有没有在点头:“我和他无怨无仇,我不恨他。”

左苍狼说:“你降了大燕,我救你上来。”

任旋犹豫,然后摇头,这次非常明显地摇头:“我不作降将。请……请一定将我的尸体送回去。我从戎十九年,就算是战败身死,小有过失,我王看见我的尸体,也会消气。相信我,如果温帅在,或者袁戏在,他们一定也会这么做……”

他的声音低微下去,人已昏迷,却紧紧扒住冰面,五指已僵硬。

左苍狼慢慢爬过去,感觉到身下冰层的震动,赶紧停下来。这样的冰面,不可能带着一个狗熊一样的大男人爬上来。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话。”她说,但想了想,撕下自己内衣,搓成布条。左右看看四周,自己的马还在不远处。她把马叫过来,用布条一头栓在任旋腋下,一头栓在马脖子上。

骏马发力,终于将任旋拖出冰窟,拖到岸边。王楠等人还没过来,左苍狼抓了一把雪在他身上一通乱搓,他慢慢苏醒,颤抖着说:“我的……腿……”又昏倒了。

左苍狼撩起他的裤角,发现他的腿早已肿胀。她慢慢咬牙,把他的双腿擦干,抱进怀里。

王楠、袁恶赶来的时候,左苍狼摘下任旋的兵符和印信:“换上任旋的衣服,让兵士换上白天扒下的西靖战甲,打起任旋的旗号,攻打小泉山。”

王楠与袁恶吃了一惊,袁恶说:“将军,小泉山如今是孤竹人所占之地。我们突然派兵去攻,岂不是结怨与孤竹?”

左苍狼说:“快去!”

于是天色将亮未亮时分,小泉山的孤竹人只看见西靖的旗帜,一群西靖兵士前来攻城。

孤竹、屠何等部因为争夺俞国旧地,本就跟西靖结怨已深。这时候刚刚得知西靖白日里攻下宿邺城的消息,哪知这时候西靖竟然就将矛头直指了自己的小泉山!

孤竹大怒,奋起抵抗。左苍狼当然不会真的攻城,只攻了一个多时辰,便命令撤军。孤竹追出,他们还丢下了任旋的兵符。

次日天亮,孤竹攻打马邑城。宿邺城的西靖兵士失去了主将,后方又遭受猛攻,不得已,任旋的副将季广带兵撤离宿邺城,回防马邑城。

左苍狼等人重新夺回宿邺。

当天,马邑城杀声阵阵,孤竹人骁勇不下于西靖。左苍狼站在宿邺城头,望向马邑城的方向。当时她身上伤口只是简单止血,衣衫上血迹犹新。士兵们更是连日征战,满面风霜。左苍狼居高临下,朗声道:“去年八月,温帅从这里开城出关,在马邑城下身中四十余箭,阵亡。”

将士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站得笔直。她扫视众人,说:“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我的丈夫就是一个种田喂猪的元帅。那一晚之后,我每次站在宿邺城头,都会想到他。我想那一夜的宿邺城,当有明月千顷,清风一斛壮君行。从那以后,温夫人的身份让我觉得光荣。

我想,你们的妻儿,也是这样的。”

万众无声。但是这一刻,这个女人跟元帅温砌的身影相重合。有士兵高声道:“夫人,下令吧!我们攻占马邑城!”

左苍狼半面浴血,手中九龙舌举起:“杀向马邑城,屠尽西靖人,为温帅报仇!破城之后,屠城一日。明天中午之前,除了粮食收归国库,一切金银、珠宝、女人,全都属于你们。”

那一日,西靖的马邑城受孤竹和大燕两面夹击,最终被燕军攻破城池。燕军再度屠城,马邑城所有靖人,无一幸存。

军报传回,愤怒的西靖和被抢夺了战果的孤竹都默默撤了军。仅一个日夜,大燕不仅夺回了宿邺,反而攻下了马邑城。而且他们纵容军队,在马邑城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城。兵锋过处,血漫城墙。

这一场屠杀的死伤人数,更胜于灰叶原。左苍狼三个字,比当年的温砌更令西靖人胆寒。如果说温砌是一面盾,她就是一把滴血的尖刀。

这时候,慕容炎开始审理闱纬书一案。这有点尴尬,闻纬书的妻子是慕容渊的妹妹,慕容炎的姑母。慕容炎明显没有给这位姑母情面,在公示闻纬书罪责之后,抄了驸马府。

闻纬书贩售军马,可以想象这些年到底贪污了多少银两。他随慕容渊出逃的时候带走了一部分金银细软。然而留在晋阳城的田地庄园、古玩字画等等,折算下来,也有百万两之巨。

慕容炎直接用这些银子购置军粮,正要派人押往宿邺城的时候,捷报传回了。

慕容炎收到左苍狼的亲笔信,仰头靠在椅背上,微笑:“真是一把快刀,不是吗?”

姜碧兰依在他身边,面色都变了:“左、左将军又下令屠城了?马邑城满城老幼……温帅虽然死于西靖人之手,但是当年是他自己闯到马邑城下,跟马邑城中的百姓有什么关系?他们何辜?为什么要屠城?”

慕容炎转头看她,良久,理理她如丝的长发:“因为她没有粮草。她不能与这些百姓没完没了地对抗。”

姜碧兰站起身:“难道马邑城的百姓就白死了吗?难道他们就不是父母所生、血肉之躯吗?!炎哥哥,那是人命!”

慕容炎失笑,张开手臂将她拥在怀里:“好了兰儿,不说这个了。”

姜碧兰避开他:“炎哥哥,她在杀人!”

慕容炎将军报扔到一边,将她拉到怀里揉揉:“好好,等阿左回来,我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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