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转过头, 伸手仔细抚过谢梳雨的嫁衣,最后落在谢梳雨的脸庞上。

接着, 谢夫人卧病已经的身子却是慢慢站了起来。她牵着谢梳雨的手, 凭着多年来的记忆,领着她到房中的妆台前坐下。

“阿娘,你可以起身了?”谢梳雨惊喜地问, 几乎从凳子上站起来。

谢夫人温柔又无奈地按住她的肩膀, 说:“别乱动,明天阿娘没办法陪你出嫁, 趁现在替你再梳一次头吧。”

谢梳雨便乖乖地坐好。

一把崭新的红木梳被谢夫人从妆台下取出, 好似已经准备好了很久。

她在谢梳雨身后坐下, 手中梳子温柔地落入女儿发间,轻轻哼唱着几句带着乡音的小调:“一梳梳到头, 我的姑娘无病无烦忧, 二梳梳到尾,我的姑娘幸福又多寿……”

小调似乎是唱到了尾声,谢夫人的声音渐渐不太真切了。

她很轻地叹了一口气,轻得仿佛一吹就散:“原本想陪你们到婚礼之后, 看来是不行了……”

长发间的梳子停在了发尾,不再动了。

谢梳雨看着妆镜,像是过了好久,才微微颤着声叫道:“阿娘。”

谢夫人再也没有回答。

她轻轻低着头,靠在女儿的肩膀上,留下一个安静温柔的笑。

谢夫人去世了。

百岁有余, 儿女双全,寿命平稳的走到了尽头。

按洛城的风俗,这是喜丧。

儿女亲友们不会哭,反而会笑着送逝者离开,这样逝者下辈子便会平安喜乐,福寿双全。

陆归雪站在院中,神情还有些恍然。

谢梳雨红着眼睛,却依然努力扬起嘴角,不想让自己哭出来。

陆归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递给谢梳雨一方锦帕。

谢梳雨将锦帕覆上双眼,将眼泪藏住,却还尽力笑着说:“喜丧不能哭的,阿娘听到我哭,肯定就舍不得走了。”

站在一旁的谢折风神情很淡,若不是他开口时声音有点哑,几乎要让人以为他真的没有情绪。

“梳雨,你回去休息,这里有我来守着。”谢折风垂眸,看着手中的一封遗信,“阿娘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耽误了你的婚期,这是她最后了心愿了。”

谢夫人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后事,留在遗信中,不想惊动太多人。

“我……”谢梳雨刚想开口,却被打断了。

“去吧。”谢折风语气淡淡,却好似让人不能反驳。

谢梳雨踌躇半晌,终于还是回去了。

在她离开之后,谢折风准备按谢夫人的遗愿,只在谢家中停灵,不对外大肆张扬,等那谢梳雨的婚事顺利办完,再按喜丧的风俗设宴招待亲朋好友。

但他刚往前迈了半步,竟然感觉有些眩晕。

谢折风已经太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那个瞬间,脑海中似乎空茫一片,不知道该做什么,该往哪儿去。

“师兄。”陆归雪伸手扶了他一把,心里也有些不好受,试着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谢折风的手握在陆归雪的臂弯,渐渐地收紧了。

他一双干净凛冽的眼睛注视着陆归雪,好似出了神,很久都没有别的动作。

陆归雪也没敢动,只是不解地眨了下眼睛。

过了很久,谢折风那双薄唇间才飘出一声轻叹,他手掌顺着陆归雪的臂弯向下,一直到腕间,最后掠过他右手所剩无几的薄茧。

那只手曾经握着一刃惊鸿,跟着他学过剑,也与他交过手。

过了今日,谢折风又清楚的意识到,凡人之躯即使有灵丹妙药护持,在寿数面前,也终究不可回转。

“师弟。”谢折风抬眸,眼神中隐约有痛苦闪烁,他一字一句的问道,“你真的不能重修剑道吗?”

陆归雪没想到,谢折风会在这个时候重新提起这件事。

他本来想像上次那样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但看着谢折风的神情,陆归雪突然反映过来,谢折风是因为谢夫人去世,才想起这件事的吧。

凡人终有一死,谢折风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其实陆归雪如果解开封印变回鲛人,其实也有相当漫长的寿命,但是现在谢折风并不知道,陆归雪也不能告诉他。

于是陆归雪想了很久,才试着说:“至少……现在不行。”

“那你说,什么时候可以。”谢折风依然看着陆归雪,微微皱眉,好像生怕刚松了口的他会反悔一样。

陆归雪向来看见师兄皱眉就慌,所以一咬牙,暂时妥协道:“五年之后。”

反正等五年之后,他要做的事情也都差不多做完了。

那时候要过什么样的生活,陆归雪其实也还没想好,反正一切都等到时候再说吧。

“好,我会记着。”谢折风说,“别骗我。”

之后,陆归雪虽然想留着帮忙,但直接被谢折风赶回去休息了。

回到房间的时候,陆归雪看到沈楼寒微微蜷缩着四肢,似乎很没有安全感的睡在床榻上,即使闭着眼睛,也还是皱着眉。

陆归雪悄悄走近了,伸手想帮他盖一下被子,却被沈楼寒伸手拉住。陆归雪不得不试着半躺下去,才让自己的姿势没那么别扭。

沈楼寒半睁开眼睛,似乎精神很不好。

先前让他脑海中刺痛不已的记忆碎片,散落着,纠缠着,却始终无法拼成一块。

只有那种极端害怕失去的情绪留了下来。

沈楼寒紧紧握住陆归雪的手,声音低低地说:“师尊,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陆归雪想起花朝节上,沈楼寒险些失控了一次,便安静地躺着不动了,任由沈楼寒握着他的手。

但是今晚陆归雪无论如何也没法睡着,所以他干脆以神识运转起心决,准备去看看谢折风的情况。

根据上辈子的经验,陆归雪知道谢折风的状况不会太好。

否则他后来也不会消沉那么长时间,以至于剑道也被心境所困,原本十几年内就能突破到下个境界,却足足拖了三十年。

陆归雪闭上双眼,重新踏入迷幻星河一般的意识世界。

这段时间他都有抽时间好好看书,再加上珈蓝尊者送的那串菩提子,也有稳固心神的作用,所以这次陆归雪再动用心决,将神识化作长尾雪雀时,感觉比上次更灵活几分。

陆归雪上次用意识给谢折风陪练的时候,曾经进过他识海一次,所以这次他没花多少时间,就熟门熟路的找到了那片有雪山和冰湖的识海。

谢折风的潜意识依旧没有阻拦他。

陆归雪化身的长尾雪雀,毛绒绒圆滚滚地落在树梢上,四处张望了半天,才在冰湖上看到了谢折风的身影。

谢折风坐在冰层上,身边是无数把断刃。

每当他有所困惑,不得开解之时,识海之中的万千剑刃就会呈现出断裂之态。

陆归雪扑棱了几下翅膀,落在了谢折风身旁最近的一把断刃上,只是剑的断口有点崎岖,雪雀的小爪子没能一下子站稳,险些顺着剑刃滑了下去。

谢折风白色的那侧衣袖扬起,将那只雪雀托住。

“又是你。”谢折风感觉到手心毛绒绒的触感,认出上次他闭关之时,这只不知从哪里进到他识海中的雪雀,给了他一段意念。

那意念化作执剑的模糊身影,与他在识海中过招三个日夜。

在谢折风顺利悟出太玄道最后一剑,一步直接越级突破到洞虚圆满后,那雪雀和身影都悄无声息的不见了。

仿佛从未来过。

“你到底是……什么。”谢折风将雪雀轻轻放在面前,语气带上了一分疑惑不解。

雪雀不回答,只是往前蹦跶了几下,扑腾着翅膀又飞回了他手上。

陆归雪又抽出了一段上辈子的记忆。

那本该是在三十年后,他和谢折风去往凡间,路过西京王城,因缘际会遇到了谢夫人的转世。

之后谢折风得以解开郁结,心境明朗,继而剑道大成至渡劫期。

好吧,虽说是因缘际会,但其实也是陆归雪上上辈子自己写的剧情。

雪雀忽然低头,用鸟喙在他指尖啄了一下。

谢折风感觉到指尖被碰了一下,但并不疼。

接着,一道温和无害的意念从指间扩散开来,谢折风再抬眼时,周围的识海已经幻化成了另外一幅模样。

这次,是谢折风没有到过的地方,看上去像是凡间王城。

刚才趴在他掌心的雪雀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道近乎透明的模糊身影,站在他身边,就好像是多年的旧故,与他一起走在夏天灼热的阳光下。

耳边是聒噪的蝉鸣。

谢折风跟着那道身影往前走,看到了一处雕栏玉砌的王府。

庭院中有位眉眼温柔明亮的夫人,膝下一对儿女正缠着她要听故事。她身边的夫君气质华贵,却认真低头帮她剥着冰葡萄,又盛出一盏消暑的梅子汤,恩爱非常。

夫人无意中抬眼,穿过庭院,看到了两个驻足的身影。

她好似远远地笑了笑,只是礼貌,却仍旧温柔极了。

虽然容貌有些改变,但谢折风还是认出,这就是他母亲转世投胎后的模样。

王府中,夫人低下头,似乎对着身边的侍女嘱咐了些什么。

两名侍女从王府中走出来,手中银盘中放着两盏梅子汤,周围用碎冰裹着,冒出丝丝缕缕的凉气,仿佛将燥热的骄阳都驱散。

侍女对着面前的两人俯身行礼,开口道:“夫人说,路过便是客。夏日烦热,两位眉间似有心事,所以送上两盏梅子汤,或许能消热解暑。”

谢折风抬手拿起一盏梅子汤,身边那个模糊的人影,也取走了另一盏。

侍女送完了东西,便离开了。

谢折风看着手中散发着凉气的梅子汤,似乎有些出神。

直到手中的茶盏被轻轻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才抬眼看见,身旁那个模糊人影,似乎是和他碰了一下杯。

那人影将梅子汤饮下,然后似乎说了些什么。

谢折风明明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他的口型,却还是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他在说,谢夫人转世后的情形。

一生顺遂,平安喜乐,无病无忧。

谢折风听完,心中忽然明澈起来,他仰头将手中还冰凉的梅子汤一饮而尽。

谢折风将目光投向身边,那个模糊的人影似乎完成了任务,像上次与他过招后那样,渐渐开始消散了。

“你到底是谁呢?”谢折风轻声地问着,却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时至深夜,洛城中渐渐安静了下来。

明日便是城主长子大婚,城主府中已经提前到了许多宾客与贺礼。

洛川安排宾客们住下,又嘱咐管家清点好贺礼之后,匆匆回到了自己院中。他住得较为僻静,平常也不喜下人打扰,所以单独住在一处诺大别院中。

洛川关好了院门,走进房间。

他从床底抽屉取出一叠账目清单,转手扔进火盆中点燃,仿佛不想再多碰这些东西一刻。

等看着着这些东西完全焚化成灰,洛川又将灰烬全都埋进了庭院的树下。

做完了这些,将今天向谢折风讨要的剑符拿出来,贴在了门口。

剑符上的灵气蔓延开,化作一座小型剑阵,隐没于庭院之中。

洛川稍稍松了一口气,希望这剑符能有用。

洛川合衣睡下,前半夜还算安稳,到了后半夜,他开始听到刺耳的嘶鸣,睡梦中勒出一只怪鸟的影子,仿佛叫嚣着要将他撕成碎片。

已经持续很多天了,每到深夜,怪鸟便随着噩梦而来,让洛川难以安眠。

怪鸟的尖牙利爪仿佛已经探到了窗外。

洛川浑身被冷汗浸透,却只能皱着眉挣扎,睁不开眼睛。

他脑海中尽是那些做过的“生意”,想要忘掉的画面。

“桀桀——!”院门外的灰色怪鸟被剑符中的剑气集中,像是吃了痛,忽然嘶鸣一声,身上的羽毛飘落下几只,犹豫着不敢再上前。

怪鸟的力量消减,洛川得以稍作喘息,睁开了眼睛。

他身体僵硬地坐在床榻上,一直到外面的声音好似完全消失了,才敢站起身来,打开房门,朝外望去。

洛川的眼眸微微睁大。

院门处的剑符竟然已经消失了,剑气碎裂成片,渐渐化作流光飞逝。

庭院中的石桌旁,坐着一个有着灰紫色眼眸的男人,他面容俊朗却带着邪气。此刻略微低着头,手中是洛川刚才已经烧成灰烬的账目清单。

如果洛川曾经在北荒做生意的时候,多探听一下魔界的消息,或许就会认出眼前这个灰紫色眼眸男人,就是魔主封渊君。

那只张牙舞爪的灰色怪鸟,此刻像只瑟缩的鹌鹑,蹲在封渊君脚边不敢动。

“你、你想做什么……?”洛川说完这几个字,却像是已经用尽了勇气,面色惨白。

封渊君合起账本,看向洛川。

他说:“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只是最近很无聊,所以想看看,敢和九刹那群疯狗做交易的人族到底长什么样?”

洛川听出这人是从魔界而来,顿时背后汗如雨下,却还是强撑着说:“三天前最后一批货已经结清,我已经与九刹大人说过,以后都不会再……”

“哦?原来你金盆洗手了,不过看样子,这只鬼鸟并不想放过你。”封渊君伸出手,在鬼鸟的颈间触碰了一下。

鬼鸟颤颤巍巍地没敢动。

封渊君接着又站起身,朝洛川走过去,用同样的动作也在洛川颈间碰了一下。

顿时,洛川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人打开了,里面的记忆搅动着被随意抽出,完全无法抵抗。

封渊君露出一个颇有意味的笑来,仿佛看到了很多件有趣的东西。他像是忽然变了态度,对洛川说:“明天大婚么,那可得好好准备,回去好好睡吧。”

洛川脑海中一片模糊,愣愣地走回房间,闭上眼睛时,就再也想不起今晚的事情。

封渊君转过身,看向那只形态狰狞,却涩涩发抖的鬼鸟。

轻笑道:“你怕什么,我没打算阻止你明天报仇,不过琼山的谢折风在,你想成事恐怕有点难。”

鬼鸟低头跪拜,似乎在祈求。

封渊君似乎很喜欢别人祈求的样子,指尖凭空划出一道空间裂隙,取出一件法器扔给了鬼鸟。说:“拿去吧,它能帮你暂时困住谢折风。”

鬼鸟叼住那东西,嘶鸣着飞走了。

封渊君转过身,庭院中站了一会儿,回想起刚才在洛川记忆中看到的一张脸——那张略作改变,幻化做女子的面容两分陌生,八分熟悉。

是陆归雪。

让他忍不住来回咬着牙,身体里中压制了很久的蛊虫蠢蠢欲动。

没看出来,这只雪猫儿,还挺会玩儿的啊。

自己一个修六欲的魔物被迫清心寡欲了这么久,这小家伙倒是左拥右抱,过得还挺滋润?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没错,辣个男人,封渊君他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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