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渡的剑气远远超乎想象。

他年纪轻轻,修为算不得太高,剑风骤起之时,却于半空掀起层层气浪,裹挟着排山倒海的灵力,几乎要将黑雾吞噬殆尽。

邪气原本只当他是个小辈,不值得忌惮太多,没料想杀气来得又狠又快,全然无法避开。

这小子……

剑意凛然,它被击得闷哼一声,周身缠绕的黑雾如同发了怒,狂啸着剧烈颤抖。

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谢疏不在的时机,这群小鬼知道得太多,它必须尽快将其除掉,不留活口。

狂舞的黑烟凝聚成型,化作条条张牙舞爪的长须,与剑意汇成的白光相撞,于半空掀起层层浪流。

邪气的攻势越来越凶,黑雾弥散之际,忽地身形顿住。

它来之前,在院落外特意设下了带有障眼法的结界,只要不走进院子,在外面乍一看来,此处风平浪静,与平日里并无两样。

但此时此刻,却有另一道脚步声从门边袭来,愈发靠近。

来人是个剑修,同样修为不低。

真是难缠。

一旦闻风而至的人越来越多,惊动谢府乃至云京城里的其他人……虽说监察司是出了名的吃白饭,可倘若当真被那群人盯上,它恐怕没办法活着离开云京。

悬浮于半空的邪气缓缓一旋,黑雾似是得了舒缓,杀意渐消。

也罢,猎物已经到手,只要即刻回到孤云山,待得时机成熟,它等待了多年的夙愿,便能如期成为现实。

到那时,即便谢疏与云朝颜亲自来对付它……大抵也是无可奈何,拿它毫无办法。

“看来谈判失败,真可惜。”

邪气哑声笑笑,满园的黑雾倏然聚拢,好似蝴蝶拢上双翼,将它与孟小汀紧紧裹住:“我另有急事,就不陪你们过家家了……告辞。”

因此当莫霄阳跨入院落的时候,只听见一息极其轻微的风声。

空中花雨纷飞,黑雾飘渺如烟。

应当与裴渡对峙的邪气,彻底不见了踪迹。

谢镜辞竭力睁开双眼。

窗外透射而来的阳光有些刺眼,让她下意识皱起眉头。意识逐渐聚拢,当记忆碎片缓缓重叠,谢镜辞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子,睡意尽散。

“谢小姐。”

耳边响起裴渡的嗓音:“你身体可有不适?”

她闻声抬头,在卧房门边,望见一道修长的暗白色影子。

裴渡忧心于她,却也知晓踏入女子闺房不合礼数,于是久久站立在房间门口,静候谢镜辞醒来。

“哦哦哦!谢小姐醒了吗!”

莫霄阳从另一侧门边探出脑袋,满脸的劫后余生喜出望外:“太险了!万幸你用灵力挡下了大部分邪气,只受到不大的影响,否则也会像城里其他人那样,怎么都醒不过来。”

谢镜辞后脑勺阵阵发痛,尝试运作识海,确认此处并非梦境:“孟小汀呢?”

方才还因她苏醒而活络的氛围,于顷刻之间安静下来。

“那股邪气瞬息消散,连带孟小姐也消失无踪。”

裴渡沉声应她:“没能拦下它,抱歉。”

此事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他的过错,谢镜辞轻轻摇头:“与你无关――那邪气带着一众人来到云京城,应该就是为了搜寻孟小汀的踪迹,再把她带回孤云山。”

正如同带走她娘亲那样。

“裴渡亲耳听到它说,有要事去办,容不得耽搁。”

莫霄阳面上浮起忧色:“它要做的事情,会不会与孟小汀有关?”

谢镜辞身边的气压陡然一沉。

“我打算……即刻前往孤云山。”

她说得毫不犹豫,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些:“虽然不知道那里究竟怎么回事……但没办法等到明日了。”

谢疏和云朝颜要明天才能回来,想必那团邪气正是选中了这一段空隙,才敢特意进入谢府动手。

既然是“不容耽搁的要事”,必定迫在眉睫,倘若她晚上几步,孟小汀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情。

她已经没有耐心继续静候。

谢镜辞沉声:“那邪气已至元婴巅峰,此行恐有危险,你们不必同我一起。”

“谢小姐,你这话可就不对了。”

莫霄阳掏出圆鼓鼓的储物袋,抬手朝她晃了晃:“我和裴渡在你昏睡的时候就商量好了,等你一醒,咱们立马赶去孤云山――武器啊地图啊灵丹妙药啊,我们俩早就准备齐了。”

他似是有些急,眉眼间尽是迫不及待的战意:“走走走,咱们去把那团恶心的黑球锤爆!”

谢镜辞算不得莽,在离开云京之前,用传讯符给爹娘寄去了一封信,告知二人一旦收到信件,就立即前往孤云山。

大宴与世隔绝,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收到。

在御剑的间隙,莫霄阳嘴巴闲不下来,为谢镜辞概括了自己与裴渡讨论一番后,大致得出的结论。

“首先呢,既能控制梦境,又没有真正的身体,以一团黑气的形式存在于世,我们搜遍古籍,终于在《静海浮云录》里找到了个同它相差不大的玩意儿。”

莫霄阳道:“那团气名为‘梦魇’,是种灭绝了很久的魔物,以人们无尽的噩梦、怨念与执念汇聚而成。传说它极其罕见,已有两三百年没出现过,梦魇以梦境和灵力为食,体质越特殊的人,给它的增益越大。”

尤其是裴渡的天生剑骨,纯粹灵力中融合了浓郁剑气,于它而言有如天灵地宝,大有裨益。

谢镜辞不解:“那它为何会特意选中孟小汀?”

在她的印象里,孟小汀并未身怀多么特殊的体质,加之修为不高、灵力微薄,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梦魇的首选目标。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

莫霄阳挠头:“关于梦魇的记载极为稀少,哪怕是《静海浮云录》,也不过寥寥提了它几句。在绝大多数提到它的古籍里,都把梦魇当作一种被虚构的假物。”

所以当云京城中数人陷入昏睡,所有人脑子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都是邪修作祟、术法入梦,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梦魇头上去。

御剑飞行的速度极快,不消多时,三人就已抵达孤云山。

孤云山位于群峰环绕之中,比起周围高耸入云的巍峨雄峰,这座被众星捧月的低矮山峦显得格外不起眼。

梦魇留下了那么多修士作为信徒,必然有个地方为众人提供住处。

据孟良泽所言,当年他来孤云山开采原料,几日下来,只见到匆匆逃出的江清意,并未撞上任何建在深山的建筑,加之梦魇有意藏匿行踪,安身的地方,毫无疑问在山林深处。

如今虽是冬日,丛林中却仍环绕着一望无际的翠绿,密密麻麻的松柏如同织就而成的巨网,把谢镜辞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不知行了多久,当目光扫过其中一抹突兀色泽,迅速停下脚步。

那是一处飞翘的檐角,呈现出树干内里浅浅的轻褐色泽,在浪潮般的绿中,一举便攥住她视线。

心脏莫名开始剧烈加速。

谢镜辞一颗心悬在半空,下意识与裴渡对视一眼,放轻脚步,继续往前。

眼前的景物逐渐清晰。

这里竟像是个安静祥和的小村落,一列列简陋的木屋杂乱排开,四周安静得可怕,如同废弃已久。

她正四下张望,突然听见一声脚步。

一个看上去孱弱体虚的少年将三人上下打量,眉目间狐疑渐生:“你们……是谁?”

谢镜辞眼皮一跳。

“我们听闻此地能心愿成真,特来拜访。”

莫霄阳反应很快,没经过多久思考,便满脸正经地接了话:“身旁两位是我弟弟和弟媳,我们一家人惨啊!受奸人所害家产尽失,只能沦落街头,找不到个落脚的地方。”

他越说越气,猛地一咬牙:“我真是恨透了那个混蛋,想要讨回一个公道!”

这里多的是嫉世愤俗之人,少年对他的态度习以为常,点头笑笑:“既然能得知此地消息,想必你一定是受到了神的感召。莫要着急,再过一段时间,它便会亲自召见于你。”

谢镜辞脱口而出:“神?”

裴渡皱眉:“再过一段时间?”

“三位既是新来,应该并不知晓规矩。”

少年似是刚从睡梦醒来,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再开口,仍是温声细语的模样:“这村子里汇集的,尽是有冤难报、走投无路之人。多亏有神明降世,为我们洗刷冤屈,建立一处全新的世界。”

不过是场虚无缥缈的梦境,以梦魇之身,竟也胆敢自称为神明。

谢镜辞心底冷嗤,面上佯装出惊讶的神色:“全新的世界?”

“神明慈悲,送我们通往彼岸之所,我不宜多言,待会儿三位亲身体验,便能知晓其中精妙。”

真是有够厚脸皮。

谢镜辞听得在心里直翻白眼,想起裴渡之前的问话,顺着他的意思继续道:“为何要等待一段时日?我们不能立即见到神吗?”

少年缓声道:“想见也能见到,只不过大人抽不开身,无暇顾及各位。”

抽不开身。

谢镜辞心口一颤,努力压下不断翻涌的躁意:“……所为何事?”

“大人本无实体,每过数年,便会降于命格契合的圣子圣女之身。”

少年笑笑,语气里竟多出几分欣喜之意:“你们也算幸运。按照惯例,祭典本应在三天前开始,但圣女孤身在外,今日才回到孤云山,若是方才前往祭坛,说不定还能见到神临的景象。”

莫霄阳没忍住,低声骂了句“我靠”。

这少年话语委婉,美名其曰“神临”,其实说白了,就是梦魇附身于命格相宜之人,占据整具身体与识海。

所以孟小汀的娘亲才会自幼生活在孤云山,不但从未离开山中,还对人际交往、家务农活一无所知。

打从一开始,她就被当作梦魇的下一具身体养大,如同笼中之鸟,不可能有独自飞出去的时候。

而由她生下的孟小汀,也理所当然会被看作继任容器,如此循环往复。

整个村落的人对此心知肚明,却甘心沉溺于虚假的幻境,对其视而不见,将她当作取悦“神明”的工具。

谢镜辞几乎快要控制不住心底杀意,深吸一口气:“神临的地点……在哪里?”

这少年显然被心想事成的梦境养得不太正常,带着三人向山林深处前行时,不停手舞足蹈,嘴里嘟囔不知什么东西。

瞥见谢镜辞探寻的目光,他也不觉得羞恼,轻笑着解释:“在梦里,只要一伸手,就能有数不清的美酒佳肴――我也不需要走路,只要脑子里生出一个念头,倏地就瞬移到了。”

难怪他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像根火柴人。

谢镜辞抿唇笑笑,视线不露声色,掠过他全身。

少年不但走路姿势奇怪,步伐更是颤抖不停,仿佛双腿没什么力气,下一刻就会颓然倒地。

至于他的脸颊更是深深往内凹陷,莫霄阳说过,梦魇会以他人灵力为食,久而久之,这群人恐怕会变成具具干尸。

关于这一点,他们定是浑然不知。

因为少年一边走,一边挠头自言自语:“奇怪,我这几日分明醒来修炼许久,为何还是这副样子?”

裴渡沉默片刻,少有地出了声:“这位道友,不知为何会来到此地?”

少年闻言一愣。

“我和你们差不多,也是被奸人所害,全家只剩下我一个。”

他像是很久没回忆起这段经历,开口时带了几分迟疑:“幕后黑手有权有势,我没有证据,拿他毫无办法,正巧大人托梦,指引我来到这里。”

看来这是个究极虔诚的头号信徒,说起那位“大人”,连眼睛都在发光。

谢镜辞好奇接话:“不知那幕后黑手是何等身份?”

她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听得少年话音一出,不由怔住。

“云京城的孟家,你们应该听说过吧?孟良泽那厮当今过得如何?当年他还只是个不受宠的小儿子,为谋权益――”

他在梦里早就把这人无数次千刀万剐,这会儿再一提起,却还是带了刻骨恨意,然而还没说完,少年就话锋一转:“到了!你们看,顶上就是神座和祭坛。”

谢镜辞心下一凛,握紧鬼哭冰凉的刀柄,抬眼望去。

入目之处,是一座高高耸立的孤绝峭壁,她需得努力仰头,才能于云雾之间,窥见最高处的景象。

只一瞥,便让她周身杀意大增。

此地三面环山,两侧山峰较为低矮,山顶之上屹立着硕大的梦魇雕塑,气势阴沉、暗影横生,压抑非常。

最高的峭壁位于两山中央,生有直入云天之势,抬眼看去,能见到一把由石块打造的座椅。

座椅之上,分明是孟小汀。

她一动不动,应该已然失去意识,一团浓郁黑气盘旋在头顶,好似蛛网层层散开。

万幸,邪气还未进入她体内。

三座高山罩下重重黑影,一道噙了惊恐的男音打破沉寂:“你、你们不是――谢镜辞?!”

谢镜辞循声看去,在山脚下不易察觉的阴影里,瞥见几个面色惨白的修士。

应该是随同梦魇去过云京城的人。

……是了,所谓神明临世,他们作为信徒,定要来瞻仰一番,所以村落里才会显得荒无人烟。

她身侧的少年眼珠子一晃:“谢、谢什么辞?你们认识?”

这小子真是睡懵了。

“今日神临,容不得你们在此撒野!”

一个男人怒吼出声,向前几步,做出迎战姿态:“大人大发慈悲放过你们一命,你们莫非还想恩将仇报!”

“不好意思,‘恩将仇报’这个词不太准确。”

莫霄阳扛着长剑冷笑:“准确来说,我们是想把那团黑乎乎的脏东西大卸八块、五马分尸、大快朵颐、两肋插刀、庖丁解牛!”

他才是成语小天才,要论成语,没人能比过他!

“外交部发言完毕。”

谢镜辞微微一笑,极有礼貌的模样:“有谁要先上吗?”

梦境。

还是梦境。

被黑雾笼罩的时候,孟小汀一直在做梦。

其实那算不得多么脱离现实的怪异幻梦,一切因果都有迹可循,与其说是没来由的幻象,反倒更像她人生里的真实写照。

她是个很糟糕的人。

被娘亲怀着复杂的心绪生下来,在江清意失踪之前,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打从一开始,就是个不被期待、惨遭抛弃的小孩。

梦里的娘亲泪流满面,面对她歇斯底里:“我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他根本不爱我们……没用的拖油瓶!”

孟良泽更不喜欢她。她永远也忘不了,当自己拿着信物去孟家寻他时,男人满眼的震惊与排斥。那天他支支吾吾,仿佛孟小汀不是他女儿,而是一只突然闯进府邸的野狗或小虫。

后来居然是林蕴柔闻讯赶来,倚在门边冷笑:“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你当年的挚爱?既然敢生,有什么理由不敢养?”

梦里的孟良泽不屑于正眼看她,语气里尽是毫不掩饰的厌烦:“你为什么要来孟家?知不知道因为你的出现,让我蒙了多少羞辱!你就不应该被江清意生下来……没错,你为什么要被生下来?”

学宫里的同龄人都看不起她。

最初的时候,她对世家大族的生活习惯一窍不通,保留着与娘亲生活时的习惯,那些孩子叽叽喳喳围在她身边,说她可笑至极,一个乡巴佬。

后来私生女的消息逐渐传开,他们讥讽她尴尬的身份,也嘲笑她娘亲的不知羞耻,可明明……

明明她娘亲,才是最先遇见孟良泽的那个。

梦里的小孩穿着学宫外袍,模样一直在变,无论相貌如何,脸上都自始至终携了嘲弄的笑:“谁愿意喜欢你,和你做朋友?跟你这种人待在一起都是晦气。”

在最后,梦境变成一柄生锈的剑,一把破碎的琴,一叠七零八落的符纸。

这都是她毫无天赋的领域。

学宫里的天之骄子们个个天赋异禀,她被茫然夹在中间,不知应当何去何从,只能变成汪洋大海里最不起眼的一颗水滴,一辈子无声无息,直至死去,都掀不起任何风浪。

她想起学宫里的窃窃私语。

许许多多人的唇齿张开又闭拢,口型无声,编织成两个大字,重重敲在她心头上。

没用。

她也不想这样啊。

谁不想要一个完整的、被父母疼爱着长大的家,一身足以惊艳所有人的天赋,一群推心置腹的伙伴,和一段无灾无忧的人生。

可当孟小汀按照娘亲所说的那样,笑着试图靠近身边每一个人,得来的往往都是厌烦与嘲笑。

“私生女”的身份好似一道永远不会消退的烙印,如影随形。

她不知道应该前往何方,只能一遍遍徒劳地微笑,让自己看上去显得不那么可怜可悲。

“你看,世界就是如此。”

在漫无止境的梦里,有团黑雾缓缓浮现,雌雄莫辨的嗓音缭绕在她耳边:“你并没有做错,却不得不承受这么多的苦难。继续留在这里有什么用?不如同我一道步入梦想乡,到那时候,你能拥有一切。”

父母的宠爱,同窗的羡慕,远远超出所有人的天赋。

只要她想,只要她再往前迈上一步,只要她听从“神明”指引,心甘情愿匍匐于它脚下――

所有夙愿,都能在另一个世界变为现实。

凝视着眼前少女黯淡的眼眸,梦魇不紧不慢,心生笑意。

只差这一步了。

只要彻底攻陷她的识海,它就能获得崭新躯壳,修为大增。

但那时,无人奈何得了它,它将以梦为媒,成为真正的神。

混沌梦境里,听不见除此之外的任何声音。

可不知为何,孟小汀总觉得,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那道嗓音清凌悦耳,好似冬日里一捧雪华,尚未被玷污过,令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孟小汀。

那人在一遍遍地,声嘶力竭地这样叫她。

怎么会有这样的错觉。

理应不会有人在意她,更不可能有谁情愿冒着生命危险,来孤云山只为救她。

她一遍遍做着那个噩梦,自己茫然无措,哭泣着等待一束光亮,可四周尽是黑暗,没有任何人靠近。

爹爹,娘亲,学宫与家中形形色色的人。

有道声音告诉她,今日她注定死去,哪怕丢了性命,也不会有谁为此感到伤心。

可是――

“孟小汀――!”

梦境嗡地颤动一下。

方才还悠哉游哉的梦魇,突然浑身一滞。

……不可能。

它在心中安慰自己,云京城里的人们之所以能够醒来,全因蔺缺为其驱散邪气,再由旁人指引,才得以脱困。

无论如何,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凭借自己的意志醒来。

梦境又是猛地一震。在无边际的黑暗中,梦魇对上少女圆润黑亮的眼睛。

“你――”

孟小汀定定看着它:“你把我,也带进了梦里?”

如同倏然碎裂的玻璃,它听见咔擦一声轻响。

这不可能。

裂痕越来越大,肆意疯长,无数镜面破碎,无数黑暗溶解,由它所构建的整个世界顷刻崩塌――

坐于神座之上的绿衣少女,缓缓睁开眼睛。

孟小汀一阵眩晕,想要起身,却动弹不得。

黑雾化作道道难以挣脱的锁链,将她困于其中,动弹不得。

在她跟前,是寒风凛冽的峭壁陡崖。

以及一道无比熟悉的声线,由传音入密裹挟而来,比起梦里,显得更为清晰:“孟小汀――!”

她没说话,嘴角因为这道嗓音,悄然溢出一抹笑。

梦魇失态地狂颤:“你怎么可能――”

“你说得对,我的确挺没用――出身不好,天赋不够高,性格也不求上进。”

孟小汀扬唇笑了笑,原本黯淡如死灰的双眼中,忽然溢出一瞬华光:“但我也勉强有个算得上的长处,想知道是什么吗?”

梦魇尚未从震悚中缓过神来,听她稍稍一顿,继续道:“我是个体修,在我十三岁的时候……”

“曾经一拳打破了一只低阶魔兽的脑袋。”

没有任何征兆,拳风倏然而至。

本应被困在噩梦里的少女右手高扬,黑发于猎猎冷风中肆意飞舞,当拳头与凝成实体的黑气重重相撞,迸发出微弱却沉缓的道道金光。

她是个体修。

所以不用特意拔刀或舞剑,只要抡起拳头,就能随时随地锤爆烦人精的狗头。

这不可能。

梦魇止不住地剧烈颤抖,它的梦境坚不可摧,区区一个金丹期的废物丫头,怎么可能在不借助丝毫外力的情况下,从梦里脱身而出?!

更匪夷所思的是,她居然、居然还敢动手打――

力拔千钧的力道正中靶心。

扩散的灵力虽然不强,但在须臾之间快速攻来,猝不及防,完全超出了它的意料。

紧紧裹在孟小汀腰间的黑雾散开一些。

――就是现在。

“我不会让你掌控我。”

少女脱身而出,身形猛然一旋,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神座与黑雾,嘴角勾起高扬的弧度。

在她身后,是高高耸立的祭台边沿。

狂风大作,吹得长裙猎猎作响,如今虽是绝境,孟小汀却扬起下巴,用睥睨的目光笑着看它:“比起梦……在这里,有我更想去珍惜的人。”

右足后移时,引得一块石子随之滑落。

孟小汀深吸一口气,眼底愈发浓郁的笑意里,陡然生出一往无前的决意。

不过片刻,梦魇尚未来得及有所动作,立于祭坛之上的浅绿身影顺势后仰,伴随着狂涌而来的疾风。

在梦魇怒不可遏的嘶吼中,孟小汀大笑出声。

江清意失踪时,她不过是个懵懂稚嫩的豆芽菜,关于娘亲的记忆,绝大多数都已模糊。

但孟小汀始终记得见到她的最后一天。

那是个蝉鸣声声的仲夏夜,青蛙与蝈蝈的叫声此起彼伏。

娘亲突然面色惨白地推门进屋,将她藏匿于房屋角落的衣柜,关上柜门前,往她手里塞了块被纸条包裹着的玉佩。

“这块玉绝对不能弄丢,知道吗?”

她浑身颤抖,连嘴唇都成了苍白颜色,语气却被压得格外柔和,轻轻告诉她:“还记得我们以前玩过的游戏吗?不能说话,也不能动,把自己悄悄藏好,不让别人发现。”

那时的孟小汀似懂非懂,只能茫然点头,又听她继续道:“村子里的几个叔叔婶婶也想同我们一起玩,你千万记住,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更不能被他们抓到,知道吗?”

当然好啊!

她最喜欢做游戏,经常和村子里的其他小孩比赛,没有谁能赢过她。

“娘亲会和你站在一边,先替你引开他们。”

那女人告诉她:“等你听见我的笑声,就悄悄打开柜门,从窗户跑出去――那些大人追得很快,你必须一直往云京的方向跑,越快越好,等到了途中,就把玉佩外的纸条打开。”

孟小汀一本正经地点头,在最后一刻,娘亲弯了眉目,朝她露出一个时常被挂在脸上的微笑。

她说:“小汀,不要回头。”

在那时候,孟小汀并不能理解那抹微笑的含义。

然后陆续有戴着白色面具的人进入屋子,她视野有限,听得也不够清晰,只能听见类似于“你还有个孩子”“跑了”的模糊字句。

娘亲把他们引去了厨房,在厨房里,看不见卧房中的景象。

孟小汀听见一声清朗的笑。

她手脚灵活,玩躲藏类游戏最是擅长。

娘亲的笑声肆意而响亮,遮掩了她发出的所有窸窣轻响,当翻身越过窗外,孟小汀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风,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她一直跑,没有回头,直到身后忽然窜起一束火光,把整个黑夜照亮。

孟小汀回头的时候,见到被火舌吞噬殆尽的,属于她与娘亲的房屋。

江清意的笑声却愈发响亮,打从心底里发出来,像是嘲笑,也似欣慰。

在女人尖锐的笑与连绵火光里,没有任何人能注意到,在烈焰背后,有个不断奔逃的瘦弱小姑娘。

江清意是个没什么出息的女人,在她乏味的一生里,似乎找不出任何值得留念的时刻。

先是在孤云山的囚禁里瑟瑟发抖生活了十多年,不敢声张也不敢忤逆;

后来侥幸从牢笼里逃脱,遇见此生钟情的第一个男人,又因身份悬殊暗生羞愧,不声不响离开云京。

就连在那个破落偏僻的村庄里,她也因为生性胆怯,隔绝了与大多数人的交流,蜗居在小小一处房屋。

当孟小汀打开那张裹着玉佩的纸条,见到称不上工整漂亮的白纸黑字。

等看清纸上内容,她终于没能忍住,倏然落下泪来。

那字迹生涩,由于是匆忙之中写就,墨团糊满了大半张纸:[带着玉佩,去云京孟家,寻孟良泽。]

正下方还有一行下笔极重的小字。

娘亲一笔一划对她说:[快跑啊,不要回头。]

江清意懦弱了一辈子,最后却在冲天火光里纵声大笑,用笨拙的字迹告诉她,不要回头。

哪怕是关上柜门的最后一刻,她都在竭尽所能地微笑。

――“娘亲,你为什么一直都只是笑?好像从来不会哭。”

那天孟小汀分明是迎着笑声,却咬牙泪流满面,在簌簌火光里,女孩的哭泣被静悄悄埋在夜色里头,仿佛从没存在过。

天生大胆无畏的人向来只有少数,世上多的是没出息的胆小鬼,但人生这么长,在漫漫无边际的长河里,总会遇到某一个人。

让胆小鬼变得勇敢的某一个人。

一旦遇见那个人,了无生趣的每一段平凡人生,都能显得无比熠熠生辉。

下坠的感觉不甚真实,四面八方皆是朝中央聚拢的风,孟小汀呼吸不能,下意识指尖轻动,捏紧袖口。

她不会选择离开。

她才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无论从小到大。

有人对着她数年如一日地笑,也有人……在等着她一起回到云京。

风声如巨浪滔天,震得耳膜生生发痛。

狂风无止境地嘶吼咆哮,在澎湃巨响之中,忽然闯入一声清澈嗡鸣。

那道声音突兀至极,逐渐向她靠近,笼罩在鼻尖的,是股与血腥气格格不入的花香。

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狂响,属于莫霄阳的剑一击破开山顶神像。

雕塑自上而下轰然崩塌,引出齑粉阵阵,无数信徒尖叫嘶嚎。

伴随刀光一现,有道身影揽她入怀。

“好险好险――你是不是吓坏了?”

谢镜辞的嗓音被狂风拍散,往四周荡开:“我接得很准吧?”

孟小汀哈哈大笑,肆无忌惮。

还有人在等着她。

当她竭尽全力奔向那个人的时候,她知道,对方也一定会毫不犹豫朝她赶来。

正是因为这样,她心底才会充斥着那么多那么多不可估量的勇气。

“超级――超级准!”

她顺势抱紧跟前姑娘的脖颈,虽是在笑,眼泪却不知为何落下来:“最最喜欢你了!”

谢镜辞发出心满意足的得意轻哼,揉一把孟小汀冰凉的脸,抚去滚烫泪痕。

“不要命了,不要命了!”

有人颤抖着大叫:“那可是我们世代供奉的神明雕像!神罚……你们将大人惹怒,神会杀了你们所有人!”

莫霄阳没理会他,嗓音噙了笑,大大咧咧地划破长空:“喂,裴渡――!”

回应他的,是另一道更为冷冽霸道的剑气。

远山之上,另一座高高耸立的神像轰然破碎,石破天惊,只留下四散的余灰。

几个修士白眼一翻,有气无力跌倒在地。

“如果是那样的神明……”

谢镜辞将孟小汀带往地面,手中鬼哭刀锃然一响,止不住煞气满溢。

她说着柳眉微扬,自唇角勾出淡薄浅笑:“杀掉的话,也没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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