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本来就觉得奇怪,前些日子陆御九回来时,他问过他有无拿走温雪尘留给孟重光的信函,陆御九却被问得一头雾水,说自己再回山洞中去的时候,地上只留下了一封信。他之前瞧到徐行之拿了信,还以为是徐行之直接拿给孟重光了。

徐行之接过去,展开看了不到片刻,脸瞬间归为苍白。

他直接立起身子来便要往外走,孟重光一把拉住他的手,小幅度摇了摇。

徐行之只觉呼吸不畅,煞白着面色劈头盖脸道:“你找过陶闲没有?”

孟重光像是被吓了一跳,半晌后才抬着被凶白的脸小声道:“……这个便是陶闲给我的。”

徐行之一怔,呆愣许久,才颓然坐下。

他扭头向窗外看去,却发现从这个角度看去,是看不见陶闲的。

孟重光扯一扯徐行之衣襟,虚声道:“……师兄,自从那件事后,重光再不敢轻易隐瞒于你了。”

一想到二人不复相见的十三年,徐行之心口泛起涩气,声音随之温软了不少:“你能告诉我,我很高兴。”

他知道孟重光有多重视自己,坦白的后果,孟重光必是在心中转过了百遍千遍。

不管他有过多么糟糕的设想,徐行之都得承认,他想得没错。

反正自己的右手已然报废,剁下自己的右下臂,是否能够取出一片碎片呢?

若一条小臂能抵陶闲一条命,徐行之觉得很是划算。

孟重光似乎是知晓了徐行之心中所想,手脚并用地把徐行之缠了起来,给他搭建了一个临时的小家,或者是牢笼,把他困在里头,不允许他动弹分毫。

“师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孟重光趴在他身上,小声道,“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听你的。可是这世界书入体多年,游移自在,谁也不知道它停留在何方,上次我偷偷裁下师兄的头发,便是想试验一二,但没能成功找到碎片……”

他顿了顿,继续道:“师兄可还记得那一次?师兄与其余三片碎片相遇,身体有恙,我只顾师兄难受,也没瞧清师兄身上是何处释出金光来的。若是一味盲砍瞎撞,万一伤到的地方偏巧并无世界书碎片,又该如何?”

孟重光这话说得不乏道理。徐行之虽说决意要为陶闲牺牲,但也不至于把自己当棵树,信手砍下枝蔓也不觉心疼。

说到此处,孟重光提议道:“不然……师兄稍委屈一下,再用那三样碎片试上一试?”

温雪尘留信所言该不会有假,陶闲体内极可能含有世界书碎片,然而现在他不在塔中,该当影响不到他的。

思及此,徐行之微颔首,表示认同。

见徐行之点了头,孟重光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丝浅笑。

孟重光打的主意,可以说非常之孟重光。

他知道这事若是一直隐瞒着,有朝一日揭了开来,师兄定会怪责于他,不如说了开来,再提出开启锦囊,简单相试,师兄若允准,那他便能设法动些手脚了。

陶闲几乎一年四季不出塔,现在应该正留在与师兄房间一墙之隔的曲驰房中,非常便于他的计划实施。

据陶闲说,世界书碎片生在他的心脏里,那地方本就脆弱,若是被碎片吸引,就他那个纸糊也似的身体,定然比师兄先熬受不住。

他自知这样做对不起陶闲,然而眼睁睁看师兄自伤其身,孟重光更难接受。

好不容易走到现在,他连一分一厘的险亦不敢冒。

师兄虽说法力尽复,可说到底也只是元婴修为,并非不死不灭之身,此处是蛮荒,医治病体的条件终究有限,饶是元如昼有止血生肉的本事,然而师兄若是再断一肢,骨肉皆销,元如昼根本无法凭空造出一段已不存在的血肉来……

若是能替师兄受劫,孟重光自会顶上;若是不能,他也绝不会让师兄受难。

孟重光此人决绝凉薄,一颗心中所有的热气儿都匀来暖徐行之的冷手,分给别人半点都嫌奢侈,然而在催动念诀时,他仍是犹豫了片刻。

……陶闲,若你心中有怨,来寻我,莫来寻师兄。

默念过此句,孟重光伸手揽住徐行之的胳膊,温柔地塞了细布在他口中,唯恐他太过痛苦,咬破舌尖,痛上加痛。

确认徐行之已好好地衔上细布,孟重光一抖长袖,将三枚锦囊凌空抛出,口唇启张,催动念力——

在溪边淘漉泥巴的陶闲似有所感地僵住了身躯。

少顷,他身子前扑,双手哗啦一声撑入溪水里,低头看着水影中的自己,水影中的一切。

雨水干涸,徐徐上升,凝成了丝绵似的云。

山抹微云,塔枕寒日,中间托着一个轻裘缓带却人不胜衣的苍白之人。

陶闲对自己看到的这一切相当满意。

……真的很美,该叫曲师兄来看一看的。

在房内,念过诀的孟重光却发现锦囊却丝毫没有打开的意思。

三枚锦囊一字排开,静静悬浮于空,像是三只各为其政的眼睛,近乎于怯怯地望着房中二人。

孟重光一时竟恍然了,只觉这眼神像极了陶闲。

未等到如约而至的疼痛,徐行之睁开眼睛,恰好看到孟重光将其中一枚锦囊夺入手中,翻来覆去地细看一番后,又覆掌上去查探。

封印碎光流萤般映照过他的手心的瞬间,孟重光脸色剧变。

锦囊是空的!施加于其上的灵力封印,感觉有些熟悉,但却并不是他亲手设下的!

他失声道:“这不是我的锦囊,这是——”

陡然一声蜂鸣破云裂空而过,一道熔金似的强光自溪边直射天际,吞了溪光,吞了薄日,揽六龙,挂扶桑,大有扫尽八荒**之势。

徐行之瞠目半晌,待记起溪边有谁时,他一把擒住了孟重光的衣襟:“……陶闲可管你借过锦囊?!”

孟重光脑袋嗡的一声炸了开来,唇畔只来得及翕动出一个“是”字的前半截,徐行之便掉头冲出了门去。

溪边异变着实惹眼,塔中几乎所有人都看见了。

徐行之刚出房间,眉眼头发都湿漉漉的曲驰也闻声快步跑出,在瞧见孟重光掌上锦囊后,他澄净的眸光霍然一变,噙咬住被水汽润得柔软的下唇,似是做了什么心虚事情。

徐行之三两步跨出了塔去,而孟重光在看见曲驰后,总算想起空锦囊上遗留着的熟悉灵力是源自于谁了,一把捉住曲驰手腕,逼视着他:“我问你,锦囊是怎么回事?!”

曲驰本就不擅撒谎,被孟重光逼上门来追问,则更加羞赧,乖乖承认道:“……重光你莫要生气。这是前几日,陶闲来寻我,说他不小心启开了这封印,怕挨你的骂,就求我依样再封上,且不要告诉其他人。我只拿过这锦囊看过一次,因此只能学着你施法绘咒的手段画了印咒,学得不是很像……”

诺诺认错的曲驰就像私塾中的新生,然而孟重光此时已心中通透如洗了。

……陶闲骗了曲驰。

曲驰向来信任他的小桃仙,又只有孩子心智,是以这般随意的谎言也能轻易瞒天过海。

陶闲捧去让曲驰封上的,是三份他新做的空锦囊!

之所以孟重光没能察觉,一是因为未曾提防陶闲会行偷天换日之法,二是因为,之前那真正封印着碎片的锦囊,也是出自陶闲的针线!

陶闲不聪明,但他很敏感,就像一株生了无数枝触的孱弱植物,他知道自己必然会被牺牲,因此他竭尽了他所有的智慧,想到了这个主意。

——倘若孟重光发现,必会明白陶闲在盘算什么,只需将计就计便是。

——倘若孟重光没发现,他要么杀掉自己,从自己身上搜回真灵囊,要么找借口催动灵囊,置自己于死地。

而且,偷窃灵囊的是自己,徐师兄无论如何都不会怪罪到孟师兄头上来的。

就这样,陶闲靠着偷换了三枚灵囊,掐灭了一切争执的苗头,安安静静地走向他的结局。

在精心设计过自己的死亡后,陶闲便把每一日当做最后一日来过,倒是活得有滋有味,就像在今日,离开房间时,他轻声对钻入浴桶的曲驰说:“曲师兄,我许是会,会在外面多呆一些时候。不急。”

而就在今日,他迎来了他的归期。

最先发现陶闲的,竟不是在察觉不对后奔出塔来的徐行之,而是早起出塔拾柴的周望与元如昼。

远远瞧见在溪边掘泥的陶闲,周望抱着嶙峋的柴火,步履轻快地赶了上去,然而一声呼唤还未出口,就见陶闲扶溪而跪,紧接着,金光凝汇,如奇花孕初胎,陶闲凝成了一个金人,他的姿态像极了一个婴孩,环抱双臂,蜷缩安坐,把自己抱作一座孤岛,细骨作岩,头颅作山,看上去是那般温柔而孤独。

周望本能地觉得不对起来,一把将怀中柴搡去一边,喊了一声“干娘”,觉得力度不够,又连名带姓地喊了一声“陶闲”,才发狂地往他所在的方向跑去。

陶闲仿佛要推开什么似的,猛地一挥手,周望少见他如此果决,便觉像是被凌空推了一记,急乱的步伐停在数十步开外,小心地、试探地往前走了几步,又唤了一声“干娘”,嗓中已含了流沙似的哭腔。

怎么了啊!这是怎么了啊?!

她的问询声被极大的恐慌感压滞在喉腔里,只能发出呜呜的低咽声。

陶闲此时觉得五感被放大到极致,水流潺潺,鱼游缓缓,远方的兽叫鹰啼,周望眼中的泪光,自塔内而来的匆促步声,就连孟师兄向曲师兄讨要说法的声音,均是一清二楚。

此间唯有周望的泪水让他有些无所适从,陶闲不知该怎么向她说明自己的现状。

……他现在很好,真的很好,唯有锦囊刚刚受咒开启时,心脏闷痛如有海浪般层叠的钝刀剜割,但也只疼了一瞬,现在已经没有感觉了。

陶闲张开口,竭力朝周望解释:“不疼,不疼呀。”

可他的声带已然松弛,只剩鹌鹑蛋大小的喉结在徒劳滚动。

陶闲再次尝试张开口。

他想说的有很多。

他想说别哭,我老了,像我这般身体,定活不过四十岁,他还想说阿望待我走后你得照顾好曲师兄,但他想了很多,却一字也说不出来,索性回过头去,看向高塔方向,片刻后又急急扭过身去。

……他等不到那人来了。也不该等。

周望眼看着那金光熠熠的青年掐起指尖,摆出了一个唱戏的姿势,正是他在小时候哄自己睡觉时、唱过不知多少遍的《梦断》的最后一折。

陶闲挣扎着站了起来,沿河奔走,舒张开喉咙,眼波带悲含愁,竟是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唱出了声:“——千里河山得复归,春夜一梦再相逢!师兄!师兄!梦中逢啊!梦中逢!”

袅袅余音尚在,他便被金光由内漩涡般吞噬了,遗骨不留,净若无尘,一扇旋转着的半圆形的灰色光门从他消失的地方徐徐展开。

及早赶出门来的周北南、陆御九、徐行之均看见了陶闲是如何消失无踪的,也都看见了那扇光门。

……任何进过蛮荒的人,都不会忘记这扇光门的模样。

周北南已断绝了一切思考能力,甚至忘记了狂喜,只喃喃道:“……陶闲呢?他要去哪里……”

代替陶闲向孟重光多般致歉的曲驰此时方赶出塔,未及言声,双眸便盯准了那扇光门,双唇张启,眉心微皱。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扇门……

他见过的。

好像一柄拂尘涤荡过他蒙灰藏垢的心室,麈尾扫过,平白掠出一道明光来。

但不等这明光弥散开来,曲驰便记起了更重要的事情,左右环顾,拉过一个站得最近、同样看到方才发生之事的风陵山弟子,客气发问:“劳驾,请问你看见陶闲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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