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徐行之才意识到自己尚有活气,且正占了陆御九的床休息。

那床是贴合着陆御九身量做的,徐行之躺得很拘束,膝盖得支起来才能勉强塞下,身旁人喳喳地议论着什么,依稀能辨认出“世界书”、“碎片”、“其他神器”等等词句。

一股灵流在他体内来回激荡冲撞,感觉挺熟悉,徐行之细想了想,这种湃然如海的灵力属于且只能属于孟重光。

他听周北南着急道:“……引渡不出来吗?”

孟重光不答,但是在他体内穿行的灵流急了许多,自上而下游走一遍后,便抽身而去,想也知道引渡得并不顺利。

徐行之心中暗叹,若是说引便能引出来,师父和师叔当年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又是收徒,又是送铃?

他只觉身体重若泰山,费了好大气力才把自己从床上撬起。身体刚抬上一点,便有一双臂弯把他抱起,喂他喝了些水。

徐行之一张脸惨白如纸,倒是未语先笑:“这东西挺够劲儿的啊。”

他已通过蛛丝马迹、简单试验及温雪尘的反应,确证了自己体内含有世界书残卷,而眼前这三样锦囊里装着的,怕正是“离恨镜”、“澄明剑”、“太虚弓”三样碎片。

神器之间同炉伴生,本存有一线灵犀,足可遥感,之前并未聚齐,各自为政,倒也互不干扰,今日四片同时聚齐,果有奇效。

只是这奇效着实要命,现在徐行之还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手套被人翻了个个儿,皮肉在内、骨殖在外的错觉令徐行之心中余悸不已。

刚才,亲眼见到桌上碎片金光嗡鸣齐振、徐行之体内透光的场景过后,没人再怀疑徐行之的话。

周北南憋了半天,才道:“所以当年清静君破例收你做风陵首徒……”

徐行之点点头,道:“现在看来,肯定不是因为我长相太过英俊。”

周北南一时语塞,心中气郁难言,索性找了桌子做出气筒,哐地一声擂了上去:“为了这么个屁用不顶的残本遗卷,白白受了广府君猜忌,还折了你一只手?”

“哎,什么叫屁用不顶啊。”

徐行之攒了攒劲儿,确定自己麻木的脚趾头能活动了,才把自己灌了铅似的双腿打床上放了下来,由孟重光接手,捶捶捏捏,自己则舒服地伸着腿做享受状:“这蛮荒之境,大抵是用四样神器化成的,虽然不晓得当年为什么独独剩了世界书残卷留于现世,但它借我之手,已指明过可以获取碎片信息的地点。咱们只要再去一趟无头之海,找到世界书的碎片,便能出去了。”

他左手压上右手断腕,抚了一抚。

从刚才浑身上下要命的痛楚来看,世界书历经多年,已经融化入他周身经脉,想再取出,除非杀伤躯体,否则别无他法。

思及此,徐行之神情中多了几分怅然:“若是我被斩落的右手还在就好了。从死物中化出神器碎片,应该更轻松些。”

周北南挥了挥手:“别说那些没用的。我们直奔无头之海便是。”

元如昼微叹一声:“无头之海浩瀚无垠,且没有浮力,想要找一片碎片,岂不是如东海捞针一般?”

周北南好奇:“你怎得知道无头之海没有浮力?”

元如昼:“你忘了?陶闲和曲师兄便是从无头之海来的。陶闲说过,无头之海上常年海雾升腾,一片叶子都浮不起来,当年曲师兄为了拉着他一起上来,几乎耗尽了灵力呢。”

这话说过便算,大家继续讨论,谁也未曾想到这两人会与钥匙碎片扯上什么关系。

周北南朝向徐行之,话头一转:“你就不能动用世界书,让它把碎片位置指得更细一些吗?”

徐行之哭笑不得:“周胖子,你当它是什么?它若是能听我的话,我早就画出一扇蛮荒之门送咱们出去了,还用得着费心巴力往海里跳?”

说到此处,他的力气便也攒得差不多了,“闲笔”啪的一声在他左掌心绽开,挽出一朵漂亮的扇花来:“……眼下倒也还有个省心省力的办法。”

周北南自然急着催问:“什么?”

徐行之大模大样道:“斩我一只脚趾头,看看内里能不能化出……”

话未说完,他便挨了四面八方的揍。

除了陆御九守着十分恭敬之心,未曾动手,元如昼敲他肩,孟重光捏他腰,周北南提枪捣他的腿,三管齐下,把徐行之折腾得前仰后合。

……好在每一下揍得都不疼。

孟重光脸阴得能滴下水来:“师兄!莫要开这等玩笑!”

周北南则更为直接:“你脑壳里有水吧。”

徐行之咳嗽一声,以扇挡面,轻松笑道:“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孟重光却并未被他这套马虎眼糊弄过去。

他们从化外之境得来的第三片碎片看似轻而易举,但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外加林好信他们已在荒野沼泽下栖居十三年,方才得到的。

这最后一片碎片若是死活找不到,以师兄的性情,难道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再在蛮荒蹉跎十三年?

到时候,师兄倘若真的为了他们能成功脱出蛮荒,为取碎片,再斩手足,自己真的能阻拦住师兄吗?

孟重光心里慌张,就偷偷去牵徐行之的手,却被徐行之率先把手抓在掌心,安慰地捏上一捏。

在大家继续讨论起神器的玄妙奥秘时,徐行之悄悄对孟重光附耳道:“你放心。无论我再做出什么决定,都会与你商量。”

他似有似无的沙哑气声落入孟重光耳中,搔得他耳垂都发了红:“信我,可好?”

周北南目光一转,发现两人正耳语声声,亲近得很,不由有点眼热地看了一眼陆御九,发现他正乖巧地立在床栏边,同样是艳羡无比地看着百无禁忌的孟重光与徐行之,看了一会儿,眼角余光也不自觉往周北南处瞟来,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是偷瓜吃的小田鼠。

很快,小田鼠的目光和他的瓜交汇在一处。

大眼瞪小眼不过片刻,小田鼠马上夹着尾巴逃跑了。

周北南摸摸微热的鼻子,简单粗暴又满含嫉妒地打断了孟重光和徐行之的耳鬓厮磨:“你们俩等会再骚。事不宜迟,我们何时出发?”

徐行之把扇子合上,指尖盘玩扇柄竹骨:“我想,此番我们并不用着急前去。想要弄清这几个问题:雪尘被咱们擒获了,他该如何处置?九枝灯若是发现雪尘被囚,是否会派人来救他?咱们是分兵前去,还是浩浩荡荡一齐开过去?这些问题都要细细商议才是。况且小陆前些日子受的伤不轻,养一养元气也是好的。莫急,莫急。”

“……能不急吗?”周北南嘟囔着,“你也说过,世界书借你之手,写下的并非碎片的确切地点,而是能够获取碎片消息的地点,万一那碎片曾出现在无头之海,后来被人取走了,那又该怎么办?”

徐行之悠悠道:“不论钥匙碎片是被取走了,还是仍在无头之海中的某处,我们总能从无头之海之中得到一些有用讯息。”

这是世界书指明的,无需怀疑。

陶闲游魂似的从高塔晃回来时,就像一只漂亮又纤弱的小纸人,飘飘荡荡,好像脚都沾不了地,随时都会随风飘走。

曲驰亲手搭建的小塔已经颇具规模,他为了给塔添些色彩元素,跑到了数十米开外挖掘黄泥。周望则尽忠职守地蹲在她干爹搭建的塔边,生怕侧旁里杀出些小型野物,叼咬坏了他的塔。她顺便还领了曲驰的命,一手水一手泥地捏起了代表他和陶闲的小人儿,捏得很是卖力,好像想通过这样的卖力来忘却一些人或事。

陶闲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侧,用梦游者的腔调缓缓道:“阿望,折些漂亮柳枝来装饰,看起来会好看些。”

周望听出些不对劲,仰头一看,也顾不得手里的小人儿,挽住陶闲的胳膊,抵住他纸片似的迎风打晃的身体:“干娘!”

陶闲摇摇欲坠,但竟是站稳了,没真的跌摔下去。

又是一阵风过,飘飞的衣物在陶闲胸前勾勒出肋骨的清晰形状。

周望不晓得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陶闲只在塔与河之间打了个来回,竟就瘦得下巴都尖了出来。

但是除了苍白了一些,陶闲与往日的陶闲也没有太大区别,甚至还有心对她露出一个温煦的笑容,让周望愈加疑心自己方才是不是错看了什么:“快去折些柳枝。我只是有些头晕,不打紧的。”

陶闲向来身子骨弱,这十几年来大病小灾从未断绝,气喘之症相当厉害,肺与心的状况也不大好,时常走着路都要喘起来,周望便当他是犯病了,见他佯作无事,心中生焦,先扶他在一处溪石边坐下,又把自己的外袍披在他身上,细心地掖了一掖,才跑去找曲驰。

陶闲低着头,先看自己的双脚,又看自己稀薄的影子,直到一个更高大的影子把他的影子松脂似的覆盖包裹住。

曲驰抱人的时候,动作很轻很柔,几乎是把陶闲当易碎品来对待:“不舒服吗?”

陶闲额头浮着一层细碎虚白的冷汗,曲驰用涤干净的手取出手帕,湿漉漉地在他额心擦拭,那珍之重之的模样,看得陶闲心中发颤。

他捉住了曲驰的手。

这个动作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往日,他对曲驰百般崇敬,从未胆敢有过主动的躯体接触,以至于他现在觉得自己像在握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

曲驰好脾性地由他抓着,说:“手好冷。我的热。你握紧,好好暖着。”

他误会了陶闲抓住他只是为了把他当做手炉,而陶闲也并未多加辩解。

周望唤来曲驰后,便乖乖依陶闲所言去摘了柳枝。

……有干爹在,干娘不管有多难受都能平复上许多,她又何必强自陪在身侧碍手碍脚呢。

陶闲握住那团火,恍惚间烫得眼泪都要下来了:“曲师兄,待我真好。”

曲驰瞧出陶闲与平日略有些不一样,但他寻不着像样的词汇语句来表之述之,只好说:“不够。”

他觉得自己还不够好,本来还能更好一点的。

……这不得不让曲驰产生了一些说不清的遗憾。

陶闲脸上笑影愈重:“曲师兄为何要待我如此好呢。”

这个问题对曲驰而言就太过复杂了。然而对于陶闲的问句,他都是要回答的,不然不好。

于是他歪着脑袋,费力想了很久:“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吗?”陶闲眼里有泪光,笑容却很温暖,很容易就能让人忽视他冷白色的病容。

曲驰终于想到了一个理由。

……一个自从他抱着陶闲爬上无头之海的海滩时,就长长久久盘桓在他脑中的一个理由。

他说:“你很重要。”

很快,曲驰就发现这个回答似乎并不能让陶闲满意,因为他的肩膀开始抽动,眼睫间大滴大滴浑圆的泪水落下,砸在松软的溪泥上,饱和的泥土吃不进水去,只好勉为其难地留下一个个泪坑。

曲驰手忙脚乱起来:“……你别哭呀,哭什么?”

陶闲哭出了声来:“我很重要。为什么啊?”

可问题的答案,他刚刚已经知晓了。

陶闲从来不是痴愚之人。相反,因为从小被嫌弃、被挤兑,他对很多事情要比寻常男子甚至女子都要敏感得多。

落入蛮荒后,曲驰对他无来由的宠护时时令他幸福又惴惴。他总觉得曲驰对他太好了,好得让他心慌。

而当他栽翻在陆御九房间外,惊恐万状地看到从自己左胸内透出的金光时;当他动弹不得地趴伏在房间外,忍着心脏的剧痛听房中诸人议论起关于神器碎片的事情来时,他已根据他们的议论,拼凑出了一个属于他陶闲自己的真相。

——曲师兄被打入蛮荒的那一日,他虽已遗忘了许多细节,但他记得有一个坐轮椅的男子,在和一个锦服华裳的俊美男子喁喁片刻后,突然指向曲师兄,叫嚣着什么搜身,似乎某样重要之物在曲师兄手中掌握着。

继而就是一阵天翻地覆的混乱,在混乱间,陶闲只觉心口像是被突兀地戳上了一枝蘸满松油的火把,倏地一下燃起滔天之火,痛得他只来得及听清曲驰在自己耳边低呼的一声“不”,便堕入了彻底的黑暗间。

而刚才的试验,已经替陶闲印证过,自己体内与徐师兄体内,均含有蛮荒钥匙的碎片。

至于碎片何时入了他的身体,大概便是在那次火烧之痛时吧。

这样想来,他果真是对曲师兄很重要的。

——自己本是世界书碎片的容器啊。

曲师兄对自己的精心呵护,对自己的温存体贴,现如今都有了答案了。

他眼里漾着泪光,唇角却挂起了笑意。

这么多年过去,他一直在暗暗愧悔自己这副病躯残骨,拖累了大家太多太多,如今,自己总算是有了作用了。

但与此同时,他又抱着一丝微茫的期望,期望徐师兄他们能在无头之海中找到碎片,就像他们前三次一般顺利。

到那时,他与徐师兄都不必为了这钥匙献祭,皆大欢喜,多好啊。

陶闲不愿去想,那“从无头之海中可以获取钥匙碎片关键消息”的世界书预言,有可能是落在自己身上的。他握住曲驰温暖的手掌,心中密密麻麻地生出纠缠如藤的渴望与期待。

哪怕自己是一朵半枯萎的、丑陋的、丝毫没有半分用处的小花,他也想种在曲驰身边,日日看着他,陪着他。

这是他卑微的、不愿与人言说的心愿与秘密啊。

……

几日以来,塔中诸人接连议定了很多事情,到目前,唯有一件悬而未决。

——温雪尘该怎么办?

要不要留下人手,看着温雪尘,免得叫他逃了出去?

万一他跑出高塔,跑出蛮荒,向九枝灯报告他们的去向,引来九枝灯的追杀,甚至引得他们也去往无头之海,与他们争抢碎片,又当如何?

然而,一切的疑问,都终结于数日后清晨时分的一声喊叫:“温雪尘跑了!”

最先发现坐在轮椅上的温雪尘是一具杂草捆就的替身傀儡的,是某个去送水和果子的丹阳峰弟子。他发现温雪尘良久不动,疑心他是犯了心疾,便走上前去小心地推了他一推,没想到碰触之后,表相破碎,本相显露,竟只是一具傀儡而已。

徐行之等人闻讯赶到小室之中,拉开他的轮椅,发现轮椅下挡着一面用鲜血画就的移形阵法。血已陈了,渍染在砂石地上,像是一朵深褐色的花。

孟重光凝眉:“他逃回现世了?!”

徐行之盯着那一堆杂草,摇头:“应该不会。”

温雪尘灵脉被封去,他经过几日努力,大致也只冲破了一点点禁锢,这点微薄的法力,不足以支撑他移换出太远的地方去,更别提转移出蛮荒之中了。

蛮荒钥匙只有一把,握在九枝灯手中。在蛮荒,任何传音之术都会被隔绝,唯一具有沟通三界之能的宝器灵沼镜,徐行之他们也未曾在被俘后的温雪尘身上搜到。

这也便意味着,不论是他们还是温雪尘,都没有机会与外界的九枝灯取得联系。

温雪尘逃跑,也只是藏入了蛮荒某处而已。

徐行之蹙眉细思片刻,道:“走。”

周北南疑惑:“去哪里?”

徐行之行事果决,已迈步朝外走去:“去他可能去的地方。”

孟重光亦是不懂徐行之所指何地,但还是乖乖随他向外走:“师兄,你说他可能去哪里?”

徐行之稍稍驻足:“你可告诉过他,小弦儿埋在哪里?”

周北南一怔。

他确实说过,当时极怒之下,他什么都说了,小弦儿为何而死,死在何处,他一一历数给了那麻木不仁的温雪尘听,却换不回他半分心潮波动,这令周北南出离愤怒,又无可奈何。

以温雪尘凡事较真的性情,在无法逃出蛮荒的前提下,他极有可能会这里,求证几人所说是否属实。

“凡炼就高等醒尸,令其尽忘前尘,方好驱使。”徐行之大步流星朝外行去,“然而,人生在世,必有眷恋难舍之事。若是难以扭转,炼尸之人便会强行把相关人事,尽皆施法抑住。”

话说至此,在场诸人均已明白大半。

……醒尸,正如魔道向来作风,求的是癫迷人心,惑乱神志。关于周弦,温雪尘忘得最是彻底,可反过来说,这也是他所有封印中,最容易动摇的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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