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芽微胀,凉风生窗,魔道总坛的春日比起其他地方也未曾逊色分毫。

九枝灯临窗而坐,身着风陵服饰,缥碧发带随风而动。

他援笔埋首,写写停停,似乎打算写一封长信。

窗外云脚蹒跚,一道风吹过,把他刚刚写了个开头的信纸吹起,吹向了窗外的树梢。

九枝灯皱眉,正欲起身,却听得外面传来一道脆亮的铃音,慵然的懒声随之响起:“行之兄长拜启,一别数日,心念殊甚。兄长之来信,吾日夜诵读。字字句句,铭记心间,夜来仍有字章入梦……”

九枝灯欣喜又慌乱地起身,甚至不舍得多费步履前去开门,径直将开了一点点的窗户推到最大。

徐行之拣了窗边榆树的一条高枝儿,优哉游哉地坐卧其上,右手抱头,腕上六角铃铛泠泠作响,另一手则执住信纸,历历诵念着。

九枝灯清冷的面颊泛起淡淡地绯色:“师兄,你……别念。”

徐行之把信纸一合,执于指尖,自树上轻捷跃下,长腿一抬便越过窗台,笑道:“师兄又来找你讨酒喝啦。”

九枝灯接过他手中信纸:“师兄随时来,我随时恭候。”

由窗户进了门来,徐行之背靠着窗边,左顾右盼:“别说,你这里的酒还真不错。”

九枝灯抬手替徐行之拂去发上落花:“师兄想要什么,随时来就是了。只要是小灯有的,只要是师兄想要,小灯便一定给师兄。”

说罢,他的指尾貌似漫不经心地勾过徐行之眼下那枚勾人的泪痣。

九枝灯向来冷情寒面,克己守礼,即使与他有这样的接触,徐行之也不会觉得他动机不纯。

做过这个动作后,九枝灯返身向外,唤道:“六云鹤。”

六云鹤推门而入,瞧见徐行之后,本就森冷的双眼眸色更见阴晦,但还是在九枝灯平静的示意下依照礼节下拜:“属下拜见徐师兄。”

徐行之虽是不待见他当初挟持石屏风前来风陵山强行将九枝灯接回魔道的所作所为,但为着九枝灯的颜面,还是神色如常地同他打了个招呼,并轻松笑道:“我偷溜进来的时候瞧见卅四了。可千万别告诉他我来了啊,不然他又得拉着我比半天剑术。”

六云鹤应承下后便心领神会地退下,半晌后抱了一坛美酒进来,又掩门离去。

九枝灯用青梅水煮沸酒炉,替徐行之把杯盏摆好,举壶替他倒上已经温好的酒液。澄净的酒线注入杯中,至杯面方停,酒液恰好比杯口稍稍凸上一线,瞧起来赏心悦目得很。

徐行之一口咬住杯壁,仰脖喝尽,又松开口,令小巧的酒杯落回手掌,继而又对九枝灯绽开一个疏朗的笑容。

仅仅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九枝灯的眼中便生出了无限柔情来,提壶又为徐行之注满了酒杯:“师兄怎么不带孟师弟一起来呢。”

一提到孟重光,徐行之就觉得好笑。

近来南山坳里闹尸鬼,徐行之想着要磨炼磨炼他,便替他向广府君奏请,此次剿清尸鬼之事,由孟重光带几名风陵弟子出行处理。

孟重光实力再不济,有那些天才地宝温养着,金丹三阶的修为也已经在风陵山大部分弟子之上了,他又是清静君正式收受的弟子,总跟在自己身后撒娇打转算怎么回事儿?

昨日那小崽子依依不舍地离开前,千叮万嘱,叫自己不许趁他不在时来寻九枝灯,若是被他发现,就要自己好看。

……一个小兔崽子,能拿自己如何?

不过报备还是要做的,他今日出门前向孟重光寄送了灵函,告诉他自己要去魔道总坛饮酒,现在他应该差不多已经收到信了。

……好小子,长本事了,敢威胁我。

你倒是看我听不听你的啊。

想到他气得龇牙咧嘴的模样,徐行之心情大好地又饮了一巡,随口道:“他忙着呢。”

九枝灯注视着徐行之的眼睛:“师兄同清静君说过你与他打算结为双修道侣之事了吗?”

徐行之摸一摸鼻子,眯眼轻笑:“你可别告诉重光啊。……这次天榜之比,我若是能蝉联魁首,我便会在夺魁时宣布,孟重光乃我徐行之道侣,我要正式与他缔结姻缘。”

说罢,他持杯与九枝灯轻碰了一下:“提前庆贺一下。”

酒液摇晃,徐行之杯中的几滴酒溅入了九枝灯杯中,让他原本倒得恰到好处的酒线溢出了一线。

九枝灯喉结狠狠滚动了一番,把杯子放下,取出锦帕,缓缓净手,声音里听不出什么喜怒来:“师兄倒真是胆大。四门弟子怕都是要被师兄吓到了。”

徐行之乐道:“我就是想看他们嘴都合不拢的样子。尤其是北南,想想他那张脸我就高兴。”

“师兄高兴便好。”

徐行之自行用酒壶给自己斟满酒:“别说,上次雪尘办的婚礼真是热闹,我瞧着眼热得很,赶明儿我也得办那么一场。”

九枝灯只觉自己肝脏生痛,他惊讶自己竟还能在剧痛下说出话来:“师兄若是同女子结亲,公告四海,自是不在话下。但是跟同性道友成为道侣,都是静静地办了……至于大张旗鼓,宴请宾客,道门从未有过此等先例。”

徐行之丝毫不在意:“那便让我来做这个先例啊。”

今日之酒喝来格外醉人些,不到一个时辰,九枝灯与徐行之均已是面带薄醺。

徐行之眯着眼睛看向外面的天色。

九枝灯问:“师兄是要回去了吗?”

徐行之站起身来:“差不多了。”

九枝灯扬声唤道:“六云鹤。”

六云鹤再次魅影似的出现在门口,怀中抱有一坛酒,放下后,又再次默不吭声地转身出去。

徐行之问:“他一直这么闷吗?”

九枝灯平声道:“话少一些也好。”

徐行之:“……他敢欺负你吗?”

九枝灯说:“我已是元婴之体,这总坛中谁敢欺负于我呢?”

说着,九枝灯把小酒坛抱起,递给徐行之:“给师父也带上些酒吧。”

徐行之伸臂去接,但四只手交合在玉坛上时,九枝灯却并未松开。

他将形状狭长的眼睛睁开了些,眼中似有酒雾弥满,隐含水光,将他向来冷淡自持的外壳冲出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细小缝隙来。

徐行之以为他是吃醉了,玩笑道:“怎么,不舍得给啊。”

九枝灯轻声道:“师兄亲我一下罢。”

徐行之乐了,腾出一只手来推了推他的额头:“还真醉啦?”

九枝灯将酒坛递过去,眼中氤氲的雾气稍稍散去,迷蒙的神情亦重归了清明。

他进退自如地应答道:“……仿佛是有些醉了。”

九枝灯将徐行之送出门去,二人并肩行出百尺,一路说着些闲话。

徐行之问他:“今次的天榜之比在风陵。你会来吗?”

九枝灯细细思量一番:“道中事务繁多,很难说。但去与不去,我都会派人知会师兄一声的。”

“派人知会作甚?”徐行之大大咧咧地舒展开修长手臂,揽住九枝灯的肩膀,“把你没写完的那封信写完,再遣人送来吧。我与你写过几回信,你每次回的都是什么呀,官样文章,客客气气的,加起来都不如你今天这封写得像样。”

九枝灯低头:“是。”

徐行之拿“闲笔”轻敲了敲他的额头:“是什么是?每次都答得顺溜,上次渡雷劫倒是不声不响的。我同你说过的话你都抛在脑后了是不是?若不是我看见渡劫云,都不知你擅自渡了元婴劫。我来找你,你还设下结界,不叫任何人进来?”

九枝灯轻声应道:“我不想让师兄受伤。”

徐行之训过他一句,终究还是心软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后颈:“好在是熬过来了,也不枉我在山下守你一夜。”

九枝灯霍然抬头:“师兄,那夜……”

徐行之满不在乎地搔搔面颊侧部:“……哟,没跟你说过啊。那夜我一直在山下。”

九枝灯喉头发哽:“师兄……”

徐行之说:“我身在风陵,想着你在遭罪,左右也睡不着,倒不如到离你近一点的地方,还能求个心安。”

又闲聊过两句,徐行之方才离去。

九枝灯从徐行之说出“守你一夜”的话时,心口便酸胀蹦跳得厉害,即使折回房中、重新坐于书桌旁,那颗心也还是在油锅里兔子似的挣扎。

这四个字有什么特别的呢,可他的心就是被这四个字的横沟撇捺磨得鲜血淋漓,又甘之如饴。

他越是想要放弃徐行之,就越发痴迷于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大概是入了魔的缘故,他现在若是看师兄看得久了,就忍不住想把师兄吞吃入腹,看着那张嚣张的面容在自己身下露出惊骇与享受的表情。

在方才的酒宴之上,九枝灯数度忍下了撕碎自己这副克己纯善的君子皮囊的冲动。

……然而他还能忍耐多久呢?

他这般想着,将书桌下的一方青花卷缸拉出。

里面都是九枝灯给徐行之写的信件,一封封,一卷卷,若是展开来,里面的内容可尽是叫人脸红耳热的内容。

这些书信,包括他今日书写的信函,他从未寄出,也不打算寄出,他只会在夜间偶尔取出翻阅。

这是九枝灯内心最阴暗的秘密,不会与任何人言说。

六云鹤在此时推门进来了。

九枝灯掩上手中卷页,却也不打算抬头看他一看:“何事?”

六云鹤站在那里,整个如同一把出鞘的寒锋:“方才看您在与徐行之饮酒,便未能告知于您。……黑水堡反了。”

九枝灯薄唇微微一抿,头也未抬:“镇压。”

“对于各分支的不满,您除了‘镇压’、‘安抚’之外,还有别的命令吗?”六云鹤语中含讽,“……您太清楚他们想要什么了吧。”

九枝灯直接道:“他们要的我给不了,也不想给。”

六云鹤道:“那您要‘镇压’的魔道各门可太多了。他们不会接受一个已有了元婴之体的尊主,既不思谋拓展魔道版图,也不肯为昔年卅罗将军之死向正道实施报复。尤其是……他还在仙门中长大。”

说到此处,他的语气中更多了几分令人厌烦的傲慢:“……斗胆问您一句,您的心,究竟是向着魔道,还是向着风陵?”

九枝灯不欲与他多争长短,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命令:“镇压黑水堡。不管生死,带黑水堡堡主来见我。可听得懂我的话吗?”

六云鹤哂笑一声,抱拳告辞。

掩门之时,他眸间隐有厉色,直到他双眸盯向徐行之离去之处,才慢慢地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狞笑。

……不急,慢慢来。

待六云鹤走后,九枝灯从桌下捧出又一只卷缸。

其中装盛了大量信函,这些函件十之八·九来自于魔道各分支,从半年前开始便雪片似的朝他飞来。信函明面上均是恭贺他成功获得了元婴之体,但话里话外,都是请求他整顿魔道、攻打四门。

这一切,均因为他是元婴之体。

而魔道中的上一名元婴老祖,是他嗜血杀伐的叔叔卅罗。

卅罗于四门而言,是渴血食肉的狂徒杀神,但于魔道而言,则是不幸陨落的英雄豪杰。

而现在,新的卅罗出现了,而他竟然不想向四门实施报复,这怎么可能?这又怎么可以?

——当年,他被送去四门,四门疑他,认为其心必异。

——现在,他回到魔道,魔道同样疑他,认为其心必异。

九枝灯疲惫地倒在椅背上,苍凉又好笑地想:我九枝灯究竟生了几颗心,能由得人糟践呢。

徐行之回到风陵时,不出意外地被广府君堵住了。

他相当怀疑广府君在处理派中事务时,是将“抓徐行之的小辫子”作为其中的一项重要任务来完成的。

跪在青竹殿门口,广府君脸上黑气缭绕,不顾来往弟子注目,厉声呵斥道:“你又跑哪里去了,弄得这一身龌龊酒气?!”

徐行之摸摸鼻子:“您都说了,我这满身都是酒气,我再说我是去听山下水陆道场讲学,您信吗?”

广府君手中的手板一下落在了他脑袋顶上:“还顶嘴!”

徐行之已经料到接下来他会说些什么了。

广府君厉声道:“滚回去抄书!”

徐行之适时地露出惊讶与苦恼的表情:“师叔……”

果然,瞧他一脸气苦,广府君神色才缓和了些:“没得商量。今日去抄《风陵史录》,三遍。明日清晨交与我。”

徐行之认命地一低脑袋,问道:“……师父呢?”

“师兄身体不适,正在殿中休憩。”提及清静君,广府君铁板一块的面容才有了些许松动,“少想着让师兄来替你说好话啊。”

徐行之微微皱眉:“师父自从上次出关后,身上好像就不大好,病歪歪的,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

广府君否认道:“师兄不会这般没分寸。……你要是当真体贴纯孝,便多操心操心派中事宜,替师兄分忧,不要……”

“……溪云。”

广府君闻声停下训斥,回首一望。

清静君站在台阶之上,披衣而立,唇色稍白,风吹袖满,衣纹缭乱,让徐行之产生了一种他皮下无骨无肉、随时会乘风归去的错觉。

清静君温软道:“我是叫行之出去买酒。你勿要责罚他。”

广府君:“……师兄,他可是自承是出去喝酒了。”

清静君懵懵地啊了一声,把目光投向徐行之。

徐行之有点委屈地用眸光表示,师父,你出来晚了,咱俩没对过口供啊。

清静君拱了拱鼻子,乌黑的眼珠轻轻转了两下,继续强行辩解:“……他替我出去买酒,喝上两口,也不妨事的吧。”

广府君:“师兄,风陵规矩如此,决不能因为他徐行之而有所退让!让他抄三遍《风陵史录》,已是极大的优容了!”

清静君同广府君讨价还价:“要不,一遍吧?”

广府君厉声:“不行!”

清静君软声道:“……溪云。”

广府君:“……”

清静君澄明的双目盯准了广府君:“……溪云。”

广府君扶额片刻,匆匆拂袖,从清静君身上转开视线:“一遍就一遍罢。算是看在师兄的面子上。”

清静君在广府君背后对徐行之调皮地眨了眨眼。

广府君背对着他,自是不知让他操碎了心的师兄现在在做些什么。

他兀自叮嘱徐行之道:“此次天榜之比在咱们风陵,事务繁杂,不一而足,作为风陵首徒,不论大事小情你都要协助于我,安排妥当,万不可再出外鬼混了,你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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