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只觉脑袋后头冷飕飕的,一转身,便发现众人眼神不对。

他伸手对后腰处摸了一摸,甚是怀疑孟重光是不是趁自己睡觉时对自己后背做了些什么。

他瞧不见自己后背,是以不知道那里现在是怎样一番光景。

——他的后腰靠上的位置有一大片伤疤,像是用铁片生生刮去了一层皮肉。大概是因为下手极狠,至今仍可依稀辨认当年受创时血肉翻卷的模样。

可是,即使伤成了这副模样,在场诸人也都能瞧见伤疤下渗出的圆形银环蛇印。

因为伤疤恰好生在脊柱中央,断口又平平整整,延伸至距两侧腰线三指处时方止,所以从徐行之的角度,若不仔细地背身照镜,是根本看不见伤疤所在的。

徐行之看不到伤疤的位置,只好抬头询问:“……怎么了?”

周北南率先收回视线,抬起手指,顺着浓密的发线往后搔了搔头发,干咳一声:“无事。”

陆御九帮腔道:“徐师兄快些下来吧。你才醒来,身上不能受风。”

陶闲自幼跑惯了市井,虽没练就一口如簧巧舌,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练出了十足十,见其他人不欲提起,自己便也打消了追问的念头,转而牵住曲驰,小声问:“曲师兄,徐师兄后背……”

曲驰反而捉住他的手腕,很认真地:“……嘘。”

徐行之深觉莫名其妙。

刚才在混闹中跌下水的陆御九也已经泡了好一会儿,手脚并用地爬上岸来歇息。由于不见天日多年,一身皮肤又总捂在道袍之中,他全身都白到发亮,因此,他大腿根部的一枚半拳大小的青绿色驳纹条缕清晰、异常鲜明。

注意到徐行之的目光落在那里,陆御九立即伸手遮掩住那处,略有羞赧和不安地嗫嚅:“……徐师兄……”

徐行之猜到,那或许是鬼族的印记。

他阅书芜杂,天南海北的只要感点兴趣便会抓来看,因此也不记得自己在哪本书中看到过:凡鬼修,一旦觉醒鬼族血脉,身体某处便会浮现一处鬼族刻印,形状不一,位置迥然,有的直接生在脑门中央,有的会像胎记似的爬遍整张脸。

陆御九生出鬼印的位置虽较为尴尬,但胜在隐秘,只要不在人前宽衣解带,便不会露出马脚来。

这么一想,徐行之便豁然开朗了。

陆御九的情况与原主颇为相似。

自从原主身上挨了枚要命的蛇印后,他为了隐瞒此事,便一直避免在人前脱衣,天榜比试拒绝众位师弟的凫水邀请时、为了卅四受玄武棍时,均是如此。

按理说,原主应该从来没机会看到他身上的印记,而所有人亦不知道自己背后有一枚银环蛇印的疤痕。

所以他们刚才是瞧见自己的蛇印,才露出那种表情的吗?

……不对。

这个解释也不大对劲。

他们既然事前不知此物,突然看见,至少按照周北南的个性,是必然要刨地三尺、追根究底的,然而大家却都摆出一副避而不谈的模样,好像并不愿谈及这一话题。

……大家都知道一个关于自己的秘密,可唯独自己不知道,这种感觉着实很微妙。

这般想着,徐行之下了水。

浸入热水中,徐行之有种浑身通透、再世为人的感觉。

他在水下将左手悄悄背到背后,想要摸一摸后背上究竟有些什么,没想到他的指尖还没能触到后背,便被一只挟裹着暖流的手牢牢握紧,指腹根根交叉,掌心相贴。

孟重光有点羞怯的声音擦着他的耳尖滑过:“师兄,我来帮你擦背呀。”

徐行之咳了一声:“……不必。”

他想把手抽回,孟重光却不肯松手,还牵扯着他的手指,把他的指掌紧紧锁在了后背上。

徐行之生的是一身男人的筋骨,身体自然不似女子柔软,被这样一拉扯,立即吃痛地低哼一声:“唔……你干什么?!”

孟重光诚恳道:“师兄,你看起来真好吃。我真想把你吃到肚子里去,这样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也绝算不得小。距他们最近的陆御九闻言一怔,回过神来后,羞得连肚皮都变成了粉红色,哪里还敢再往浴池里浸,把泡在池中的双脚拿出,不自在道:“我我我,我去,去喝水。”

他冲到周北南身侧,七尺的小身板猛推着八尺三寸的周北南,周北南也是一副火烧屁股的样子,玩命朝曲驰打手势。

陶闲待不住了,连头都不敢朝孟重光和徐行之的方向转:“曲师兄,咱们也走吧……”

曲驰一脸茫然:“你也渴了吗?”

陶闲结巴道:“我我……我有些头晕……”

曲驰这下着急了起来,不由分说把陶闲从水中湿淋淋地捞起,轻松抱在怀里,踏上岸后,还依礼节乖巧道:“行之,我先带陶闲去休息。你们在此稍等,一会儿我们就回来。”

周北南脸都绿了:“曲驰,你还回来?回来想看什么啊?他们俩厚脸皮的什么干不出来?”

“行之……他们?”曲驰的眸光清澈懵懂,费劲地辩解道,“行之很好啊……”

周北南低声道:“好个屁!老子他妈还看过他们俩在屋顶上干呢。俩臭不要脸的,明明发信号叫我去谈事,还让老子在房里等着,等他们闹腾完再下来,上房揭瓦下海搅浪的缺德玩意儿——”

周北南这一番话在徐行之心头轻飘飘地落下,随即轰然炸开。

……原主和孟重光难道真的已经——

尽管他早有准备,可这事实经由他人之口明晃晃摆在眼前时,徐行之仍觉如坠梦中。

在他生活的现世,民风淳朴开放,男女皆可结合成婚。父亲对此相当开明,几次申明,叫他不必介怀传宗接代之事,只需遵从本心,选择自己所爱之人,与之扶持一生,惹得徐行之哭笑不得,甚至数度怀疑父亲是不是偷摸着给他订了个娃娃亲,对方一不小心生了个男胎,才百般向他灌输这些。

相比于男色,他更欣赏那些娇艳的莺莺燕燕,不过都是图个养眼舒服,至于将来和谁过搭伙日子,他真没什么计划。

但他行事向来大胆,一旦心中认定,必然是能要多不要脸就有多不要脸。

刚才周北南那一通骂,不仅没有叫徐行之臊得面红耳热,反倒让他想,屋顶若是用来做那样的快活事情,好像的确挺有趣。

然而,不等他缓过神来,一个温暖的怀抱已经从后深深拥紧了他:“师兄,别听他们的。周北南他是嫉妒我们。”

徐行之:“……”

刚才的翩然遐想被暖意融融的怀抱笼住后,便立即从徐行之脑海中抽离而去。

之前,徐行之还信誓旦旦地认为,孟重光若是真想跟原主这具身体发生些什么,那也只能由他胡闹去。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一切根本不像他想的那样简单。

孟重光或许是原主至爱之人,因此原主才会不计较世俗之见,与孟重光结为道侣,可他徐屏并不是原主,若是与孟重光发生关系,原主又已经死于非命,难以转圜,那在离开蛮荒之后,自己还能够离开他吗?还能做回真正的徐屏吗?

这具身体已换了主人,孟重光真心想求的人已不在此处,何必要给他虚无缥缈的甜头之后,再离开他?

徐行之做不出这样龌龊的事情。

他绝对不能和孟重光发生更进一步的关联。

绝对不可……

孟重光却不知道徐行之心头的挣扎。他的手指盘桓在徐行之耸动发紧的背肌上,流连忘返:“师兄,我想你了……”

徐行之哄他:“你先撒开我,别闹。”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孟重光充耳不闻,“……你什么都不知道。”

徐行之的胳膊肘已经被别得发了麻,肌肉一鼓一鼓地蹦跳,他另一只手全然派不上用场,只能勉强架在池边,叫自己不至于滑落入水。

“孟重光!松手!”

孟重光没有说话,只一寸寸用唇爱抚亲吻着他的后颈窝,发出轻细又有规律的唧唧水声。

自他入蛮荒以来,孟重光向来听话,偶有超越雷池的言行,无需他如此疾言厉色,孟重光便能处理得进退有度。

即使是他把自己锁起来这件事,至少也是商量着来的。

……两人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失控的?

很快,徐行之在心里回答自己,是从自己前去逼问孟重光是否撒谎一事,争执过后的那一吻开始。

那个吻为徐行之开启了一段冗长的记忆,也将原本存在于原主与孟重光之间的隔阂融化开来。

自从那个吻后,徐行之再没有任何拒绝孟重光的理由。毕竟,在孟重光看来,徐行之接受了他的吻,也就是原谅了自己。

徐行之仰天长叹:……操。

他满心都在思索该如何劝说孟重光放开自己,紧张得肌肉都在发颤。

在察觉到徐行之若有若无的抵触之后,孟重光身体猛地一僵,原本撩火的手指也渐渐停止了循环往复的转圈和勾弄。

他注视着徐行之的后颈,疲惫又伤心地小声道:“师兄,你怕我?这次……你是怕我了吗?”

徐行之此人不怕别人恃强行凶,唯独怕人哭,他刚刚硬起一些的心肠被孟重光这一句话便冲得丢盔弃甲,再无力抵抗。

他挖空心思想要安慰孟重光:“你……别这样。”

“师兄真的太坏了。”孟重光呜咽着,“每次……每一次都这样折磨我。……我会疯的,是你一点一点把我逼疯的。”

……“每次”?什么叫“每一次”?

徐行之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却很能感受到他语气里的惶惑,仿佛是不会水的人眼睁睁看着洪水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仿佛是坠入流沙的人无能为力地下沉。

听到他这样绝望的声音,徐行之暴·露在水面之外的后背上,鸡皮疙瘩一层层爬了上来。

他的手臂仍被向后别扭地拧着,而且孟重光手指越收越紧,越来越没有轻重。

徐行之痛得咬肌直跳,可不知道为什么,胸腔里的一颗软肉也紧缩着剧痛难耐。

他的额头抵在池边的浮岩花纹之上,想不通为何自己会因为孟重光几句哭腔,就难捱得恨不得用头撞墙。

……徐行之怀疑自己可能被这具身体传染了什么了不得的疫病。

孟重光在一通情绪发泄过后,终于辨明了眼前的境况:徐行之的左臂被他以一个近乎不可能的角度扭压着,手腕上聚起一圈乌青,他伏在岸边,痛得浑身发抖。

孟重光惊慌地放开手来:“师兄……”

徐行之捂住终于得到解放的臂膀,咬牙道:“……别叫我师兄。”

……他现在压根儿听不得孟重光叫他师兄。

他甚至开始怀疑世界之识把自己塞入这具身体里时并没有把原主的魂魄摘干净,否则何以解释他现在这种恨不得把心脏掏出来的痛感。

徐行之只是随口呵斥了一句,孟重光却一下哭了出来,抓住他的手臂不肯松手:“师兄,当初的确是我的错。我不该不放你走,我不该把你绑起来,重光认了,都认——你别不要我,别去找九枝灯,你去了就回不来了……”

徐行之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你在说什么?”

孟重光抽噎着说不出话来,把柔软的脸颊贴在徐行之后背上摩挲着,一道道滚烫的泪痕烧灼着他的后背,引起了徐行之后背皮肤的轻微痉挛。

徐行之脑袋里嗡嗡响成一片。

——孟重光认错了。但他认的是什么错?

他哭得这般伤心,说明对他而言,最愧悔于原主的便是这件事。

可是,按照世界之识所说,他该认的是盗窃神器,是弑师栽赃,是背叛师门,无论哪一桩哪一件罪名,都比什么“绑起来不放你走”要来得严重百倍千倍。

是孟重光此人认知与常人不同,真的分不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还是……他又一次被世界之识蒙骗了?

原本稍稍暧昧旖旎起来的氛围被打破,闹成了现在的局面。想必早早抽身而走的周北南他们压根预料不到会有这般的发展。

孟重光似乎心中存有天大的委屈与压力,就这样拥紧徐行之的后背,哭得痛入骨髓。

不知是被孟重光的饮泣惹得心慌气短,还是在温泉中泡得久了,熟悉的眩晕感再次一阵阵地向徐行之袭来。

徐行之在心底暗骂一声。

他以前身体极好,除了五岁时被麦刀意外斩落手掌,重病许久,十三年来连医馆大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进了这蛮荒反倒跟个娇小姐似的,隔三差五就得晕一回。

徐行之用木手卡住发闷的胸膛,恨不得怒吼出来,或者重重擂上几拳,但是他还是被那种要命的晕眩感夺去了全部的感官。

……但是他这回没有闭着眼睛倒进水里去。

徐行之的眼睛要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灼烫。

“……重光……”

有人在他心里念着这个名字,声音熟悉得让徐行之心悸,“……重光,是个好名字,可是起个什么姓好呢。”

他眼前影影绰绰浮现出了一卷百家姓,而一只骨肉纤匀的右手饱蘸浓墨,在上头随笔画了个圈。

那圈里的字是“孟”。

徐行之听到那人反反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重光。孟重光。听起来不错。”

渐渐的,那声音仿佛投石入水,激起了层层涟漪,每一层都在呼唤着那人的名字。

重光,重光,孟重光。

声音有愠怒的,有温情的,有调侃的,有宠溺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而且,除了这些之外,徐行之还听到了一个痛苦中带着丝丝欢愉的声调在唤,重光,孟重光。

把徐行之压在池边饮泣许久的孟重光慢慢地止住了哭声,他揉一揉自己哭得发红的鼻尖,嗓音微颤,但好在恢复了少许平静之态:“师兄,我知道你还因为我不放你走的事情生气……在你原谅我之前,我,我不会碰你……”

徐行之仍用被他的泪水烫得发红的后背对着他,这叫孟重光又无端生出一些恐慌来:“真的,我不碰你。我很累,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觉了,所以我没有力气……”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了许久,见徐行之仍然没有要回过身的打算,他紧绷着的肩胛骨终于无望地松弛下来,哗啦啦地涉水往外走去。

在他转身的时候,徐行之摇摇晃晃从水里站起。

当听到身后的水声时,孟重光在心底苦笑,但那笑意的苦涩还没能蔓延至眼底,一双手就从身后环来,把他用力锁在怀抱中。

徐行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好像是身体告诉他接下来要如何做,他就稀里糊涂地照做了。

因此,在把满脸惊骇的孟重光翻转过来、将口唇里的气息如火地侵略到他的口中时,徐行之也压根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驱使他这样做的是这具身体,不是什么世界之识的命令,也不是什么原主的回忆,好像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只觉得有一种刻骨的熟悉在他血液里弥散开来,像是为他注入了奇异的力量,支配着他的手脚,让一切理智都去他妈的。

孟重光唇齿间挤出讶然的只言片语:“师兄?你……”

在发现言语无用后,他果断放弃同徐行之再赘言半分,用力兜住徐行之腰侧,掐住他细腰间深陷的腰窝,同样动作暴烈地侵入徐行之口中,与他抢夺彼此的所有权。

战火燃烧,几番翻弄间,二人唇间津液都抵死纠缠起来,仿佛能听到丝丝作响的烧灼声。

孟重光反客为主后,徐行之反倒选择了主动退出,并在退出时一口咬住孟重光的唇畔,发力向外拉扯,痛得他嘶嘶吸了两口气,伸手一摸,摸了一手的猩红。

“哭什么?嗯?”徐行之用木手捧起他泪痕犹在的脸,皱眉问道,“哭哭哭,就知道哭。”

孟重光既惊又喜,但语气中又有化不开的委屈:“师兄咬我……”

“咬你怎么了?”徐行之听到自己用一种近乎于凶猛的声音说,“咬你少了?之前你不是很喜欢吗?”

孟重光一把捉住徐行之的胳膊,双眼发亮:“师兄,你再说一遍。你是不是愿意理我了,是不是原谅重光当年做下的事情了?”

徐行之冷笑一声,一把紧握住了孟重光的身下,发力揉捏:“滚你的孟重光!‘是不是’,‘是不是’,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原不原谅你,你心里不清楚吗?”

“唔——”孟重光动情低吟一声,再也忍受不住,把徐行之一把抱了起来,吮吸着他的耳垂,嗓音里是化不开的温柔与甜意,“……师兄,真的,我最想念你这个样子了。”

徐行之想,自己一定是他妈的疯了才干这种事情。

但身体在不听使唤之后,又再次沉溺入了旷日持久的狂欢之中。

半个时辰后,元如昼满面羞红地带着周望,住到了虎跳涧距离温泉最远的一间宫殿,可即使如此,仍能依稀听到嘶哑的叫喊和笑闹声。

周北南在院中抱着长·枪踱来踱去,干瞪眼了半天,终于是忍无可忍了:“他们有完没完了!?啊?!让不让人睡了?”

他咬着牙恶狠狠一跺脚:“我找他们去!没完了是不是?”

曲驰说:“我也去。”

周北南:“……你去干什么?”

曲驰有理有据道:“他们打架,你一个人拉不住。”

周北南耳朵根微微泛红:“你好好坐着,我一个人去就行,他们俩这架打得阵势大着呢,别吓着你。”

撂下这话,周北南就气势磅礴地去了,但在走到通往沐池的木门前时,门扉那头陡然撞出哐当一声闷响,惊得周北南倒退一步。

喘息声和交颈的吻声不绝于耳,两具躯体一下下往木门上撞动,眼看门轴都要给怼歪了。

周北南一张俊秀面庞涨成了猪肝色,牙关磋磨得咯吱咯吱响,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咆哮:“你们拆房子啊?”

门内的动静未停,但传出来的声音倒是异口同声:“滚!”

紧接着,门内徐行之开始变调地低喘:“……没睡觉?累?你几天没睡觉兴奋成这样?你累个屁!”

孟重光软腻着声音撒娇:“和师兄做这种事怎么会累,做上一辈子都嫌不够呢。”

“呃——”徐行之听起来疼狠了,猛抽了孟重光两下,“换一个!别他妈撞我了!背要断了……唔……”

周北南在门口暴躁地转了两圈,忿忿地想,老子不跟俩小王八蛋一般见识。

想完,他就扛着长·枪回去了。

等他回到四人下榻的小院,等得发急的曲驰忙不迭走上前来:“怎么样了?”

周北南:“什么怎么样?这不还……打着呢吗。”

“……行之叫得很惨啊。”曲驰脸色发白,“他刚才还哭了……”

周北南想到那声“滚”就来气:“自找的!让他被活活打死吧。”

他走出几步,实在是气不过,一指陶闲:“陶闲,你,你唱戏,你把这声儿压下去!”

陶闲往后一缩,摇了摇头。

陆御九瞪他:“人家学的是花旦,又不是学的大鼓书!”

周北南烦躁地捂住额头:“这日子以后还过不过了,啊?”

云雨欢好的残响折腾了一整个夜晚方止。

第二日,孟重光用浴巾包紧徐行之,神清气爽地大步跨出温泉沐池,将他安置到房中床榻上,并弯下腰来,温存地亲吻了好几下他的脸颊。

徐行之昏昏欲睡,半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下,就转开了视线。

孟重光索性蹲下伏在床边,双手搭在榻边,乖巧道:“师兄,你想吃什么?不管想吃什么,重光都想办法给你弄回来。”

徐行之嘀咕了一声“让我想会儿”,便阖上眼睛不再动弹。

孟重光耐心地等了许久,发现徐行之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便伸手尽情抚弄着徐行之因为吸饱了水汽而显得格外殷红的唇。

昨夜尽在泉池中里里外外地翻滚混闹,徐行之的脸直到现在还残余着一缕热力熏蒸后留下的薄红,看得孟重光心情大好,在那抹红意之上意犹未尽地亲了又亲。

他把被子细心地替徐行之掖好,这才缓步掩门而去。

门扉的关闭声响起后,徐行之随之抬起酸痛得要了命的胳膊,掸开了沉重的眼皮。

昨夜那样的疯狂,让徐行之心有余悸,也叫他胸口砰咚砰咚狂跳不止。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在看到重光那样难过时,本能地做出了那样的动作,抱住他,安慰他,挑弄他,熟稔得像是做过几十几百次一样。

徐行之甚至觉得昨夜与孟重光闹了一整夜的人并非是自己,而是沉睡在他体内的原主。

……然而原主真的在吗?

原主徐行之上辈子希望拥有的家人和安稳人生,他徐屏有了;而他作为徐屏,却又一次被迫接手了徐行之的人生和烂摊子。

这他妈又算什么呢?真的会这么巧合吗?

徐行之喃喃自语着:“孟重光,九枝灯……九枝灯,孟重光……九——”

在反复诵念中,他脑中乍然闪过一个片段。

徐行之喉头猛地一绷,竟是猛地跳将起身,腰部一阵报复性的裂痛又逼得他躺了回去,卡住腰身,痛得浑身发抖。

小时候他曾信手翻过不少诗集,曾读过一首诗,印象极为深刻。

深刻的原因,是妹妹很喜欢这首诗,说她的名字就取自这首诗。

徐行之还记得,当初他引颈一看,就又好气又好笑地揉乱了她的发髻:“你那名字明明是兄长给你取的!希望你‘亭亭南轩外,贞干修且直’。怎么会是从这倒霉诗里抠出来的?真不吉利。”

梧桐看着他笑,把纤细的手指搭上了他的梨花木右手:“兄长起的名字我很喜欢。”

徐行之被她这一笑弄软了心肠:“喜欢就好。”

梧桐靠着他的肩膀,把脑袋枕在他的肩上,而徐行之也迁就着她把肩膀倾斜下去,方便她枕靠。

徐梧桐轻声道:“兄长是世上最好的兄长了。”

他将自己的残手递出去,故意在她面前晃悠:“你兄长可是个残废,这也叫好啊?”

“好。什么都好。”徐梧桐用小手合拢抱住他的木手,珍惜地望着徐行之,道,“……兄长,在梧桐眼里,这世上的人都多生了一只手。”

徐行之仍记得当时的心情,温暖、平和,仿佛自己不必费心争抢,就已经坐拥了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然而,现在思及那首诗,徐行之只觉浑身发冷,恨不得把自己缩进被子深处,好从中汲取哪怕一点暖意。

“九枝灯在琐窗空,希逸无聊恨不同。晓梦未离金夹膝,早寒先到石屏风。遗簪可惜三秋白,蜡烛犹残一寸红。应卷鰕帘看皓齿,镜中惆怅见梧桐。”

——九枝灯在,琐窗空。

——三秋白,三秋,徐三秋。

——镜中,惆怅,见梧桐。

——还有,徐屏,石屏风。

怎么可能……

老天不会给他出这样残忍的谜面,再让他去猜测那个谜底吧。

徐行之的喉结急速滚动着,尽管一晚的蹂·躏已经让喉咙里灼痛难熬,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把涌到喉头的酸水吞咽下去。

然而那一股股酸涩苦麻感着实熬人,徐行之终是忍耐不得,挣扎着爬起,扶住床侧,剧烈干呕起来。

晶莹的胃液从口中翻出,沿着口角丝丝滑落,他呕得从床上翻滚下来,双肘撑紧地面,脸色青白地恨不得将胃整个吐出。

他听到门被破开的声音,听到了孟重光的惊呼与匆匆而至的脚步,紧接着,他被一双有力且柔软的臂弯环抱了起来:“师兄,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一点清凉贴上了他被烧得快要沸腾起来的脑袋,又惊慌地撤开:“师兄,你发热了。你再稍加忍耐,我马上去叫元师姐来。”

徐行之抬手捉住了他的衣襟。

本来打算撤身而去的孟重光一怔之下,马上明白过来,温声安抚着,亲吻着徐行之滚烫的耳朵:“好,师兄,我不走,我哪里都不去。”

他伸手执住徐行之的手,对门外大喊:“周北南!曲驰!!来一个人!”

徐行之躺在孟重光怀里,枕头左侧便是世界之识赠与他的匕首。

他挣动了一下身子,用快要撕裂的沙哑嗓音道:“……枕头,枕头下面。”

孟重光一怔,伸手去枕下摸索片刻,便将那把匕首交入了徐行之手中。

徐行之把匕首拔出鞘来。

匕首刀身雪亮如银,刃薄尖锐,其上隐有光彩流动,那是天地灵气集聚的痕迹,只要对准了天妖眉心处的妖核,一匕首扎下去,天妖此命便算是终了,再无转生之机。

孟重光望着他手中持拿的匕首,眸光有些异样,似笑似悲。

徐行之浑身滚烫,唯有手心冷得惊人。他把匕首在手心里反复掂量了一番,惨然一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匕首推入鞘中:“这个,帮我收着吧。”

孟重光:“……师兄?”

“收着。”徐行之眼前蚊影重重,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他小声说,“你在这里,我用不着了。”

孟重光喉头一哽,眼泪落下时,徐行之却已是倦极,头靠在孟重光怀中,彻底昏厥过去。

不多时,人在房中聚齐了。

元如昼将骨指小心翼翼地搭于徐行之腕上,又以手背试温。周望则背着双刀靠在床前,不无担忧地看着徐行之因为发烧而染上一片酡红色的脸:“如昼姐姐催我睡得早,昨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在场几人立即各自看向不同的地方。

孟重光亦不答。他蹲在床边看守着徐行之,手既然被元如昼占去了,他就紧紧握住徐行之的脚踝,似乎生怕徐行之会走脱离体而去。

唯有周北南一脸的扬眉吐气:“让你们闹,让你们不让我们睡觉。”

陆御九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还碾了碾。

周北南嘶地一声吃痛,索性一把将陆御九托着胁下抱起,哄小孩儿似的,让他两只脚都踩在自己脚上,不管陆御九怎么挣扎,都牢牢用胳膊揽住他的脖子,憋得陆御九一张脸红彤彤的。

曲驰不赞同地盯着孟重光:“不管行之他犯了什么错,也不能把他打成这样。”

陶闲则紧张地问元如昼:“怎么样了?”

元如昼正想答话,便见徐行之将眉毛夹起一个极其难受的角度,喃喃道:“师父……师父,不要……”

在场几人听他这般梦呓,纷纷变了颜色。

元如昼神情震动,抽回手来。空洞的双眼定定看向徐行之时,那股哀伤又沉静的沉默简直叫人冷到骨子里去。

徐行之极痛苦地翻转着身子:“……师父,行之宁可死,我宁可死啊!”

孟重光扑上去,压紧徐行之死攥成拳的手,一根根把手指掰开:“……好了好了,师兄,没事了。”

徐行之眼皮微掀,疲惫地瞄了他一眼:“师父呢?我们昨日约了赏梅饮酒,师父怎生没来?害我在廊下冻了半夜……”

孟重光娴熟地哄他:“师兄,师父吃醉酒了,还在青竹殿里睡着呢。”

徐行之用力闭了闭眼睛,把头往后仰去:“……骗我。师父不在了,不在了。”

周北南啧了一声,把陆御九从自己脚上抱下,几步上前,伸手拍打徐行之的脸:“……对了,你提起这茬,我正好有事要问你呢。徐行之?徐行之!!别睡!”

孟重光目光的温度在从徐行之转移到周北南身上的瞬间便冷了数倍:“周北南,你做什么?”

周北南理直气壮:“我有事问他!”

孟重光厉声:“你别刺激师兄!滚!!”

他掌心燃起一抹厉光,隔空推至他肋下三寸,让周北南连退数步,直到撞上陆御九才停下。

一摔之下,周北南的火性也冒了出来,捂住被击打得肋骨隐隐闷痛的胸口,隔着几步指着徐行之喝道:“徐行之,你别他妈装死!四门之中谁人不知清静君最是疼爱你,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杀清静君?你起来呀,你倒是说呀!”

“清静君”三字似乎的确对徐行之有效。他难捱地喘息起来,伸手抓住胸前的衣服,似乎想要把心脏活生生从里面掏出来。

周北南意气一过,方才发现,徐行之哭了。

点滴泪水无声地从他眼尾处滑过,融入枕芯,将那沾了眼泪的缎面枕濡染成一片深色。

周北南见过徐行之发笑发怒,就是没见过他哭,一时间脸色都变了:“我,我……他……”

所有人看着他的眼神都不善起来,周北南尴尬不已,嘀咕着:“我就是听他提起来,想赶快问问……以前他在外头流亡的时候,他不提起,我也不好问……”

周望好奇地问:“清静君是谁?”

曲驰难得提高了一点声音,严肃道:“……阿望。”

周望立时噤声,但她发现,提起这人,大家均是一脸痛色。

元如昼望着躺在床榻上的徐行之,略有痛苦地低声道:“我不知道,当年我也只看到师兄从师父殿中被押送出来,师兄口中、身上,都是清静君的血。可能……可能……”

她转过眸光,往孟重光方向看去,语气中略含期盼:“师兄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为何……”

“师兄不愿提,我怎么会多问。”孟重光取出手巾,用热水沾湿了,在徐行之的脸颊上一下下印着,“我根本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师兄出事时,我根本不在风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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