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

“老爷——”

哭哭啼啼的胖妇人守在病榻前, 拭泪的手帕上,都满是脂粉的香气。

“老爷, 你去了我们怎么办呀——老爷——”娇滴滴的哭声,头上的金雀钗都颤动起来。

躺在床上的周雍面色灰暗, 打翻的人参汤让屋子里都满是苦涩的药味,“哭,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你们这是给我哭丧啊!”

胖妇人一个一个的挤在床边,衬的床上病重的周雍,都显得枯瘦了许多。

“咳咳——咳咳——”

周雍病的不是一天两天了,偏偏他又是个富贵的体态, 一病, 瘦下来,皮肉都皱着,看着就像是要不行了。

一旁的妾们只知道哭,他听的头疼不已, 将枕着的玉枕头摔下去, “都给我出去!”

哭哭啼啼的妾们终于出去了,周雍趴在床上喘气。

“老爷——”

周雍看到说话的是老管家,语气也好了些,“说。”

“您这不吃药怎么行呀。”老管家跟了周雍许多年,知道他的脾气,刚才那么多妾们过来,都没劝周雍喝下一口药, “您说您现在,病的床都下不来,万一——万一没熬住,您家产全撒手给了别人,公子回来了,可不就要受欺负了吗。”

刚才还病怏怏的周雍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给我煎药去,我要喝药!”

老管家就知道还是公子管用,即便公子去了都一年了,也只有公子的名字,能哄的老爷言听计从。

周雍喝完了药,躺在床上顺气,家仆慌慌张张的冲进来禀报,“老爷——荷花池里捞了个死人出来了!”

刚喝完药的周雍眼睛都瞪大了,“什么?”

“奴才也不知道,是梅姨娘们刚才要去吃莲子,派人去采,没想到从里面拖了个死人出来。”

周雍掀开身上盖着的锦被,套着靴子就急哄哄的往后花园走去了。

荷塘旁边,十几个家仆围成一团,中间躺着个人,有人正要给他蒙上白布。周雍走近了,看清了是个富贵公子,俊眼修眉,那相貌放在哪里都是一等一的人物,但这人面生的很,怎么就死在了他家的荷塘里呢。

嚷着要吃莲子的梅姨娘被吓昏了过去,被人抬在凉亭里,大夫正在给她把脉。

周雍这个时候顾不上他,他让一个家仆去报官,等着官府来处置这具尸体,没想到那家仆刚走,躺在地上还没有盖上白布的俊美男尸忽然咳嗽一声,嗓子眼涌出了掺着黑灰的水,这一个异动可把周雍吓的不清,“这……这……这诈尸了不成?”

还是年轻的家仆胆子大,凑过去,摸了摸那人的鼻息,“老爷,他没死。”

“没死?”周雍刚才看这人还是声息全无,怎么一下子又活过来了。

躺在地上的人咳嗽个不停,他身上的衣物又有烧焦的痕迹,周雍拿不定主意,让给梅姨娘诊治的大夫过来,准备给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先诊治一番,没想到大夫还没过来,这人忽然从地上坐了起来。周雍吓的后退了一大步。

醒来的男子睁开眼,像还是有点弄不清眼前的状况。

周雍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他看着年轻公子仪表非凡,看着就是人中龙凤,他凑上去问了一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怎么在我府中的荷花池里?”

那男子看着周雍,神色震惊。

周雍正纳闷着,这男子忽然石破天惊的叫了他一声,“爹!”

周雍胡子都要吓掉了,他可只有周琅这一个独子,也没有什么种流落在外面。

周雍这一迟疑,那男子也愣住了,他回到荷塘旁边,借着清凌凌的池水一照,见自己竟然顶着百里安的脸,就连身上的衣服,也是那一日火场里被烧焦了些许的。周雍看他行止古怪,就有些怀疑这男子脑子有些问题。

从荷花池里被捞起来的人,现在也有些糊涂了,弄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周琅,还是百里安,西泽,亦或是沈清淮,他明明是想回去找杰斯的,怎么会,在这里活了过来,还见到了周雍?怪哉——是梦还是幻?

官府的官差跟着报信的家仆回来了,顶着百里安面皮的周琅此刻是知道了,就在官差要带他走的时候,他忽然喊了一声,“周长贵——”

周雍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周琅被官差带出门了,他才恍然大悟。

周长贵是他很久之前的名字,幺儿六七岁的时候,也捏着他的名字,逼着让他改,他现在已经是一方富贾,连府上的老管家都不知道的,现在被这么个天上掉下来的公子知道了。他吓的不轻,颠颠的追出去,拦下了官差,好说歹说,将那来历不明的公子又留了下来。

周雍将他请到房间里,“公子刚刚说,是何人告知的?”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幺儿只是去了京城,但他又不敢去京城求证,就呆在这临安,想要等幺儿自己回来,他现在好不容易得到了丁点音讯,对这公子都躬下腰来。

周琅看这周雍瘦了一圈,外衣都没穿好,现在让自己坐着了,自己却站在一旁候着,他声音哽咽,“爹——”

他怎么忘了,这儿还有周雍在等着他。

“公子还是不要开这个玩笑……”周雍是不信鬼神的。

周琅伸过手,去揪他的耳垂,从前周雍贪吃的时候,他总这样说他,“我让你少吃些,多多走动,不是不让你吃。我帮你赚了那么多钱,不就是想让你过好日子嘛,你怎么,怎么……”后面的话说不下去,周琅眼中竟垂下泪来。

周雍僵在了原地,许久之后,才哆哆嗦嗦的问出了一句,“你,你是?”

“从前还是我给你讲的三国,我和你说了多少次,周瑜字公瑾,不是就叫周郎,你非要附庸风雅给我起个这样的名字。”

这世上没有人会知道这个故事。

周雍嘴唇哆哆嗦嗦了半天,腿一软,坐到了地上,周琅起身去搀扶他,没想到周雍竟一下扑到他怀里,一边喊着‘幺儿,你可算回来了’,一边嚎啕大哭。周琅也有恍如隔世之感,和周雍抱头痛哭了半个时辰,终于哭不动了,周雍还坐在地上,一抽一抽的啜泣。周琅情绪早就稳定下来了,他看着在他怀里,哭的鼻涕眼泪全都沾到他胸口的周雍,哄小孩儿一样,拍着他的脊背,“好了好了,我不是回来了吗。”

周雍这样一个人前的人精,在周琅面前,那就还不如一个孩子。

等到周雍真的哭够了,周琅又让周雍带他去了周府的库房里。

周雍富甲一方,身为他独子的周琅,自然从小锦衣玉食,从前他是见惯了金银不放在眼里,现在却在现代过了一段贫困的日子,回来当天,就让周雍带他去了周府的库房里。库房里金银成堆,千两的银票放在柜子里,厚厚的几沓堆在一起,还有那半人高的血珊瑚,上面挂满了宝珠玛瑙,周琅一串一串的抚摸过去。

周雍这些财富,都是为他独子周琅留下的,只要他回来,这些就都是他的,“幺儿,你在外面受苦了,现在你回来了,这些都是你的。”

周琅当初为生计,带着沈煦流落街头,境遇岂是惨字可以概括的,也不怨他回来看重起这些死物来。

“爹,你不知道我过的有多苦,每顿只吃一碗菜——还要和别人分着吃。”那个别人,自然就是沈煦。

每顿桌子上三十道菜,周雍都觉得日子清苦了,一碗菜他都不敢想,他抱着周琅,才止住的眼泪这下又滚滚而下,“我可怜的幺儿,你怎么不回来啊。”

“衣服也买不起,房租也交不起,我自己都养不活,还要去养别人。”

周雍哭的鼻涕都出来了,“爹心疼啊——爹心疼死了。”

周琅也就是和亲近的人诉诉苦,毕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历经大富大贵的皇家,却又跌到难以为生的孤儿。

“管家,把银票都拿过来!”周雍拍着周琅的脊背,吩咐道,“还有房契地契——把家里的房契地契都拿过来!”

“老爷!”老管家可认不出变了相貌的周琅来,他只当这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术把老爷迷的团团转。

周琅却已经抓住了那血珊瑚上挂着的玉i,周雍也忘了拿房契地契的事了,他把仓库里的几个大箱子打开,顿时满室流光溢彩,他都挑了最珍稀最昂贵的宝物,一件一件的塞到周琅手里,“幺儿,你看看这玉马你喜不喜欢?还有这金珠——你要是喜欢,爹给你做张玉床,然后再用金线给你绣几件衣裳。哎呀还有这香——这珍珠——”

“别的爹不敢说,但是整个临安城,都是你的。”

管家站在一旁,看着脚下财宝成堆的周琅,一张老脸都皱巴起来。

在库房里看够了金银珠宝,周琅才终于相信自己是回来了,他脖颈上挂着周雍挂上去的十几串珍珠串,胸口里塞满了大额的银票,被用袖子擦眼泪的周雍送回了自己从前的房里,回了自己房里换了身从前的衣裳,不过百里安比之周琅的体型要纤细许多,周琅的那些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宽大,不过长得俊俏,就是衣物不合身,也是一种魏晋风流的味道。

他很久没有穿过这样繁琐的衣物了,穿的时候,还习惯的摸了摸扣子在哪里。最后反应过来,将宝石腰带系好了。

周雍现在是一刻也不愿意和他分开,这边周琅只换个衣服,他就在那边催促了老管家三回,老管家都还不知道眼前这是个什么情况。还纳闷着,老爷是吃了神药,平常都瘫在床上怏怏的长吁短叹,怎么这一下子精神变得这样好?他哪里知道,周雍是心病,现在治他心病的药回来了,他可不是药到病除了吗。

周琅走过门口的长廊,看着那烟霞一样的花朵,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回来了。

周雍今儿忽然有了胃口,吩咐厨房里去做饭,周琅来点菜,他也是心疼周雍,没有像从前那样,这也不准他吃,那也不准他碰,他叫丫鬟们把金盘银碟全拿了出来,然后他把自己所有还记得的菜色都点了一遍,光说都说了一炷香的功夫,旁边的老管家听的目瞪口呆,丫鬟不认识这个美公子,也不敢应。周雍发了脾气,“幺儿说的,你们还不去办?以后,在周府里,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

这江湖术士,莫不是会妖法?

从屋子里摆到屋子外的长桌上,珍馐美食一道一道的摆上来,周琅去现代受了苦,天天嚼那些干巴巴的泡面,周雍巴巴的给他夹菜,自己的碗里空空荡荡,周琅看了他一眼,叹了气,“别老是给我夹,你也吃些。”

周雍傻笑,“吃,吃。”

周琅给他夹了菜,他看都不看就吃光了。周琅也是当过皇帝的人,讲究的不行,剔最嫩的肉给他,而周雍是他喂什么吃什么。周府里的奴才在一旁都看傻了,谁不知道,公子走了之后,老爷的脾气就大的上天,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生生的饿瘦成这样,怎么一转眼,这么听话了?

“老爷——”门口看门的奴才有事进来禀报。

周雍正端着碗吃饭呢,“怎么了?”

“京城那边,又给您送东西来了。”奴才说道。

周雍还没反应,周琅像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他想到了一些事,不免有些紧张起来,周雍虽然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还是安抚似的给他使了个眼色。周琅一想,自己现在顶的是百里安的脸,即便是那些人亲访,只要他不承认,谁能认得出呢。

“让他进来吧。”

门口进来个太监模样的人,手上捧着一卷圣旨,他看到端着碗吃饭的周雍,愣了一下。

周雍拉着周琅,跪了下来。

太监也有些狐疑,他过来送东西,宫里的贵人千叮咛万嘱咐,说这周老爷久病在床,看着是要不行了,说什么也不要让他下来行礼。但这太监进来,看着周老爷都吃上了,怎么看也不像久病在床的样子吧,但他还是谨遵吩咐,没让周雍真的跪下来。

“周大人啊,宫里贵人给你送了二十支千年人参和灵芝……”

圣旨都拿着,这贵人是谁,都不用猜了。

“草民叩谢——”周雍又要跪下去,不过刚才的东西才咽到嗓子眼,这么一弯腰,就有点想吐出来了。还好太监又卷着圣旨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您好生调养,多多照顾自己的身体。”这太监也是才办这个差事的人,宫里每个月都会往临安周府来送东西,不过缘由没多少人知道,他也只听上一个办这个差事的人说,当初皇上在临安受过周府的恩惠,别的就不清楚了。

“诶,多谢贵人关心。”周雍一起来,嗓子眼里的东西就又咽了回去,没忍住,他打了个嗝。

“周大人的寿辰,是在下个月吧?”太监忽然想起了什么。

周雍压着嗝,眼睛瞪的浑圆。

“宫里贵人会过来探望您——”

“嗝!”

周琅忍不住伸出手,给周雍拍了拍后背。

太监脸色也有些难看,“那,咱家就先回去复命了。”

“恭送——嗝!”

……

“相爷。”

长身玉立的公子转过身来,他在那拿做工精细的金莲逗那画眉鸟。

“咕咕——”

“相爷——”那人又叫了一声。

“说吧。”金莲抵着画眉鸟嫩黄色的喙。

“令狐胤回临安了。”

金莲忽然顿住不动了,他转过身来,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他已经死在深山里了。”

“那……”

“他不愿死,我就亲手送他一程。”随手抛出的金莲钉入了门框中,语气陡然凉薄起来,“准备一下,明日我们便动身去临安。”

那一日的仇,这一次就让他全部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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