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脚踢了踢旁辉的小腿。旁辉的身体痉挛了一下,又有血从伤口里渗出来,他的头动了一下,又没有了声息。

来人从口袋里抽出根烟,点燃了,看了一眼不远处走过来的人。那个人问:“那头有动静吗?”

“没有,听说还活蹦乱跳的呢。”抽烟的男人声音有些沙哑,非常不自然。他吐出了一口浓重的烟雾,将旁辉的整个布满汗渍的头颅都笼罩了起来。他将手□□羽绒服的口袋里,看了看旁辉光裸的布满伤口的上身,嗤笑了一下,接着扭头离开:“问问那个人还有什么要求。”

两人离开之后,光亮再一次消失,黑暗中一直没有动静的旁辉动了一下。他微微睁开了眼睛。睁开和不睁开没有什么区别,但他还是睁开了。他想起了很多事。当年他所做的决定导致的重大失误,让跟着他的六个人里,只活下来了一个。白茫茫的大雪,掩盖一切的宏大。他从死神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却只看到了他一个人。他疯了一样地找他的战友。一直找了两天三夜。每一秒过去流失的是信心和希望,留下的都是恐惧。旁辉近距离地见过很多次死亡,但那都不是在他的队伍。他在别人的指挥下行动的时候,他作为最强的战斗力,最有资质的人,担负责任重大的同时,受到的保护也多。队伍有时候宁可牺牲一个战斗力不强的兵做炮灰任务,也不让旁辉涉险,从而他能够完成更精尖的技术性任务。这是一种战术策略。但是旁辉做不到看着队友为了他牺牲。后来他带队的时候,即使任务完不成,也不让自己的战友涉险,那一次他托大了。

他想起自己做的决定,就忍不住揪心。他在雪地里像是一个疯子一样挖掘,双手冻得发紫,到后来血肉模糊。在听到李建昭的声音的那一刻,他发狂的悲愤猛地戛然而止。他瞬间恢复理智,睁大双眼,气喘吁吁地用练兵时最大的音量吼叫起来:“建昭!建昭?!”

李建昭的声音非常微弱,他趴到地上,将耳朵贴在雪上听。他听到了李建昭的声音。

十年前的李建昭,年纪不大,毛头小子,从其他队伍里推荐上来的。说是本事好,其实是因为太倔,太不服管教。和其他进特种部队的新兵蛋子比起来,他的傲气更加重,见谁不顺眼就开打,被关了几次禁闭都数不清。

他在部队里对旁辉都不服,但就听他的话。旁辉听到他在叫“队长”。旁辉找到他,挖出了他的上半身,眼眶就红了。李建昭的手臂和半个胸腔都血肉模糊,回去八成废了。

李建昭看到旁辉,眼光又亮起来了,就好像他找旁辉打架找茬的时候。旁辉试了好几次,试图把压在他腿上的石头抬起来,都没成功。

旁辉试了一个下午。

他在旁边找杠杆的时候,挖出了舒天惊的尸体。李建昭看着旁辉跪在舒天惊的尸体面前,然后他站起来继续找材料。

旁辉记得李建昭眸子里的星光一点点弱下去,舒天惊的尸体给了他致命的打击。他用自以为很大声的嗓门问:“队长!我会不会死在这里!”

旁辉怒吼说:“没吃饭啊!娘们似的!死个毛!有我在你他妈别想见你祖宗!”

李建昭的眼眶都红了,他放大音量嘶哑地吼道:“队长!我还没写遗书!要是我壮烈牺牲了,你得跟我妹留句话!”

“留个屁!”旁辉的脸涨得通红,奋力压着那根粗壮的平放的树干,“别像个孬种!老子带兵那么多年,就数你最孬!”

李建昭气得脸色通红,模样看起来就要跳起来和旁辉练练,旁辉说:“你还说不说?!说不说!……现在才像点样子,我带出来的兵,最孬的兵也是部队里最精的兵!”

旁辉一百五十斤,一身腱子肉,那时却饿瘦得脸颊凹陷,好似个难民。黄昏的时候石头被搬离清理了,旁辉用两指都是口子的手把李建昭的下半身挖出来,李建昭将近失去意识。

旁辉说:“李建昭!我现在允许你发言!李建昭!”

李建昭用力睁开眼睛,用一只完整的手用力捏紧旁辉的胳膊。旁辉把他背起来,背到舒天惊的尸体面前。舒天惊的尸体已经被旁辉埋起来了,他们就对着一个隆起的雪包默立。

“敬礼——!”

旁辉和他背上的李建昭,都举起了手。李建昭用他没断的那只手,速度慢了一点,但已经很快了。李建昭的手举了足足半分钟,旁辉回头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有手还举着,睫毛上挂着冰珠。

黑暗中的旁辉,缓缓地张开了嘴,骂了一句:“……臭小子。”

那一次他只救出了李建昭,没有救出其他人。他让所有人信他,然后他辜负了所有人的信任和生命。

水珠从旁辉的发丝上滚落下来。旁辉的头发长得不均匀,早些时候剃成了板寸,长着长着前面的头发就长得快些,有半个中指长。后面还是青皮。现在额前的几缕就垂挂下去,水珠几乎在上面结冰了。

这不算什么。

旁辉在零下三十度的地方只穿单衣训练过,他体质好,抗炎抗冻。只是血液流失带走的体温多了些。

希望王国看好了沈晾,不要让他乱跑。不要让他轻易涉险。

旁辉的眼前浮现起了那张阴沉的脸。

沈晾应当推出不少信息了,只是不知道他们留给了他多少。沈晾被绑架了那么多次,都是他救的,这一次倒过来了。

旁辉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他的体温下降得很快,这对他是件好事。再过一段时间,找个机会……

-

“排查出来了。”韩廉指着屏幕上的人说,“这个人,医院里没有登记过他任何信息。他上午一直在杨平飞他们病房外面转。”

屏幕上的人穿着护士服,看上去像个男护士。医院的男护士不少,而且流动比医生大,假扮个戴口罩的男护士的确比医生不显眼。

王国的神情严肃,皱着眉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画面不清晰,对方的面部又做了遮掩,分辨程度不是很高。

“这几个人的资料托你们说的那李建昭的关系,也给要来了。”方明权站在一边说。

“辛苦了,小章那俩不在,你们事情多些。”王国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

“哪儿的话,他俩不在了,我们还觉得发挥的余地更多点儿呢。”方明权开玩笑说。

“对了,小杨怎么样了?”王国想起什么抬头问了一句。

“子弹打在左手臂上了,没什么大碍,一定要来上班,我们都给他押病房了。”方明权说。

“其实小章……”韩廉想说什么,想了想,还是没说,王国此时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几张照片,忍不住调开了卢苏麒在事故发生时拍的照片。

“我说,这两个人,你看着是不是同一个?”

卢苏麒拍的照片里,有一个人持枪。这人和叫做舒雷鸣的特种兵,长得实在太像了。

“就是他。”沈晾站在一边,双手交环着,目光盯着屏幕,但他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没有更多挖掘下去,反倒问了一句:“小章怎么了?”

韩廉楞了一下,想说什么,就被方明权打断了:“这事儿等我们手头的解决了再说呗。现在这事儿急啊!”

沈晾看了一眼方明权,不感兴趣地垂下头,也没有再追问。

其中一个袭击者已经初步定下来,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负责联络,还有一个躲在楼梯底下。

王国拿着照片的时候心里有点儿紧张,忍不住看了沈晾两眼。要让王国去查,没有两天时间,就算想到了特种部队这头,也没法想到能李建昭这一层。沈晾当时在现场的要求分别针对医院内部和外部,医院内部查出了人,现在就剩下外部了。

沈晾忽然说:“我饿了。”

王国楞了一下,看了一眼表,已经六点了,距离旁辉被带走刚好三个小时。王国有些无措地问:“你……吃什么?”

办公室里的人见状,也纷纷打招呼离开,沈晾沉默不语,直到几人都离开了,他忽然说:“把杨平飞叫回来。”接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王国的办公室。

王国又楞了一下,在杨平飞的身体和沈晾的决策下衡量了好一会儿,最终提起了电话。等提起了,他又想起来:“这饭到底要不要吃啊……”

杨平飞到的时候,带着卢苏麒硬是要他拿着的录音笔。对方坚持要求他全程录音,他有权利参与这个案子。

杨平飞在他们行动开始的同时就坐不住了,接到王国的电话之后像是火箭一样从医院一瘸一拐地赶过来,在警局门口就被截住了。王国看了看四周将他拉到一边小门说:“来,走这边。”

杨平飞愣了愣,跟着王国边走边急道:“现在什么情况了王队,您倒是给我说说……”

王国闷住他说:“把你派去看一个人。”

“谁啊,可千万别是卢苏麒了啊。”

“小杨。”王国说。

杨平飞急了:“我过来可不是专门看伤员的啊!”

“沈晾让的。”

杨平飞愣了一下,忽然之间意识到什么,猛地抬起头来瞪着王国。王国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搞砸了。”

王国回办公室的时候没找到沈晾人。他慌忙在整个楼层里上上下下晃了一圈才在消防通道里看见他。沈晾坐在楼梯上,手放在膝盖上。一条腿屈着,一条腿伸着。他的视线盯着自己远端的脚尖,一动不动,如同一尊雕塑。

王国坐到他身边,把一碗饺子放在他一侧说:“白菜馅儿的,忌不忌口?”

沈晾没理他。

王国说:“医院外面的监控也调过了,他们对监控的分布了如指掌,没找着车。”

王国将碗捧在手里,说:“李潮风也追丢了。现在怎么办,你有没有个头绪?”

沈晾还是一动不动。

“我问你,不是因为我解不出这个案子,是因为你比我速度快,你的思维比我强。你能最大程度保证旁辉和李潮风安全。你不能因为打击就垂头丧气的,饭还是要吃的。旁辉平时都喂你吃什么?”

王国说完才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点儿不对劲,想了想要改口,沈晾忽然说:“等。”

沈晾的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让王国有点儿摸不着后脑勺。

“他拿李潮风警告我,让我用能力为旁辉做一次预测。然后他逮住他,折磨他,以做到对我的打击报复,”沈晾语气冷漠地说,“只要我在此期间有任何症状,他都能确定旁辉是我的预测对象。将他折磨致死,就是他们报复我的计划。”

“那!”王国差点站起来让汤洒自己一身。

沈晾看了他一眼,冰冷的眼神让王国的鸡皮疙瘩都耸了起来。“只要发现我没事,他们就会把他送回来。”

“什么意思?”王国皱眉说。

“他试探过我的能力。我给他了相应的信息。他用了十几条人命确定了我的能力使用时需要多少信息,信息重点是什么,是否被动,以及能否自我控制伤害。”

王国的双眼大睁,没想过那个曾经将自己逮捕的犯人,和这个已经处于的假释犯之间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通过一起起案件有过这样深层次的交流。

“我给他的信息是‘错误的信息导致错误的结果’,‘无论信息正确与否,只要我预测,对象的厄运便会反应在我身上’,‘过去的行为是预测的方式’,‘预测行为被动’,以及,‘厄运非主动’。”

“——这些,都是假信息?”王国愕然地说。

“谁知道呢。”沈晾冷笑了一下,嘴角微微扬了扬,“李潮风没有对我说实话。那一次我预测了他。”

“你……没看到他的厄运?”

“他将死于——枪杀。”沈晾的头轻轻靠在墙壁上,手指张开大拇指和食指,做出开枪的姿势,放在自己的脑门上,“子弹从眉心灌入,距离太近,直接冲出后脑。杀死他的是个戴眼镜的男性。”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说实话?”

“‘错误的信息导致错误的结果’。我看过太多听到自己死讯的人的表情了。我能把他们的心理活动都复述出来。李潮风心里想的是‘不可能,不是,那不是他的厄运’。因为结果太震惊,所以他很庆幸自己说了谎。”沈晾冷笑了一下,虹膜异常黑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

王国又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了,这次不是因为沈晾的眼睛。

“你……他……不正确的信息你真能提取出来?”王国有些不确定地问。

“‘过去的行为是预测的方式’。我的所有预测几乎都是过去的行为,他调查过我,调查过我的问题。但是他不知道……我的问题不是‘唯一性’的。”

王国愣了一下,说道:“什么意思?”

“一个问题有多个替代物,一个是错误的,我可以一直问下去,直到问到真正正确的,”沈晾冷漠地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三人——”

王国被沈晾的停顿引得忍不住扭头看他,沈晾没有把这句话补全。

“他不会立刻让旁辉死亡,因为他的目的是虐杀他,以虐杀我。如果他发现我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他会杀死李潮风以确定我能力的有效性。因此,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我没有预测过旁辉。”沈晾冷淡地说,“他没想过我没看旁辉的厄运,或者不如说,他会将旁辉送回来,让我预测他的厄运。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万无一失地为确保其安全做准备。他在挑战我的能力。他在逼我看旁辉的厄运,他确定我一定会看,那个时候,站在我对立面的,除了他,还有我的预测——我自己的能力。我预测了旁辉的厄运,但我救不了他。”

沈晾垂下了眼睛,“我会被这个现实击垮。”

王国的心有点发凉,手里捧着的饺子也有些凉了。

“我在等李潮风死,”沈晾开口说出了一句十分冷血的话,“他死的时候,就是旁辉回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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