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川先生,这位病人的复诊也该是三个星期后啊,刚才都提醒了嘛。”

手里拿着处方笺的护士尖声叫道。门诊病人的复诊通常都是间隔两个星期,但因为正好遇到新年休假,所以这次得延迟到三个星期之后,医生处方的药也得开21天的份额。森川前面就弄错了几个病人,已被护士提醒过好几次。

“你可专心点啊,是不是太累了?”

“对不起,我分心了。”

森川苦笑着修改处方。他满脑子想着的,正是刚才那个肝癌病人。事先想得好好的那个游乐场故事,几乎没起到任何作用,究竟如何解释才好呢?

接着他又接诊了15位病人,门诊时间结束时,已是下午3点半了。午餐时间早过了,他没有食欲,便直接去了病房查房。他一一检查自己负责的病人,确认没有异常;或给动了手术的病人替换伤口纱布。这个时候他也是一会儿搞错消毒液,一会儿又忘了给引流导管插入部位进行消毒,一再被护士提醒。

森川不停地自责,思想集中在眼前的病人!万一出了差错可是没法挽回的啊。可那个肝癌病人充满期待的眼神硬是没法从脑海里赶走。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森川提前下班离开了医院,但心情就是好不起来。病人过了新年后还是会来看门诊。今天是让他回家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已经没有起效的抗癌药了,即使是副作用最小的药也有缩短生存期的危险。到底是顺应病人的要求继续治疗还是拒绝?

森川思考着有没有第三条路可走。索性将整肠剂说成抗癌药开给他吧?这样,既没有副作用,病人也觉得自己是在接受治疗,但这是欺骗。对他妻子如何解释呢?说出真相,就等于要她一起承担欺骗的责任;但如果连他妻子也一起瞒着,万一事情败露,那就很有可能被告成欺诈罪吃官司。

森川心事重重,拖着沉重的双腿迈进家门。

“你回来了!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瑶子仔细打量着丈夫的脸问道。

“可菜呢?”

“今天在美保家玩,晚上不回来了,不是说过了吗?”

啊,是的,我怎么忘了。

已好长时间没有和瑶子单独吃饭了。心里有着惦挂的事,所以也没什么食欲。估计感觉敏锐的瑶子已有所察觉,森川便主动开了口。

“今天有个肝癌晚期病人来看门诊。”怎么又说医院的事了?瑶子轻轻叹了一口气。森川还是只顾着自己说下去。他把那人的病情、治疗经过、已无药可治的情况,甚至连那个用来打比方的游乐场故事也说了出来。

“原以为那是个浅显易懂的比喻,费尽了口舌,他却一点也没听明白。”

“这个比方也许你觉得浅显易懂,却难以让病人接受。”

森川感觉如同四两拨千斤,瑶子这随意的一句话就把他的所有努力否定掉了。

“为什么?”

“你这个比方,对现实中患了癌症的病人来说是不恰当的。可以想见,癌症病人谁都希望在不会闭园的游乐场游玩。”

这话说得和病人一模一样。

“可是,现实中并没有这样的游乐场呀。”

“癌症治疗和游乐场是两码事吧?”

“就是一样的嘛。到了闭园时间游乐场要关门和人的寿数到了要死亡不是很相似吗?都是没法改变的现实。”

“这有点牵强附会,是无法让病人接受的。”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森川一掷筷子,生气地问:“那你倒说说该怎么说才对?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吗?请不吝指教!”

“这个,我也说不好……”

瑶子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问:“其他的医生都是怎么做的呢?”“他们都是据实而言,什么很遗憾,你的病没法治啦之类。谁都不会为该怎么说自寻烦恼。大家觉得,你烦恼也改变不了现实,还是干脆利落的好。可是,这样做对吗?我以前因为也是这样才触怒了一位胃癌病人,说我这样对待他等于叫他去死,最后他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我现在就在想,该怎么做才不会犯同样的错。游乐场的比方可能是有点牵强附会,那该怎么说才能让病人接受呢?”

森川情绪激动,声音发颤。瑶子似乎也觉察到了他的认真劲,便稍稍放缓口气说:“这可真是个难题哪,虽说批判起来是件简单的事……”

森川正要开口,瑶子似乎不想被打断话头继续说道:“就像我以前也说过的那样,病人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放弃治疗的希望,那是情有可原的事。除了年纪特别大的人之外,正值壮年的人大多有事业、有家庭,从没想到过会死,所以一旦生病,都希望能治好,能继续活下去,你说对吗?”

“那就任由徒劳的治疗带来的副作用去吞噬病人本已不多的余生?”

“那当然不好。我没什么医学知识,只知道活在这世上的人都有可能患癌,即使到了无药可治的地步也不会放弃最后的希望。要是阿良你自己处于这种境地,你会怎样?也能心甘情愿地接受现实吗?”

森川一时竞答不上来,顿了一顿,才回答:“我想我会接受,因为那是没办法的事。我可不想让宝贵的时间白白浪费掉。”

“让我想想我会怎么办。嗯,即使会缩短生存期,我也不会放弃希望,直到最后。不去治疗,胆战心惊地活着,那种日子我可受不了。与癌魔斗争到底,那不也是一种人生的选择吗?”

“医生也该这样跟着附和吗?虽然不做任何治疗能让病人获得更好的生活质量,却还是接连不断地给予毫无用处的治疗,眼看着病人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让他提早离世?病人盲目地寻求治疗,是因为他不知道药物的真相。假如医生不动脑筋,只按着病人的要求去治疗,那专业知识还有什么用处呢?”

森川略歪着头,脸上满是认真的表情。瑶子叹息了一声,放下筷子,双臂交叉搁在餐桌上后又叹了一口气说:“这是医生的立场,没错,却难以得到理解。病人没法体会医生的立场,医生也不明白病人的想法,医生和病人永远都处在两条平行线上。”

桌上的菜都冷了,尚有余温的酱汤表面浮着一层清亮。

“今天真吃不下什么了。”

“嗯,我也不想吃。做医生的老婆真够呛。”

说着,瑶子端起冰冷的菜盘向厨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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