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声巨响,将赛斯·沃勒从思绪中拽了出来,他四处张望了一阵,打算确认声音的来源。

迈阿密拥有世界上最安逸的海滩,通常,能打破这份宁静的只有两种东西——派对和飓风。关于派对,大多是由漂亮的女人作为基数,混杂了含含糊糊的性欲味道,虽然略为嘈杂,却又不失为一道风景线。至于飓风来临,则完全是另一种境况了,天堂可能在毫无预兆之下,翻转一百八十度成为了地狱:风的怒吼声、破碎声、哭声、叫喊声以及暴雨倾泻下来砸在地面的撞击声,赛斯似乎能听到这些混音的背后,还有一些迷离的死亡的声音。

这两年,只要赛斯处于休假期,只要台风预警出现,他便会赶到迈阿密,帮助斯皮德和他的同事们打理房屋,随后,跟他们一道协助警方维持治安——飓风过后,四处一片狼藉——但这些往往还不是最可怕的,他们见过一个男人被大风从自家屋顶上吹下来,插死在斑驳的篱笆栏上,而他所要做的,不过是踩着升降梯,在自家屋顶上涂上最后的一层沥青。这个男人死于保护他的家庭,而另外一个男人,则因为在灾难过后,在这具尸体旁边偷窃他的财产而被捕入狱。这些,都可以算作是飓风带来的灾祸吧。

当然,眼下,并没有突如其来的灾难,沃勒知道,刚才的巨响源自撞击。

他回头走了几十码,在月光中,模模糊糊地看到海滨小屋的门口处有个东西——圆滚滚的,像是一个运油桶。他拿不准这桶里装的是什么,便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有一点是可以证实的,这桶撞在小木屋的台阶上发出了那声巨响。

他慢慢靠过去,感觉这桶很不自然地动了一下,因为靠得更近,他能隐约听到有些喘息和呻吟的声响从中传出。有人在里面,他快速地奔向那只油桶。

有个女人呆在里面,她看到他的时候,显露出无力的惊讶。他端详着她的样貌,确定她不是白人,有着栗色的头发和灰黑色的瞳仁。她支支吾吾地对他说了些话,但那不是英语,他有些明白了。

这女人越发激动起来,她攀住他的胳膊死死不撒手,他顺势将她从油桶里拖了出来。他并没有感到紧张,因为他从她散乱的瞳孔,青白的嘴唇和冰冷的体温中已经看出了些什么。

他把她从油桶中拖出来,拉进怀里,右手里粘了些黏滑的东西,那不是海水。他急切地在她身上寻找伤口,最后在她的下腹部找到了。

由于沃勒是出来散步的,并没有随身携带药剂和纱布,情急之下,便撕扯自己的衬衫——他的这个动作,被那女人制止了。她的手紧紧地拉住他那只胳膊,在他低头看她的时候,费尽全力挤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她对他摇摇头。他用力按住她的伤口,却无法阻止鲜血从中涌出。

她对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或者说只是一个单词——“help”(帮帮忙),而后,脑袋无力地搭垂在他的肩头。

他愣了一小会,琢磨这其中的涵义。忽而,他若有所思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远方漆黑的大海——她的眼睛没有合上,放大了的瞳孔中似乎还饱含了某种幻想。

他把她平放在海滩上,走向一望无垠的大海。

沃勒知道,还有另一个人漂向这边,但他看不到他。

他还知道,他不应该下水去帮助这样的人,否则便是触犯了联邦法律。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一步步趟入海水中。

他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在冰冷的海水和昏暗的视线下,一切看似渺茫……

十分钟后,浑身湿透的沃勒,背着一个女人重新回到岸上,他找到她了。他们路过刚才那女人的尸体,她为此流下了眼泪。但沃勒没有让她哭得太久,他又背上她,向着住宅区慢慢地走去。

当这样的赛斯·沃勒回到别墅时,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而他背上的人,令女法医琳达·罗莎丽和她的旅伴更为震惊。斯皮德则对着赛斯心照不宣地苦笑起来,又赶忙将那个女人接了过去。

“你该知道,你犯了法,朋友。”这是他对沃勒说的第一句话。

“我知道,而且我打算把你也拉下水。”沃勒站在浴室门口,一语双关地回答道。他接过斯皮德递给他的香烟——“骆驼”牌的,深深地吸了一口,喷出一股浓烈的烟雾,“岸边还有个女人,给海岸防务队打个电话吧。”说完,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入。

“没问题。”斯皮德叹了口气,转身下楼。

浴室内,沃勒褪下手套,墙壁上形成一个奇怪的影子,那不像是一条手臂,上面尽是些奇形怪状的突起物……

这些都是昨天晚上的事情了。

赛斯·沃勒,在多数人眼里,是个生活一成不变的家伙。晚上十二点躺下,早上六点准时起床,中午十二点和傍晚七点用餐,如无意外,这份作息时间表是从不改变的。每天清晨和睡觉前,都会在海边散步一小时,算作他的思考时间。

不过这一天,沃勒没有出去散步,大约六点半,斯皮德推门而入,“睡得好吗?伙计。”

“还不错,不过我想应该换一片海滩散步了,”沃勒背靠窗子,双手撑在环形阳台上——左手自然又戴好了手套,“那么,伙计,你睡得怎么样?”

“喔……别明知故问好吗?”斯皮德拉了张座椅过来,就坐在钢琴边上,“你给我添了麻烦,不是吗?警察在问我,还有没有其他的人上了岸。你猜我怎么说的?”

沃勒没吱声,笔直地盯住斯皮德眉间。

“噢,别紧张,我告诉他们,我的一位朋友上了岸。你能想象他们随之容颜一变。我接着解释道,我的这位是个夜泳者,他有一个爱好,喜欢……喜欢钓些美人鱼之类的。”

沃勒笑了,这一笑,嘴边就浮起一对小小的酒窝。

“我知道你费了多大工夫才把那女人捞上来,如果没有你,也许那女人会死在海上,所以我不会把她交出去。好了,伙计,现在告诉我,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听到一声巨响。”赛斯·沃勒闭上眼睛,开始了痛苦的回忆。

……

“我听到一声巨响,”杨克缓缓地叹了口气,他的大脑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然后,那炸弹就引爆了。”

“能不能说的更详细一些?比如那是个什么样的炸弹。”他对面坐着个女人,一套深色的西服,毫无个性的衬衫倒是敞开了两个扣,露出半个乳沟,不过杨克没去看那。

“我没有看到炸弹,不过在之前,我听到……梅尔逊说那里有一支灯泡……”杨克低头摆弄他的一双大手,手上有轻微的烧伤,已经起了皮。

“一支灯泡?好的。”那女人在文件夹里记了些东西,“所以梅尔逊侦探试图打开那盏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我和梅尔逊在搜查那幢建筑,我们发现了残缺的尸体。但房间里的陈设我们看不清楚,光线不足,所以……唔,当他通过手电的光线看到有些痕迹指向那只衣柜的时候,便打开它继续搜查……随后,呃,我想,他可能觉得开灯会更方便些。”

“你觉得?”那女人盯着杨克看了几秒钟,他的眼里只有迷茫,她点点头,“我知道了,那么,这之间还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吗?”

“我可以……我可以要一杯水么?”

须臾,一杯矿泉水轻放在杨克床边的茶几上。他却没有动它,水……如果那时候能找到一些水……

“砰”地一声巨响,火光四射,与窗缝外的缕缕阳光交相辉映。霎那间,杨克本能地伸手挡住了脸,当他再次睁眼看的时候,梅尔逊侦探的上半身已经化成了一个火球。

整个柜子都燃烧起来,地毯上也着起了火。

梅尔逊凄惨地叫喊着,痛苦用燃烧的手捂住脸部,“我看不到了,什么都看不到了,火,火!”

杨克脱下衣服用力拍打,但这无济于事。梅尔逊在燃烧,在乱跑,在惨叫。

杨克试图寻找一支水管,他撞开每一个房间,一无所获。最后,他狂奔至楼下——被地毯的皱褶绊倒,几乎是滚了下去,他在厨房里找到了龙头,等他端着水盆回来的时候……梅尔逊已经倒在走廊上,继续燃烧着……

水……

“拉尔夫侦探?你在听我说话吗?”

“是,是的,”杨克回过神来,依然不去碰那杯水,“我提醒了梅尔逊不要去碰它,但是太晚了。”他痛苦地摆动那缠满了绷带的大脑袋。

“你怎么会知道有危险?”那女人十分警觉。

“我不知道……可是,我闻道空气中有些不寻常的味道,可能是汽油。”

她开始翻找前一页的笔记,“但是,拉尔夫侦探,你先前说过,房间里有消毒水味道,你还能分辨出汽油味?”

“是的,我的嗅觉很灵敏,在大学时候就被人注意到了,大约四十分之一的人,有这种特质。我甚至……甚至能猜出那颗灯泡炸弹是怎么制作出来的。”

“什么意思?”

“三元素……钾、硫磺以及糖,很简单。”

“抱歉,我没听明白。”

“这就是最简单的燃烧弹制造方法。填充物为钾、硫磺与白糖,扔出去就会……爆炸。也许更加简单,他只需要在灯泡上钻出一个细微的小孔,使用针头注射进易燃物——比如说汽油,在开灯的时候,就会……”

“这么说来,这是一起有针对性的袭警案。”

有针对性……针对梅尔逊和自己?杨克不那么认为,梅尔逊只是……

“不……他……我是说,那家伙可能只是要处理一些东西……那两条腿,它们不能用了,他要遗弃它们了。”杨克的脸扭曲起来,一些悲伤,更多的是愤怒,“那家伙要处理一些东西……”

“也许他需要处理一些东西……看看这个,”斯皮德将一份表格递给赛斯·沃勒,“这是从你发现的那只油桶上提起的残留物报告。”

“可卡因?”沃勒皱起眉头。

“完全正确,可卡因。我们有理由确定,船长不仅仅只做偷渡生意,他还会捎带一些‘货物’。”

“唔,我明白了。昨天晚上的海浪不大对劲是么?”

“没错,他的货船可能倾斜了,因此,他必须处理偷渡的古巴人和他的宝贵货物之间的平衡问题。”

“然后,他的枪走火了?”

“嗯,有可能,或者,他就是想干掉其中的一两个。你发现的姑娘是一个受害人,而你救起的那个,可能是她的姐妹,船上发生了骚乱,因而这两人趁乱逃了出来。不幸的是,命运没有放过受伤的那个。”

短暂的沉默之后,斯皮德继续说道:“不要难过了,伙计,这不是你的错。这样的事情,也许每天都会发生,古巴人搭乘船只过来,然后在靠海的地方跳下,依靠涨潮的力量,漂流到海岸上。如果能够上岸,并且没被海岸警卫队发现,那么他就自由了。”

“而自由的代价,就是死亡。”

“从来都是如此,比如我的妈妈,就是一个幸运的人。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你有古巴血统?我没看出来。”

“那只能说明,”斯皮德诙谐一笑,“说明我爸爸赢了。对了,你知道自由女神的传说吗?”

“不知道,关于什么的。”

“还是关于偷渡。偷渡者上岸需要有人接应,否则无法生存。而负责接应的这个女人,即是古巴流亡者眼中的自由女神了。对了,有人说,她是个白人。”

“白人?这怎么可能?!”

“我也只是听到传说,反正我的母亲在去世之前,也说过她是白人。搞不好也是混血,这谁也不知道。”

“白人……”沃勒口中念念有词。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问起这个吗?”

“不。”

“海岸警卫队从来不知道自由女神是谁。但我们有可能捷足先登了!是这样的,古巴人偷渡之前,都会由本国的线人告知自由女神及其手下的联系方法。而当他们上岸后,便会分头去求助自由女神,在她的帮助,获得证件财务以及其他的东西。”

“伪造的证件?”

“这不清楚。我母亲去世我还很小,不会追问这些问题,反正自由女神会把一切解决妥当。当然,如果偷渡者死了,那就没办法了。要是被抓住,即使审讯拷打也不能吐露出关于自由女神的一点信息。当然,他们被抓到会直接遣返。”

“而我们,可以通过昨晚的那个女孩,瞻仰到自由女神。斯皮德,这可不好,你从没说过你会古巴语。”

“因为你从来没问过,好了,现在你知道了,我的母亲就是古巴人。我打算中午送那女孩过去,当然,顺道感谢我母亲和我的恩人。”

“我很欣赏你的做法。”赛斯·沃勒坐到钢琴前,“不介意我来一段吧?”

……

“不介意我继续我的提问吧。”

“当然不。”杨克多少恢复了平静,无力地靠在床边。

“梅尔逊已经去世了,你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

“那么,在火势完全失控之前,你做了什么。”

“我们事先就联系局里,要求支援。而我……知道,我知道梅尔逊已经不行了……所以我想保护证物。”

“破残的尸体?”

“是的。”

“随后警方赶到?”

“是的。但是卷着尸体的床单已经烧着了,我不知道,鉴证科还能从中查出什么。”

“是这样的,那么……”女人咬住下嘴唇沉思了一会儿,“好吧,拉尔夫侦探,如果你想起什么,请随时联系我。最后,祝你早日康复。”

她站起来,对杨克微笑,又礼节性地握了握手。走出病房之后,对护士点点头。

“没有迹象证明这是一起袭警事件,”她对着耳麦报告说,“不过,我们还是需要做出进一步的调查……杨克·拉尔夫?是的,他比预料的要机敏许多,如果他在做戏,我们会拆穿的,而眼下看不出来……”

凯瑟琳总算可以进来探视了,她一把将杨克的脑袋揽进怀里,一边唏嘘着潸然泪下。护士则不友好地打断她,该换药了。

而杨克则一直呆滞地瞅着冰冷惨白的诊室墙壁,面无表情……

一曲奏毕,赛斯·沃勒忽然发问:“斯皮德,你刚才说,中午时候,你会送那女孩过去?”

“是啊,我迫不及待要去瞻仰自由女神,怎么啦?”

“不,没什么,我是说,她住得离这里很近吗?”

“差不多,你要不要同去?你救了古巴女孩儿,自由女神也会感激你的。就在肯尼迪宇航附近,如果我们的两位女客有兴趣,也可以一起过去看看。”

“卡纳维尔角?!”

“是啊,你去过?那里的菊花公寓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卡纳维尔角……菊花公寓……是的,赛斯·沃勒去过那里,六年前,为了洛依丝的失踪案……

莫非,那个人,就是自由女神?!沃勒惊讶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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