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燃未及说话,就忽听得身后一个尖利刺耳的嗓音喊道:“让一让,让一让!先让我过去!”

是那只蝜蝂?!

蝜蝂驼着沉重的石块,卖力地往前爬挪,照旧是来到了当时的那个药房前,喊道:“受不了啦!快来个郎中救个命啊!”

一位白发苍苍的蛟人游了出来——但他的蛟尾其他蛟人截然不同,通体流金,闪烁着华美的光泽,满头华发用简约的发扣束着,垂于肩头。脸上虽然布满皱纹,但脸型匀称,鼻梁挺拔,嘴唇的弧度也十分得宜,一双金色的眼睛烟雨朦胧,可以想像,此君年轻时应该生的极为俊俏。

墨燃一凛。

之前不是这样的,那只青蛟呢?

这个年迈的蛟人遥遥看了他们一眼,却并不说话,而是来到门槛边,俯身弯腰,将蝜蝂驼着的石块,一块一块都拿了下来。

最后一块石子挪开,幻象竟因此被打破,那只蝜蝂忽然自爆,霎那间脓血四溅,如雾弥漫。几乎是同时,集市里所有的魑魅魍魉都身形一僵,然后通体瘫软流脓,全成了弥漫在湖水中的腥臭血液。

湖水顷刻被染的通红,随着血液的颜色越来越深,墨燃和楚晚宁很快就难以看清远处的事物,之后便是近处的也瞧不清楚,最后眼前猩红一片,竟是伸手难见五指。

楚晚宁道:“墨燃。”

墨燃太明白他了,甚至不用楚晚宁再说什么,就说:“师尊,你不要担心,我在。”

楚晚宁倒也不多言,亦或是嘴太笨,沉默一会儿,只道:“万事小心。”

血水中一片模糊,墨燃看不到那张天塌下来也不色变的脸,但却更容易觉察师尊声音里的关切。他平日里极少能感到楚晚宁的暖意,此刻忽觉胸口一热,更拉紧了对方的手,应道:“好。”

两人背靠背挨得近了,虽然瞧不见彼此,却能感到对方的心跳呼吸。情况诡谲,楚晚宁召唤出来天问,墨燃此时灵力也回复了,跟着召唤出了见鬼。

就在两人唤出各自神武后不久,墨燃忽然道:“师尊,你看那边!”

楚晚宁侧过身,就在刚刚老蛟人拾掇石子的药房门口,那片地面上突然浮起了数十余块大小不一的白色光斑。两人携手同去,靠近了才发现,那些光斑果然就是之前蝜蝂留下的石块。

这数十多块石头,被老蛟人整整齐齐地罗列成三排,每一块都在散发着柔和的光辉。

慢慢的,石块面前,一个身影逐渐现形,看样子居然还是刚才那个白发蛟人。

墨燃试着问道:“你是何人?”

此人不答,他看了看楚晚宁,又看了看墨燃,然后无声地抬起手,指了指地上的石块。

墨燃问:“你要我们捡这个石头?”

白发蛟人点了点头,然后伸出一根手指。

“是……捡一块的意思?”

白发蛟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指了指墨燃,又指了指楚晚宁。

墨燃懂了:“是一人捡一块吗?”

这回白发蛟人用力颔首,然后就不动了,瞪着大眼睛,望着这两个人。

墨燃问:“师尊,要听他的吗?”

“就按他说的做吧,反正暂且也没有别的法子。”

于是两人各自选了一块石头捡起,谁料指尖才碰到石块,眼前就闪过光怪陆离的辉芒,天地旋转,五彩缤纷的色泽奔流而过。待一切归于静止,那望不到尽头的血红忽然消失了。

定睛一看,他们竟然被传送到了神武库中!

“师尊!!”

“师尊、阿燃!!”

薛蒙和师昧居然也在这里,见到楚晚宁,两人都是又惊又喜,迎将过来。没有想到那发光的石块居然附着传送发咒,楚晚宁仍因方才的急速旋转而有些轻微恶心,他一手扶上额头,一手却仍紧紧拉着墨燃。

血湖中,墨燃与他双手相扣,不曾分离。

楚晚宁身份使然,很少有机缘能够与墨燃相牵,大多数时候,他都只能站在不远处,看着徒弟们亲密无间。

因此,掌心难得的温热,竟会让他生出些小心翼翼的珍惜……

“师昧!”

然而对他而言是弥足珍贵的温暖,在另一个人眼里,也许轻如敝履,也许不值一提,更也许,连注意都不曾注意。

在看到师昧的瞬间,墨燃自然而然地就松开了手。

楚晚宁的指尖微微一动,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想拉住他。

可是又有什么理由呢

他已经没有喜欢别人的勇气了。

不想连那一点点可怜的骄傲也失去。

看着墨燃见到师昧笑得那么开心,又是那样自然而然地拥抱了师昧,揉了揉对方的头发。

楚晚宁的指尖垂了下来。

带着些赧然,带着些难堪。

所幸。

脸上总是淡惯了的,喜怒哀乐都生长的不那么明显。

大概是年纪大了,人又僵,传送阵里转的久了,心口都有些凉。

不过还好,指尖还有一点点热度的。

他就凭着那一丝很快就会消散的残存温暖,慢慢站直了身子,把神情和目光都端端正正地整理好,收拾干净。

“师尊,你还好吗?怎么脸色这么白……”

楚晚宁朝薛蒙点了点头,说道:“无妨。”

顿了会儿,又问:“你们也是被那鲛人传来的?”

薛蒙还未说话,就听到一阵咕噜咕噜的吐泡泡声。楚晚宁回头,忽地瞧见半张血肉模糊的脸,紧接着沸腾的铸剑池中哗的一声,竟然窜出个身形扭曲的人来!

这绝不是个凡人,或者绝不是个活人,没有凡人能够在灼烧的铁水之中泡着,仍然苟活。反观此人,虽浑身皮焦肉烂,骨肉模糊,可显然还是个喘气的。四道锁链分别锁着他的四肢,将他定身在熔炉之中,饱受苦痛。

他缓缓睁开眼睛,朝众人连连作揖,目露恳求之色,央他们聚到铸剑池边。

他不会说话,但也并非全无办法可以表达,只见他挥动那白骨森森,挂着血肉的手臂,池子里翻滚的铁水忽然掀起一小股浪,那股浪在空中缓慢拧成数行古老文字。

薛蒙惊道:“这是什么字?怎么一个都看不懂?”

楚晚宁:“是仓颉古书,还未曾教与你们。”

墨燃道:“那——这写的是什么内容?”

楚晚宁上前细辨,说道:“……他要……求救。”

仓颉古书相传是天界文字,在人间佚散诸多,会的人寥寥无几,即使像楚晚宁这样的一代宗师,也无法尽数辨认所有的文字。但是大致内容还是阅读无碍的。

楚晚宁细看了一会儿,慢慢译道:“他说,他是这株柳树的化灵。名叫摘心柳,在还是一株幼苗的时候,他被勾陈上宫从神界七重天带来人间。之后,勾陈不知因为什么缘由,弃世而去,摘心柳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踪影,也不知他究竟是死是活。”

“但是不管勾陈上宫在不在,摘心柳一直按照他曾经吩咐的,数十万年如一日,镇守着金成池,看护着神武库。渐渐地,受到灵气滋养,幻化出了人形。而后,一切如常,直到有一天,有一个——”楚晚宁忽然顿住,没有往下念。

墨燃奇道:“怎么了?”

“……这三个字我不认识。似乎是个人名。”楚晚宁说着,抬手点了点盘扭繁复的文字,“总之,这个人来到了金成池。他法力强盛,心狠手辣,将池内生灵尽数杀害,并以珍珑棋局操控。摘心柳亦不能幸免。”

墨燃立刻道:“这个人,八成就是那个假勾陈!”

摘心柳听到他这么说,眸中放光,立刻跟着点了两下脑袋。

“……还真猜对了啊。”墨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挠了挠头,“哈哈,想不到我还挺聪明。”

楚晚宁淡淡看了他一眼,继续道:

“这些年以来,摘心柳都处于失智状态,从未有过半日清醒,幸好,曾经与它同气连枝的另外两段柳条——天问和见鬼,都已双双苏醒。借着它们的力量,让摘心柳暂且恢复了神识。不然的话,恐怕它此时已经失控暴走,戕害于在场诸位。”

“在场诸位”听了,或不敢置信,或心有余悸,三个少年齐齐抬头盯着铸剑池里的那个灵体,不知该如何咀嚼它的这番自述。

墨燃道:“柳前辈——”

薛蒙:“柳前辈?”

“不然叫什么,摘前辈吗?”墨燃白了薛蒙一眼,继续说,“我讲句你可能不爱听的。你这番话,实在有点儿难以自圆其说。”

摘心柳虽不能言,却能听懂墨燃的话,他扭过脸来。

墨燃道:“你先说你受了假勾陈的蛊惑,又说你恢复神智,是受了天问和见鬼苏醒后的灵气影响。可是见鬼就是假勾陈给我的,难道他不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后果?”

摘心柳摇了摇头,楚晚宁眼前的文字就变了。

“我乃神界树种,他对我了解不深,并不知道神武可以影响我心智。他研习三大禁术,需要借助我的力量,近些年来,因为我寿数将尽,他心急如焚,一直在寻求为我续命之法。但我实在不愿再苟活,宁可死了,也不想再为虎作伥,可惜我受制于人,处处身不由己……”

楚晚宁读到这里,微微沉思:“所以他让墨燃来到水底,墨燃是木灵精华,那个假勾陈打的算盘,想必就是要将墨燃与见鬼的灵力合二为一,献祭于你。”

摘心柳点了点头。

墨燃仍然不解:“可那假勾陈说了,木灵精华有两个,师尊也是其中之一,为何他独独把我关了起来?”

摘心柳写道:“自古祭品以幼者为上佳,给树灵用的,就更加不可含糊。另外,祭品还需饱食饱饮,七情六欲皆被满足,再于毫不知情的极乐幻境中被取掉性命。若非如此,祭品心有遗憾,怨气要是大了,反而会加快我的枯萎。”

他这样一说。墨燃顿时想到了密室中那个变成楚晚宁的狐妖。

原来那是要满足他的情/欲,就像杀猪前要把猪养的肥肥胖胖,这样吃起来才香。

这样一来,也就说得通他为什么看到的是楚晚宁,而不是师昧了。他珍爱且怜惜师昧,自是不敢亵玩。于情/欲一道,他对楚晚宁的渴望确实比师昧强烈得多……

楚晚宁见墨燃神色有异,还道他心有余悸,想宽解他两句,于是问道:“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

见墨燃脸红了,楚晚宁怔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倏忽住了嘴,半晌后,有些恼羞成怒地转过了头。

这小子哪里是心有余悸?原来是回忆起了所谓的‘七情六欲’,竟开始想入非非。

楚晚宁忿然甩袖,冷着脸,低声斥了句:“恬不知耻。”

墨燃:“…………”

幸好楚晚宁不知道在幻境中满足自己情/欲的人是谁,如果知道了,会不会气得活剥了他?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间,神武库的地面猛地颤抖了一阵,薛蒙惊道:“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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