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铿铿的金属声使他腾地睁开了眼睛。有人在敲打铁栅栏。往头顶上方看去,已经是早晨了,铁栅栏外面的空间亮堂堂的。

他睡得不太好,一阵儿迷糊一阵儿清醒,反反复复的。受凉引发的头痛也是睡得差的原因之一。昨天夜里,他很快就换上了给他预备好的衣服,可身体里的寒气并未消退。

敲打声听得十分真切。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左思右想,终于觉察出自己的脑袋抵在了铁栅栏上。

“你醒了吗?”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而且离得出奇的近。他惊讶地蹿了起来。说是蹿起来,可因为身上发虚,不过是胸部以上的部分欠起来而已。

“别那么紧张嘛,放松、放松。要不你很快就会玩完的。”声音是从隔壁的监舍传来的。

抬眼一看,头顶上方出现了一只张开的手,这只从隔壁监房伸过来的手是在表明:来,咱们握个手吧。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哪。我叫尼基,你呢?”那个声音问道。看不见那人的脸。因为有铁栅栏挡着,所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巴纳德慢慢地在床上坐起来,将手伸到铁栅栏外,战战兢兢地握住那只手,说道:

“我是巴、巴纳德·科伊·斯托雷切。”

“巴纳德·科伊……可够长的。你看叫你巴尼怎么样?巴尼,嗯?还行吧?”

“我、我无所谓的。”

“别那么拘束啊,巴尼。虽说这里叫恶魔岛吧,可也没住着怪物,大家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嘛。有些人的头脑是不太正常,可大多数还是好人啊。你最好还是起来吧,都七点了。铃声一响,起床的时间就到了。

“接着是点名,等房门开了,就到铁栅栏前的走廊里列队。穿上裤子和衬衣,扣子要一直系到脖领子那儿,然后就等着吧。这就是这里的规矩。等点完名,就跟着领头的穿过百老汇,到食堂去吃早饭。”

“百老汇?”

“嗯,就是这下面的走廊。你昨晚就是从那儿被带上来的。我们都叫它‘百老汇’。”

“这、这样啊。”

“挂着钟的空场子叫时代广场,那边的通道叫密歇根大道,咱们对面的就是西迪大街。”

“哦。”

“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在咱们这儿,到处都是纪律。无论干什么,讲的都是纪律、纪律。简直跟军队里一样。这里既没有品行奖,也没有犯人之间的恳谈会。你们以前是有的吧?”

“以前?”

“你以前待过的监狱啊。”

“我、我是第一次坐牢啊。”

“什么?第一次?你难道没有越过狱吗?”

“从来没有。”

“你是直接被发配到恶魔岛来的?这可就奇了。我说,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啊?你是芝加哥的?黑手党?”

“不是。”

“那为什么?”

巴纳德沉默了。心想,此人八成是不看报。凡是看过报的都会猜出个大概。

“算了,有话留到早餐桌上说吧,反正这里的时间多得让人腻烦。咱们就慢慢聊吧。你睡得好吗?”

“不太好。我有些感冒……”

“都是昨晚的大雨给闹的吧。再搭上拉你的车罢了工,从防波堤到这儿,你是淋着雨走过来的吧?”

“是、是的。”

“你可真够背的。等吃完早饭,你可以要求去医务室,到那儿拿点药。”

“我自己去吗?”

“等到他们信任你了,你才能自己去。开头会有看守跟着。”

“你心肠真好。”

“客气啥,想问什么你就尽管问好了。我是这儿的老人儿啦,没有我不知道的。我以后都会告诉你。”

“谢谢。”

“小事儿一桩,用不着上心。房间窄了点吧?”

“是的。”

“谁叫你长得高呢。不过你很快会习惯的。你没有幽闭恐惧症吧?”

“我想没有。”

“那就没事儿了。”

“早餐是所有人同时去吗?”

“那可不成,一下子都去了食堂里可装不下。大家岔开了去。这里是B区的三层,就是B3。最先去的是B1和C1,三十分钟后轮到B2和C2,一小时以后才是我们。可要先点名。铃一响,就得站到门口去。看守在走廊里挨个巡视,核对人头,就是要看看被关的人是不是好好地待在房里。”

“被关的人是不是待在房里……”

“是啊,看看有没有人逃走了。这里的情况不一般哪,每天都要点名十二次。要知道这所监狱里可是云集了全美的越狱高手啊。”

这时铃声大作,那声音凄厉得犹如通报紧急情况的警铃。

“得了,起床吧。然后到门口立正。”尼基说道。

巴纳德这时已经穿好了衬衣和裤子。他下了床,照着尼基说的那样站到门边,做出立正的姿势。很快,随着一阵咚咚的脚步声,狱警沿着走廊过来了。随即,他们逐个牢房地将门上写着的名字与里面犯人的面孔进行核对。

走到巴纳德的门前时,狱警站住了,问道:“巴纳德·科伊·斯托雷切?”

“是的。”巴纳德答道。也许是因为新面孔的缘故,名字和脸一时还对不上号,所以才要进行确认。狱警很快就离开了。

“B3,二十三人。”

很快,远处传来汇报的声音。接着,楼下也相继传出“B2,二十一人”、“B1,二十人” 的报告声。片刻之后,只听狱警一声吆喝:“Bl、C1,出来!”

蜂鸣声响彻,随着阵阵刺耳的嘎轧声、砰砰声,一层所有单人监房的门都打开了。

听到了犯人们走到监房外的脚步声,随之是一片肃静。他们在监房前排好队,由警卫队长对所有人的面孔再次进行核对。

然后,响起一阵尖利的笛声,有人喊了声“出发”。于是,犯人们排着队朝食堂进发,潮水般的脚步声在整个空间里回荡。

“好了,还得再等上一个小时。睡个回笼觉吧。”隔壁的尼基说。

食堂也很简陋。B3的犯人排成一列纵队鱼贯而入,不锈钢餐盘早就摆好了,他们每人拿上一个走向里面的桌子。桌子后面负责盛饭的狱警依次将食物盛到餐盘的凹槽里,先是意面配鸡蛋沙拉,接着是奶油面包卷和咖啡,最后再将一个汤匙放到餐盘上。

犯人们端着餐盘在大餐桌边就座后,就可以自由地享用了。饭菜的味道相当于那种专门招待华盛顿特区最低收入阶层的低档餐馆。虽然味道差劲,可还没有难吃到令人作呕的程度。不过,巴纳德由于身体欠佳,提不起丝毫的食欲。

本来就对味道未作任何奢望,加之没有食欲,所以他对饭菜的质量漠不关心。可令人叫绝的是,明明有意面,却不见叉子。

“你觉得奇怪吧,怎么没有叉子。”坐在前面的尼基率先开了口。

出了牢房后,两人才终得一见,这时才发现,他本人的模样跟想象的截然不同。巴纳德一直以为,此人谈吐豪爽,一定是个红光满面的胖子。在大学里所见到的这种做派的人,基本上都是这样一种形象。

然而,尼基却是个瘦子,面无血色、形容憔悴、眼大无光,胡子茬儿特别重,怎么看都像是个病人。教育程度也不见得会有多高,与巴纳德以前所认识的人根本不是一个类型。

“理由就不用说了吧,因为叉子可以当成武器用啊。你看,连刀子也没的。没想到吧?”

巴纳德点了点头,然后费了老大劲才把意面弄到汤匙里。

“用勺子吃意面得有两下子的。还好,你就会习惯的。”

随后,尼基露出泛黄的牙齿,吭哧吭哧地笑起来。

“想起小时候了吗?要说当小崽子的时候,吃什么都用勺子,管它什么土豆、沙拉,还是汉堡呢。还有牛奶、炖菜、酸奶这些东西,统统都用勺子。那时候有多好啊。巴尼,你老家在哪儿?”

看到巴纳德吞吞吐吐,尼基立刻问道:“你怎么了,觉得哪儿不舒服吗?”

巴纳德点点头说:“脑门有、有点发烫。”

“这还得了,待会儿还是去趟医务室吧。你是打哪儿被发配到这儿来的呀?”

“华盛顿特区。”

“华盛顿特区,真的啊。我还没去过呢。听说城里很漂亮,是啊,怎么说也是首都,总统待的地方嘛。”

“我是在波士顿长大的。”

“波士顿?还是没去过。那地方也漂亮吗?”

犹豫了一小会儿之后,巴纳德点了点头:“水、水边很漂亮。大海、河流都很美。”

“我是亚特兰大人。那地方就是个垃圾场,不值一提。我越过两次狱,要说两次还不至于被关到这儿来,我逃出来后抄了辆自行车用用,没想到车主偏偏是个检察官,结果就被送到这儿来了。”

巴纳德心领神会。

“老大的一个国家,难道叫我到哪儿都靠两条腿吗?开什么玩笑。我本来想偷汽车来着,心一软换成了自行车。如果自行车的主人是个普通的高中生,我也就不会来这儿了。这简直就是草菅人命嘛。你岁数还不大吧?白领吗?”尼基问。

“不是,我是研究生。”

“哟,哪个大学的?”

“乔治城。”

“嗬,乔治城哦,了不起,那可是名校啊。你是学什么的?”

“起初是学医……”

尼基立刻吹了一声口哨:“这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啊。你这是要当医生喽?”

巴纳德点了点头,然后说:“开始是的。不过,人命关天,我觉得我付不起这个责任。我、我缺乏魄力,还是搞研究更适合些……”

“你说魄力吗?嗨,这玩意儿有几个人能有呢。别看有些人貌似有魄力,不过是装逼而已。可要说名牌大学里的医生胚子被关进恶魔岛,这世道可真是变了啊,知识分子也坐牢了。我能不能再问一句,你都干什么了啊?

“我说巴尼,这里闭塞得很,犯人根本看不到新闻。监狱长发话说,不必要的刺激会让犯人躁动。别说听广播、看报了,连挂历都别想。够荒唐的吧,这个地方根本不是人类社会。”

“真的吗?”巴纳德吃了一惊。

“那是,简直跟动物园一样。你这样的人会成为这里的红人,因为你在外面见多识广。我们可以从你这儿听到很多的新闻,比方说,这阵子美国发生了哪些大事……”

“你们在聊欧洲人跟德国鬼子的战况吗?听说波兰和法国都被希特勒占了,英国也悬了……”

旁边的一个身材魁梧的大个子插进嘴来,同时伸过来一只大手。“我是克拉克,幸会。”

巴纳德握住那只手,嗫嚅道:“巴、巴纳德。”

“对呀,巴尼,你觉得呢?”

“没、没错。据说苏联也快完了。纳粹的武器先进、强大,因为他们那儿的科技特别发达。”

“对他们之间的战争美国是怎么打算的,想袖手旁观吗?”

“丘、丘吉尔希望美国参战,不分昼夜地游说罗斯福。可是老百姓没人想打仗,尤其是母亲们。”

“不参战能行吗?”

巴纳德想了想,答道:“我说不好。”

“听说希特勒正在研制一种超级武器,真有这回事儿吗?据说这种炸弹有一头金枪鱼那么大,一发就能把旧金山炸没了。”

巴纳德点了点头:“这、这个嘛……好像是真的。我听说包括爱因斯坦在内的普林斯顿高等研究所的物理学家们都在呼吁,希望在白宫召开一个说明会。”

“关于那个超级武器的说明会吗?”

“嗯,是、是的。因为大家还都不知道这种武器的原理。”

“看起来,这事儿还是真的了。”

巴纳德又点了点头:“是真的。那是一种应用了核裂变的新式炸弹。学者们早就掌握了原理,想让美国先造出一个。假如世界各国都有了这种东西,你扔我、我扔你的话,地球也会被毁掉的。这是对上帝的冒犯。这种武器只属于上帝,人类是不应该拥有的。”

“真的吗?”

“是的。因此,所有的物理学家都持反对意见。可没有人敢说一个字儿,因为大家都害怕德国会真的先造出来。”

“我也听说过这种要命的武器。现如今,这个监狱里就没别的话题了。”尼基也说道。

“是啊。听说希特勒已经成功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克拉克说。

“我不知道。”巴纳德摇了摇头,“只是爱因斯坦有这种顾虑。他就是从德国来的。”

“我可是听说,德国鬼子想在美国参战前,用这种炸弹把美国炸平了。”

“这还得了!”尼基大惊失色。

“没错,我也听说了。”尼基旁边的人也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谈话,“据说有一帮德国间谍,正在偷偷摸摸地把这种新式炸弹往对岸的旧金山城里运呢,就在我们说话的工夫,人家也没闲着,不对,搞不好都已经运到地方了。听说陆军部安插了不少眼线,可白忙活一场,连根毛也没抓住。不出一时三刻,那帮家伙就会引爆的。炸弹一炸,我们全得完蛋。”

“喂,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德国鬼子现在最忌惮的就是我们美国。他们是不择手段的,一旦打输了,他们可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是啊,我也听说了。”坐在克拉克身旁的男子也开了口,“咱们周围这一带很快就会有灭顶之灾,从地面上消失。”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上帝的力量了。”克拉克说。

“听人说,旧金山老早以前就是那帮臭纳粹的靶子了。华盛顿特区啦、纽约啦,这些东海岸地区倒是戒备森严,可咱们这儿呢,只配有这么个肮脏不堪的监狱岛,戒备松懈得很。所以纳粹大概在战前就下决心拿旧金山开刀了。”

“我说,你还有心打哈哈!”

突然,周围一片哗然,尖厉的笛声在食堂里回荡。

“你们几个,禁止私下交谈!忘了纪律了吗?”戴着黑色制服帽的狱警呵斥着,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哎哟,长官,对不起呀,下次注意。”

克拉克一说完,大家都缄默不语了。

“等放风的时候再接着聊。”克拉克低声念叨了一句。

“我们都要人间蒸发了,还老老实实地吃什么饭。”

尼基不满地嘟囔着。随后的一阵子,大伙都一声不吭地咀嚼着食物。

“怎么样啊,巴尼,这里的饭菜还合口味吗?”尼基悄声问道。巴纳德皱了皱眉头。尼基又咯咯地笑起来。

“其实,大学里的跟这儿差不多。”巴纳德也低声细语地回答。尼基点了点头。

“是嘛,原来天底下的学子们也吃得这么差劲啊。不过和其他监狱比起来,这里还算是好的了。”

“真的吗?”

“那是,就说亚特兰大吧,那里才过分呢。我只能以为,在那儿做饭的厨子,舌头上的神经都死光了。对了,我是不是话太多了?招你烦了吧。”

“没有。”巴纳德答道。

“我这个人就是个话唠,大伙都这么说,‘闭嘴尼基,跟你在一块儿就跟接受采访似的,再废话就揪掉你的舌头’……”

说完又是一阵大笑。于是,凄厉的笛声再次响起。

“你的话太多了,尼基,你想去地牢吗?!”说得尼基缩了缩脖子。

笛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持续的时间比较长。

“用餐时间结束。离场。起立!”

随着狱警的号令,大家站起身,把椅子碰得一通乱响,然后和来时一样排成一列纵队,朝着门口行进。

刚走到门口,就听有人喊了一声:“巴纳德·科伊!”

狱警拦下了他,说:“监狱长叫你去。跟我来。”

尼基神色不安地看了看巴纳德。巴纳德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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