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谜样的美人
“其实,我非常能体会我们这一族的本家(家族的中心人物)想在故乡锦上添花的心情,不管谁看到自己土生土长的家园变得如此萧条,心里一定都不好过,只不过他这一次实在做得太夸张了。阿吉,你是不是也这么认为?”
身后传来的谈话声,使原本陷入沉思的金田一耕助突然惊醒,他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说话者是一个年约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年轻小姑娘,看起来像是他的小妻子。
(那个人口中说的本家应该是指越智龙平吧!)
金田一耕助在心里暗暗想道。
这里是汽船公司的简陋招待所。金田一耕助照例穿着那件松垮垮、皱巴巴的宽松长裤,上面披一件开襟外套,头上戴了一顶爪皮帽,出现在招待所的一角。
金田一耕助出现之际,招待所里的八位男女乘客正在谈话,他们虽然留意到金田一耕助是个生面孔,但由于这一带的人生性开朗、喜欢与人交谈,因此没一会儿,这些乘客又继续高谈阔论。
从这些乘客的谈话中,金田一耕助发现他们大部份是岛上的居民,这会儿正准备搭船回刑部岛。
为了能对刑部岛有更进一步的了解,金田一耕助只得拉长耳朵,仔细倾听这群人的谈话。
“哎呀!阿松,像我们这样的升斗小民怎么可能猜得出那些伟大人物心中的想法呢?”
那位叫阿吉的男子一看就知道是在岛上土生土长的乡下人,不但全身都晒得黑黝黝的,纯朴的外表还流露出几分傻气。
另外那个叫阿松的男子可能已经离开岛上一段时间,只见他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城市人的气息。
“松藏大叔,我听说本家也跟我们一样向刑部神社奉献了不少金钱,这是为什么呢?”
一位年约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小伙子插话问道。
金田一耕助发现这位年轻人的头上绑了一条日式手巾,并在毛衣外面穿了一件水蓝色的印字背心,背心后面印着两个“巴”的图案,右边的衣领上印着“刑部神社”,左边的衣领上则印着“氏子连中”的字样。
(那两个“巴”的图案大概是指刑部神社有一位巴御寮人吧!)
金田一耕助暗自揣想着。
“信吉,这你就不清楚了,你根本不明白本家心里真正的想法。”
“哦?本家有什么想法?”
“他一定是故意要做给巴御寮人看的。”
“为什么?”
“本家从以前就爱慕巴御寮人,听说他们两个还曾经演出私奔记哩!我想他一定到现在还喜欢着巴御寮人,所以到了这个年纪还不想成家。”
穿着印字背心的信吉听一这儿,不禁张大眼睛说:
“您是说龙平大叔曾经带着巴御寮人私奔?”
“是啊!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你还流着两条鼻涕哩!我记得那是大战结束的前一年,也就是昭和十九年的春天,他们两人一起私奔。不过,当时大家都认为这件事是本家不对,所以当本家带着巴御素人到‘锚屋’投宿的时候,‘锚屋’的大老板相当生气,指责本家不顾及身分地位,以一个出身渔夫之家的浑小子高攀刑部神社神主的千金。
“他们两人私奔没多久,巴御寮人就被她父亲派人找了回去,当时巴御寮人十六岁,本家二十二岁。巴御寮人被带回去之后,本家就收到来自军中的入伍通知,你知道吗?本家原本可以不必被征召的,只可惜他得罪了‘锚屋’的大老板——大膳先生。
“‘锚屋’的大老板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因此岛上的居民都猜测这封入伍通知一定是他暗中动的手脚,本家面对这样的事,也只能接受命运残酷的安排,前往前线作战。
“可是当他从战场回到自己的家园时,巴御寮人已经是有夫之妇了,而且还在昭和二十三年生下一对双胞胎,这下子本家只好对巴御寮人死心,到美国求发展。如今他好不容易衣锦还乡,想要在昔日情人的面前好好炫耀一番也是理所当然的心态。”
松藏的故事才说完,“千鸟丸”联络船正好驶进港口,于是众人立刻停止谈话,纷纷前去搭船。
越智龙平拥有私人汽艇和一艘快艇,他本来打算在金田一耕助去刑部岛的时候,亲自到下津井接他。
不过,金田一耕助婉拒了越智龙平的好意,他觉得以一般游客的身分搭联络船去刑部岛,或许可以在船上听到一些意想不到的讯息。如今事实证明他当初的决定是对的。
今天“千鸟丸”的船客超过三十人,而且有半数以上都是要前往刑部岛,因此船长和船员都感到非常惊讶。
“今天早上这班船竟然有这么多人要去刑部岛,那座岛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根据金田一耕助在招待所和“千鸟丸”联络船上听到的讯息是,这些人好像是以前就离开刑部岛、移居本土的居民。
“再一个半月就是盂兰盆会,所以我特地带我老婆一块儿回家。让她了解一下我生长的故乡是什么样子。你知道吗?提早回来不但可以领取七天的日薪,连往返的旅费都可以获得补助,而且还送一件祭典用的印字背心,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听信吉的口气好像已经离开刑部岛到水岛工作了一段时间,而太太也是在水岛认识的,因此才会对刑部岛不甚了解。
“是啊、是啊!”
另一位年轻人也拼命点着头说:
“像我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当我向主管提出带薪休假的申请时。他立刻露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当时我还真怕他不肯同意呢!还好本家的势力不容小觑,主管最后还是同意我的休假申请。对了,阿信,你要是回到岛上,就可以如愿以偿地抬神轿了,因为本家这次捐献的神轿非常气派。”
从他们的谈话中,可以发现越智龙平出钱请这些曾经离开岛上、外出求发展的人回到岛上七天;而且这些回到岛上的人不但可以领取七天的日薪,还可以获得往返的旅费。
虽然以越智龙平现在的财力要做这件事根本不成问题,然而让金田一耕助打从心底感到担忧的是,越智龙平这么做的真正用意究竟为何。
(难道他只是单纯地敬畏神明,对神明有高度虔诚的信仰之心吗?或者是……一位衣锦还乡的成功者想籍此为自己造势?不!我不相信……)
金田一耕助想到这儿,不禁摇了摇头。
他知道越智龙平不是一个华而不实的人,更不会为了莫名的虚荣心,不惜血本地藉着刑部岛的祭祀活动将曾是岛上的居民全都找回来齐聚一堂。
(若说他这么做没有其他目的,实在教人难以相信。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难道真如松藏所说,他只是想在巴御寮人面前好好地炫耀一番?)
在松藏说出越智龙平和巴御寮人的那段往事之前,金田一耕助并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还有这么一段插曲;就连刑部神社、巴御寮人和刑部大膳的事情,金田一耕助也都是从矶川警官那儿得知的。
(为什么越智龙平什么话都没对我说呢?难道他认为只要我去了刑部岛,自然就会打听到这些事,所以才没有事先告诉我,还是……他究竟希望我为他做什么事?)
金田一耕助感到十分不解。
刚开始,越智龙平只是委托金田一耕助帮他找寻青木修三的下落,没想到这件事却在非常意外的情况下得到答案。
照理说,这件任务应该已经告一段落,可是越智龙平却告诉金田一耕助他非常想知道青木修三是怎么死的,加上金田一耕助认为青木修三的临终遗言似乎想转告越智龙平某种讯息,因此他对这件事也充满了好奇心。
于是,金田一耕助便在自己的好奇心驱使和越智龙平的委托之下,动身前往刑部岛。不料,他竟意外地在船上听到刑部大膳、越智龙平,以及巴御寮人之间爱恨纠葛的复杂关系。
(如果松藏说的话属实,越智龙平应该对刑部大膳怀恨在心才对,为什么他现在所做的一切,看起来像是在讨大膳先生的欢心?
他真正的用意是什么?刑部岛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或者应该说……刑部岛上将要发生什么事?)
目前,金田一耕助最担心的是自己会因此被卷入整个事件的漩涡中。
在这之前,他不知经手处理过多少案件,但始终都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来调查那些案子,也因为如此,他才能公平地判断、冷静地推理。
如果他真的被卷进漩涡之中,情况又会变成怎样?
“对了,阿吉,你现在还在刑部神社当义工吗?”
松藏高亢的声音再度把金田一耕助从沉思中唤醒。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个被唤作阿吉的男人本名叫吉太郎,已经在刑部神社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义工。
甘共苦只见吉太郎面无表情地看着松藏的脸说:
“是啊!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唉……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的精力如此旺盛,没有讨个老婆不是太难为你了吗?虽然巴御寮人很疼你,但那毕竟是不同的感觉。”
“大叔,您说这是什么话!要是这句话传进‘锚屋’大老板的耳里,我们都会大难临头。”
“什么大难临头?根本是一派胡言!我早就不把大膳先生看在眼里了。当初是他气极败坏地叫我滚出刑部岛,现在要不是看在本家的面子,我才懒得回来……哼!反正只在岛上待七天我就要回神户了,那位大老板想说什么就让他去说好了,谁怕他啊!
“阿吉,你也真奇怪,算起来你应该是越智家族的一份子,跟越智先生称得上是堂兄弟,可是为什么你从以前就一直巴结大膳先生?甚至在战争期间本家落难的时候,他偷偷写信请求你给予金钱援助,你却立刻把这件事向大膳先生密报?像你这样的人简直是害群之马!”
人总是喜欢逞口舌之能,每当说到情绪激动处,往往会变得口不择言;可是说完之后,又对先前脱口说出的话懊恼不已。
此刻,松藏脸上的表情正表明了他心中的后悔。
他的妻子见状,赶紧打圆场说道:
“哎呀!阿松,你就少说两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吉太郎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何况大膳先生视他为一家人,他才会选择继续在刑部岛上生活,如今他不也过着安安稳稳的日子吗?虽然他没有什么显赫的身世背景,不过我倒是十分欣赏他的生活方式。”
听完松藏的妻子所说的话,金田一耕助忍不住又重新打量吉太郎脸上的表情。
矶川警官曾经提过,刑部大膳每个月到仓敷做健康检查的时候,他的一大批家仆都会随侍在侧。而浅井春被人勒毙的那个晚上,刑部大膳和他的家仆们正好都一起在仓敷过夜。
(这么说来,这个男人当天晚上是不是也跟大膳先生他们在一起呢?)
但是金田一耕助实在很难从吉太郎脸上的表情看出蛛丝马迹。虽然吉太郎被松藏批评得很难听,可是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让人弄不清楚他究竟是反应迟钝,还是毫不在乎对方的批评?
吉太郎那张额头窄小的脸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猿猴,至于他身上穿着一件软皮外套和一双长靴,一看就知道他是经年从事粗活的人。
他的年龄看起来跟越智龙平差不多,不过体型却比越智龙平壮硕,难怪岛上的居民无法理解为何他到目前仍是单身。
“算了,大家都是应本家的邀请,才有这个机会回自己的故乡相聚,就让一切是是非非随风而去,大伙好好享受这七大的快乐假期吧!阿信,伯父、伯母都会到码头迎接你吧!”
在某人一声吆喝下,这艘满载出外打拼岛民的“千鸟丸”,就这样和着单调的引擎声,静静地驶进港口。
港口的防波堤内看起来十分寂寥,只有几艘小渔船随着越智龙平那艘豪华的私人汽艇和快艇迎风摇摆。
金田一耕助放眼望去,在刑部岛下船的船客中,除了自己和一位年纪大约二十四、五岁,身穿淡咖啡色夹克,肩上挂着采集昆虫用的圆筒袋子的男子之外,几乎都是岛上的人。
根据金田一耕助这一阵子调查的结果,他发现从前的刑部岛一直是北前船到下津井港之间的中继站;虽然下津井港近在眼前,但如果潮水和风向不对,船只便无法行驶。因此,许多北前船在到达刑部岛之后,都会暂时休息几天,等待适合的潮水和风向再继续向前行驶。
每当这个时候,就是刑部岛最忙碌的时刻,只要一有北前船在浅水域停泊,就会有几十艘小船像是蚂蚁见着蜜糖似地蜂拥而上。
这些小船都是机动船,船上不但搭载着青楼女子,船腹还有一个两叠大的房间提供北前船的船夫们使用。
对于这些在浪涛里搏命的
船夫们而言,他们最想做的便是彻底放松紧绷的神经,所以很多人等不及去下津井,就直接跳到机动船上洗净残留在身上的污垢。
此外,也有一些在船上从事危险工作的搬运工会随着机动船到刑部岛上,好好地享受难得的陆上假期。
这些搬运工由于工作性质特殊,几乎是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所以他们对金钱看得很开,花起钱来也比一般人大方多了。
特别是当工作告一段落时,他们最想得到的东西便是酒和女色,只要能让他们在这两方面得到满足,就算是花再多的钱,他们也毫不在乎。
刑部岛上就有一个专门为这些人设立的青楼——“锚屋”,这里的女子个个都非常有钱,她们不只卖身,还兼做批发生意。她们会事先买好北前船所需的物品,然后再和北前船运来的货物交换。
正因北前船运来的货物中,有些是船东委托的东西,也有的是搬运工自己出资合买的,因此船东并不反对他们这种私下买卖,大家都称这些货物为“顺风物”。
有了这些“顺风物”,搬运工就不仅是劳动阶级了,他们同时也是资本家,可以从中赚进大笔金钱。
“锚屋”世世代代的老板都以此为业,他们不但利用酒、女色讨这些搬运工的欢心,还利用他们带来的“顺风物”大赚一笔。
综上所述,刑部岛在下津井的庇荫下着实发了一笔不小的横财。不过一旦外在情势改变时,它也随着下津井的没落而萧条了。
这时,金田一耕助拎着一只旅行袋走出码头,放眼望去,刑部岛昔日的繁华已不复见,只剩下一些零零落落的住家分布在附近。
他边走边观察周遭的环境,一只手还不时抓紧戴在头上的瓜皮帽,深恐一不小心帽子就会被风吹跑了。
码头附近大部份都是渔夫的住家,但由于渔业没落,前不久都变成空屋,最近因越智龙平将那些曾经离开刑部岛出外谋生的人们全都找回来,这附近又恢复人声鼎沸的情景,看起来好不热闹。
金田一耕助怀中有一本夹着铅笔的笔记簿,笔记簿里有矶川警官画给他的刑部岛简图。其实不拿出来看也无所谓,因为金田一耕助早已将简图记在脑海里。
根据矶川警官所画的地图显示,这一带叫做小矶,而越智龙平打算兴建海水浴场的地点就位于西边的大矶。
刑部岛上最热闹的街道位于新在家,虽然道路两旁只有二十户人家,而且都是一些并排的小房子,但其中有一家就是金田一耕助此行的目的地——“锚屋”。
“锚屋”有一扇长屋门(门两旁有长屋),此时门刚好敞开,站在外面就可以看见“锚屋”玄关里面的情景,长屋门的左右两边是两栋两层楼的建筑物,建筑物的二楼的窗户都是细小的格子窗,大概是为了防止青楼女子逃跑而设的吧!
正当金田一耕助仔细打量眼前这栋建筑物时,和他一起在码头下船、一直在他身后保持些许距离的年轻人却迳自走进“锚屋”里面。金田一耕助不由得看傻了眼。
(从那人走进“锚屋”的行径看来,他应该不是岛上的居民,那么他到岛上究竟有什么事呢?)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搔头想着。
年轻人一走进去,坐在柜台里面的女服务生便走出来和他交谈了两、三句话,接着叫他脱下鞋子走上板间(只搭着板子的房间)。
金田一耕助原本也打算在“锚屋”投宿,只是他想先到岛上四处走走看看,因此不急着先卸下行李。
“锚屋”的隔壁是一间旧式仓库,上面漆着与“锚屋”相同的标志,让人一看就知道是“锚屋”的所有物。
想必之前“锚屋”在做批发生意时,这间仓库曾经屯积了高级货物,如今呈现在人们眼前的却是油漆斑驳、屋顶上铺着干草的破旧房舍,教人看了不禁感叹世事无常。
金田一耕助接着又看看四周,只见附近有一些卖蔬菜、杂货、酒的小商店,可是却看不到顾客的身影。
他满脸好奇地往其中一间贩卖外国货的小店里瞧,发现老板无聊得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金田一耕助摇摇头离开新在家,准备前往其他地方看一看。
一离开新在家,道路立刻变成向上的缓坡,两侧都是层层相叠的梯田。但是从田地荒芜的样子来看,大概已经没有人耕作了,就连散落在梯田中的房舍内也空无一人。
从矶川警官画的地图中可以看出,刑部岛东西长四公里,南北长三公里,略成长方形,港口朝北,南端高出海平面约一百公尺左右。
正因为这个缘故,刑部岛的地势是由北向南陡然攀升,现在金田一耕助所在的位置,就是连接兜山和新在家的斜坡,叫做地藏坂,其中坡度最陡的一带就叫地藏岭。现在为了行车方便,地面都已经铺上柏油,可是狭窄的通道依旧只能容纳两辆车子经过。
在日本,地藏坂、地藏岭都是常见的地名,不过这座小岛的地藏坂倒是非常名符其实,因为道路两旁处处可见大大小小的地藏王庙。
不过,因为人口外流的情况太严重,现在已经没有人为地藏王在颈部挂上红色的围兜,地藏王的神像也都满布尘埃。
愈接近地藏岭,坡度就愈陡峭,最后道路岔成两条,铺着柏油的路面和地藏岭分道扬镳,朝东南的方向延伸。
金田一耕助知道顺着柏油路走下去,就是越智龙平最近刚兴建的豪宅和高尔夫球场,他眯起眼睛往那里看了一会儿。
越智龙平建的高尔夫球场十分漂亮,地面呈现一片青葱色泽,而且视野辽阔,人们可以一面享受扫高尔夫球的乐趣,一面了望濑户内海碧绿的景致,就连海洋上往返的船只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球场旁边则是一栋类似俱乐部的建筑物,以及一栋像是饭店的两层楼洋房,现在都已经接近完工的阶段。
看到这些,金田一耕助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的确,这里距离日本本土不远,离下津井也不过八分钟的距离,如果有了设备完善的高尔夫球场,一定会吸引仓敷、冈山或神户、大阪的高尔夫球迷来这里享受挥杆乐趣。
可是,越智龙平在这座岛上投下如此庞大的资金,难道真的只是从生意的角度来考量吗?)
金田一耕助想起刚才无意间听见松藏说越智龙平以前曾经和巴御寮人一起私奔,后来由于堂兄弟——吉太郎背信出卖,两人的行迹因此暴露,结果巴御寮人被带回岛上,越智龙平则应召入伍。
对刑部岛上的居民来说,越智龙平是船主的子嗣,理应可以免除征召,然而入伍的召集令竟然会下达到他的手中,可见这一切都是刑部大膳搞的鬼。
如果连岛上的居民都这么认为,那么……当时的越智龙平应该多少也知道一些端倪吧!
大战结束后,越智龙平好不容易回到这座小岛,却发现巴御寮人已经嫁作人妇,当时他一定感到非常气愤。
至于巴御寮人的丈夫——刑部守卫,他一定知道巴御寮人和越智龙平过去曾经私奔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刑部守卫为什么会答应这门婚事呢?
金田一耕助认为其中必定有不为人知的交换条件。
从松藏的谈话中得知越智龙平和巴御寮人相差五岁,那么巴御寮人现在应该是三十九岁,而刑部守卫已经五十几岁了,这对夫妻的年纪差距如此大,若不是在刑部大膳的强迫之下,相信巴御寮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点头答应这件婚事。
不论金田一耕助从哪个角度来推敲,刑部大膳都可说是越智龙平不共戴天的仇人。
(可是他为什么会写一封介绍信给刑部大膳,要他好好招待我呢?)
想到这里,金田一耕助不禁又叹了一口气,拎着旅行袋开始登上地藏岭。
爬上地藏岭之后,金田一耕助发现地藏岭的左边是一片平地,上面竖立许多墓碑,有如岛上的墓园。
墓园的入口处有一间小小的寺庙,它的正面安了细小的斜格子铁窗。金田一耕助若无其事地朝里面看了一眼,只见寺庙正面的墙壁上画了一幅“血池地狱和针山”图。
虽然这幅可怕的地狱图上的色彩已经斑驳,然而,金田一耕助还是可以从画中感受到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战栗之气。
他很快地离开墓园,接着又登上斜坡。
斜坡的两旁立着许多地藏王的石像,金田一耕助愈向前走,石像就愈少,最后甚至看不到半尊石像,只见他右下边的杉木林中出现一栋像是神社的建筑物。
(那大概就是刑部神社吧!)
金田一耕助如此想着。
他往前继续走了一会儿,看见一座通向神社的石阶,不过他并没有朝神社的方向走去,反而走向石阶下方的缓坡。
依据矶川警官所画的简图来看,这里位于落难渊的后面,而金田一耕助目前最想看的正是那个地方。
金田一耕助一路向前走,发现石阶沿着悬崖铺设,悬崖上布满青苔,岩石的缝隙中则长满蕨类植物。
金田一耕助好不容易才爬上缓坡,绕到悬崖的背后,视野顿时开阔起来。
这里犹如一百叠大的舞台一般,一边是橹树和梁树混合生长的树林,另一边则是波光粼粼的濑户内海,当地居民称这里为千叠敷。
不过千叠敷和刚才看到的悬崖一样,上面都长满青苔,金田一耕助的双脚踩在上面,仿佛走在质地柔软的被褥上一般。
千叠敷的一角有七块大石头并排在一起,这些大石头还围成一个圆圈,像在开会似的。
最特别的是,这七块大石头的大小正好可以让一个人坐在上面。只可惜石头上已经长满青苔,若真要坐上去,可能会有滑倒的危险。
(想必是为了纪念在这里跳海自杀的平家七位武士,才特地排成这样的形状吧!)
金田一耕助记得矶川警官说过,当地居民都称这里为“七人冢”:而“七人冢”的下面,应该就是落难渊了。
金田一耕助踞起脚尖,小心翼翼地走向崖边;悬崖上风大,为了避免自己一不小心被吹落崖下,他甚至将外套和宽松的长裤一起卷起来,趴在地上匍匐前进。
好不容易到达崖边,金田一耕助一手将旅行袋抱在胸前,一手按住头上的瓜皮帽,整个人趴在崖边往下看。
没想到这座悬崖比想像中还要险峻,它整个壁面几乎是垂直的,而且山崖底部还有一颗突出的大石头,若是从这里摔下去,绝对必死无疑。
(咦?不妙!)
金田一耕助的第六感觉告诉自己危险将至,他头也不回地趴在地上急速向后退了两公尺后,紧紧抱着旅行袋,胆战心惊地回头看去。
他一回头便看见吉太郎站在他的身后。
吉太郎把手放在七块大石头中最靠近金田一耕助的那块石头上,两只眼睛直盯着金田一耕助看。
金田一耕助看见对方眼底露出凶光,不禁全身颤栗起来。但是,他依旧动作迅速地从地面上站起来,评估眼前的情势。
他们两人之间相距不到五公尺,四周又没有其他人,如果吉太郎想要杀害金田一耕助,一定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一想到这里,金田一耕助开始为自己先前的莽撞行为感到懊悔不已。
时间经过一分钟、两分钟……两人仍是一语不发地互看着对方。
最后,金田一耕助开口道:
“你是吉太郎吧?”
金田一耕助面露笑容,却笑得十分僵硬。
“能在这里遇见你真是幸运,我正好有事想拜托你。”
金田一耕助继续保持微笑,这回他的微笑显然比刚才自然多了。
吉太郎仍小心翼翼地紧盯着金田一耕助看。
(他或许因为从小生长在岛上,对岛上以外的事物一概不清楚,所以才会一看到外人便产生警戒的心理。
其实他不过是想借此掩饰心中的恐惧罢了。)
金田一耕助苦笑着安慰自己。
“喂,吉太郎,不好意思,我想麻烦你帮我到‘锚屋’的大老板那儿跑一趟,不知道你现在方便吗?”
金田一耕助一面说,一面解开外套的扣子,从怀里取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笔记本里夹着一封信,那是越智龙平写给刑部大膳的介绍信。
始终紧闭双唇的吉太郎一看见信封上的名字,不禁吃惊地看着金田一耕助。
“你看,这里写着‘金田一耕助先生亲赴’的字样,金田一耕助正是我,刚才我经过‘锚屋’时,因为天色还很明亮,我便想先参观一下岛上的风景,现在能遇见你正好,我想麻烦你代为转告一声,说我会在太阳下山之前抵达‘锚屋’,可以吗?”
吉太郎看了看信封,又看看金田一耕助,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就在这时,背后的悬崖上忽然传来
日本琴(类似古筝的乐器)的乐音,两人都不假思索地朝声音的来源望去。
日本琴的乐音是从部神社里传出来的。
虽然金田一耕助不谙日本琴这种乐器,也不清楚对方弹奏的是什么乐曲,不过他觉得乐曲的旋律听起来十分和谐,而且是来自三座不同的日本琴所发出来的声音。
日本琴的乐音响起不久,刑部神社里又传出声音低沉的竖笛声。
一听到竖笛的声音,吉太郎不禁整个人跳起来。
“是他?”
他以怀疑的口吻说着。
“难道是……”
吉太郎欲言又止地看着金田一耕助,接着一把抓过金田一耕助手中的介绍信,转身冲进千叠敷后的树林里,迅即自金田一耕助的眼前消失。
这时,原本停在刑部神社屋顶的两只乌鸦也嘎嘎地振翅飞起。
金田一耕助自从到达刑部岛后,就时常听到乌鸦的叫声,不管是在码头还是当他从地藏坂爬上地藏岭时,沿路都有看到一大群乌鸦从他的头顶上飞过。
他原以为刑部岛是一座盛产乌鸦的岛屿,后来才知道乌鸦在这座小岛上是刑部神社差遣的使者,所以岛上严禁泛杀或捕捉乌鸦。
金田一耕助站在林子里听了一会儿琴昔,顺便平抚一下紧张的心情。
(这应该是巴御察人和她的双胞台女儿正在弹奏日本琴。但是,吹竖笛的叉是谁呢?)
吉太郎先是以怀疑的口吻说:“是他?”接着又说:“难道是……”从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来看,那一定是个令他大感意外的人物。
(究竟会是谁?)
金田一耕助一面想,一面侧耳倾听日本琴和竖笛合奏的乐音。
但是金田一耕助对这类乐器不熟悉,他听了半天也听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拿起放在脚边的旅行袋,缓缓地穿过树林,离开千叠敷。
通往刑部神社的石阶正好有二十阶,左右两旁的御影石扶手柱子上,每一根都刻着奉献者的大名。其中有一些奉献者是下津井的居民,不过大部分奉献者都姓刑部。
金田一耕助一爬上石阶,就看见刑部神社前面有一个古老的石制鸟居(立在神社入口处的门),左右各坐着一只降魔犬,而且不论是鸟居还是降魔犬,年代都已经相当久远。
穿过鸟居之后,金田一耕助发现神社的范围相当广阔,除了最左边有一座神舆藏是由越智龙平建造的之外,其他部分都是原本就有的设置。神舆藏的隔壁是一间绘马堂,里面的绘马和扁额都相当古老,不过绘马堂的外观倒是十分新。
金田一耕助细看之后,发觉里面还有两、三块画着北前船的扁额,大概是北国的船主所奉献的吧!
除此之外,绘马里面有一幅在骰子和赌具上面挂一把锁的图画,这大概是某位太太希望自己沉迷于赌傅的丈夫不要越陷越深而奉献的。
这些绘马虽然年代已相当久远,不过却反映出昔日捕鱼郎的生活形态。
绘马堂的后面是一间拜殿,拜殿前面有一条走廊通向另一栋建筑物,之前悦耳的日本琴、竖笛合奏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看来那里应该是宫司一家居住的地方。)
此外,建筑物的前面也有一条通向右边的走廊,金田一耕助沿着那条走廊来到神乐殿的前面。
神乐殿的规模不大,不过从奉献箱所散发出的原木味道,不难猜出这些都是花费不赀的物品。
前殿的人形屋顶两端的头瓦上刻着两个大大的“巴”字图案。
金田一耕助独自来到拜殿外面,试着朝刑部神社的北边走去。
没想到刑部神社北边的视野竟出乎意料的好,在那里几乎可以鸟瞰全岛,不但可以看见右下方一大片宽广的高尔夫球场,就连新在家和越智龙平停靠在码头的私人汽艇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当金田一耕助看见吉太郎正以小跑步穿越地藏坂时,不禁露出微笑。
(不知道在那个男人的眼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时,日本琴和竖笛的乐音正好停下来;过了一会儿,建筑物里面的玻璃窗由里向外打开。
金田一耕助一看见站在窗子后面那男人的背影,霎时瞪大眼睛,慌忙躲在旁边的石灯笼后面。
他看见那个男人衣服的背后印着一排英文字——
IWILLDOEVERYTHINGONCE
金田一耕助知道那一定是前几天在鹫羽山遇见的那个年轻人,当时他背了一个背包,因此看不清楚他背上的英文字。
不过这时他身上穿的衣服前面一定也印着相同的字样——
IWILLDOEVERYTHINGONCE
(他是在什么时候,又是为了什么缘故要来到这座小岛呢?)
金田一耕助一面思考,一面盯着那名年轻人看。
他发现年轻人之所以背对着他走出来,是因为他手上拿了一架照相机。
(他想为谁拍照呢?)
这个问题金田一耕助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他看见三位女性跟在年轻人的身后走出来。
当金田一耕助看到其中一个女人的时候,身体就像被通上电流一般,顿时感到极度震撼。
毋庸置疑的,那个女人正是巴御寮人。
照金田一耕助之前的推算,巴御寮人已经三十九岁了,就算长得再怎么美,应该也有个限度。
没想到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巴御寮人,看起来不过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美人,实在不像站在她身旁的双胞胎姊妹——真帆、片帆的母亲。
那对双胞胎姊妹——真帆、片帆虽然也长得非常漂亮,却远不及巴御寮人有如仙女下凡一般超凡脱俗,美得教人不敢逼视。
难怪金田一耕助在乍见她的刹那会感到如此震惊了。
(吹竖笛的人是谁呢?)
金田一耕助好不容易定下神来,张着一双大眼睛望向巴御寮人的身后,却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踪影。
突然问,他的脑中闪过吉太郎刚才说的话——
“是他?”
(这么说,刚才吹竖笛的人……就是眼前这位不论什么都想看一看、做一做的年轻人喽!)
一想到这里,金田一耕助的眼中不禁再度浮现惊讶和疑惑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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