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教父因犯有抢劫(未遂)罪被判刑4年,押解回原籍地监狱服刑。从昆明火车站出站后,他和几个在全国各地被抓捕归案的云南籍犯人一起上了一辆绿色的大卡车。一个刚满18岁的年轻犯人紧紧挨着他,默默无言,不是唐教父不想说,他曾想试着说几个笑话,把令人窒息的气氛搅和一下,又不是上刑场挨枪子儿,不就是几年刑期吗?没必要一脸肃穆。但是他刚绽开笑容说话,押车的武警就用雪亮的刺刀指了他一下,示意他最好在路上闭上他的鸟嘴。

他沮丧极了,几个小时的路程要装成一言不发的闷蛋,唐教父的情绪开始低落,脸如同被灰尘蒙上了,分不清五官的位置。

要把我们拉到什么鬼地方去?

管他呢,劳改场所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跟这个社会各个角落一样,不是天堂就是地狱,随遇而安吧!问押车的武警是永远没有答案的,他们不会告诉你,只有到劳改队后见机行事,当然最好别把他俩分开,彼此好有个照应。从新疆上火车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唐教父对他颇有好感,一是因为他怯生生的眼神,二是因为他老家在腾冲芒棒乡,他们是家乡人。小伙子姓武,叫武兆来,因跟着甘肃省一个50多岁的老头在新疆各地盗窃汽车轮胎,被判刑10年,比唐教父刑期整整多6年。三是因为他们的案情,都是一人落网,另一人在逃。是的,在看守所的日日夜夜里,唐教父无时无刻不为童昌耀担心,他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如果外逃,他能成功吗?如果不成功他会不会已被逮捕?是否关押在另一个看守所,又或者被送回了原劳改队服刑?唐教父在看守所等待过检时就听说了很多有关劳改队里的种种传闻,有些二进宫的说起此事不寒而栗,都说里面的干警还算人道,甚至还流传几则颇有人情味的故事,主要是牢头狱霸太黑了。其实唐教父倒不担心这个,他最最担心的是回到昆明时,站在站台上的是腾冲警方。如果是那样,他就不是一个抢劫罪的问题了,还得加上杀人。在火车上这一星期,他像个受伤的野兔子一样龟缩在座位上,瑟瑟发抖,他还想活,他不想被枪毙,他还有丁慧,还等着跟她一起过好日子呢!幸运的是,站台上没有腾冲警方的人,这辆卡车也不是朝腾冲方向走,这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古代人真是说得好,福祸相依,判刑4年反而变成了好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在这种意义上来看,进劳改队仿佛是进了一层厚厚的隔离墙,把他从杀宁波人的案件中剥离,相当于他被警方保护起来了。他要是有办法,一定要通知童昌耀,鼓励他回劳改队自首,加1年刑也认。唐教父想到这里,宽慰地笑了,他不知道腾冲警方压根儿没把他列为嫌疑对象,他们正在全力追捕童昌耀。

黄昏时分,卡车终于累了,最后哼哼唧唧停靠在一个空荡荡的篮球场中央。唐教父第一个从车上跳了下去,当他的脚接触地面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子踏实了,他知道新生活的帷幕已经拉开。突然,他的眼睛被一道白光刺了一下,他眯缝着眼睛寻找过去,原来是武警的刺刀在落日余晖下的反光。刚才还有点兴奋的心情一下子蔫了下去,他知道他不是来旅游的,他是被专政机关看押的罪犯。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干警走了过来,他环顾一下眼前这些青光脑袋,然后开始训话:

“第一,作为一个被判处徒刑的罪犯,今天你们就要踏上漫长的劳改生活了,这是一个痛苦而艰巨的过程,因为在这里,你们要努力彻底根除你们的犯罪恶习,深挖犯罪根源,认罪服法,争取早日脱胎换骨,重获新生;第二,人们政府不阻挠你们在劳改期间向上级申诉,如果你们的案情确有重大出入,可以将申诉材料递交给我们,请放心,我们会如实把材料递交给有关部门。这是法律赋予你们的权利。”

听到这里,竟有人鼓起掌来。唐教父对此有点不屑,他知道法院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哪有那么多冤情值得申诉?

“当然,”老干警接着说,“也不能无理取闹,明明有罪偏说无罪,避重就轻,胡搅蛮缠,这就是抗拒改造。”

这次没人鼓掌。

老干警拿出点名册,用口水蘸了一下,然后慢条斯理地戴上老花镜,在念名字之前他又悄悄从镜框上方盯了这些人一下。

“唐浩明。”这是念的第一个名字。

“到。”他有气无力地答道。

“站这边来,你分在基建队。”

“武兆来。”第二个是那个小伙子。

“到。”

“你分在五中队。”

“报告政府!”唐教父举起手。

“什么事?”老干警摘下老花镜。

“我能不能和武兆来分在一起?”

老干警笑了,他轻轻摇摇头。

“我跟他是家乡人,他年龄小,我们彼此好有个照顾。”

老干警收起笑容,严肃地说:“家乡人就应该在一起?这是哪里的规矩?家乡人最容易拉帮结伙。不过没关系,基建队里有你的家乡人,你到那里抒情去吧!”

唐教父永远也忘不了分别时武兆来的眼神,不是悲伤,而是绝望。他真担心武兆来,他年龄小不说,脾气还有点暴躁,现在来到低头认罪的地方,如果他不摆正自己的位置,很可能要出事。

卡车开走的时候,唐教父没有用眼神送别武兆来,他把脸撇在一边去了。听人说,五中队离这里还有很长一段路程,唐教父马上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这一别不知道哪年他们才能相见了。

唐教父没要多久就适应了劳改生活,这里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黑暗。与世隔绝的环境,往往使人杂念全无,他唯一盼着的就是这4年早点过去,然后跟丁慧重逢。让他稍稍有点不安的是,丁慧把那块石头藏好没有,她会不会痴心不改等着他回来呢?跟在新疆一样,他不敢给丁慧写信,生怕引来腾冲警方的注意,这种愚蠢的行为等于告诉警方:快来看啊,我在这儿呢!当然,他也不可能收到丁慧的来信,她压根儿不知道他关在这里,一个距离她如此近的地方。

唐教父在队里游刃有余,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李在在这个队里“扛大刀”,正因为如此,作为李在的家乡人,他错过了去“精武馆”锻炼筋骨这一重要环节。在李在的庇护下,他完全可以干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沉溺于马里奥?普佐的《教父》就是这个时候开始的。他尽量把自己打扮成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跟以前在腾冲县城耀武扬威的形象有了天壤之别。这时候,李在恰如其分地给他起了这个外号,他顺着竿子往上爬,形象与言行越来越西化。他抛弃了浓重的腾冲口音,把口头禅变得像后来的电视主持人一样,开口一个“嗯哼”,闭口一个“哦耶”,连带耸肩、挑眉、二郎腿,全面模仿美利坚合众国公民。

日子这么悄无声息地过着也就算了,偏偏后来唐教父认识了一个算命大师,这个大师彻底把唐教父引到了另一条人生之路上。

算命大师大概50多岁,因诈骗获刑13年,是唐教父服了快3年刑的时候进来的。犯人们纷纷说他算得准,尤其他可以根据你的案情指导你写申诉,还真有两个成功减刑的。这哪里是算命,这是免费法律顾问。唐教父本来不信,但经不住旁边人撺掇,于是在一个春雨绵绵的下午,唐教父毕恭毕敬地请教了这个大师。大师说了什么,没有几个人知道,但唐教父知道就行,他顿时感到整个天都塌了下来,跟着就大病了一场,差点一命呜呼。痊愈后他整个人都变了,他面色铁青,接近锅底,紧紧咬着嘴唇,直到流血。他成天捏着拳头,再也不觉得劳改生活平如湖水了,他开始琢磨怎么早点出去杀了童昌耀,或亡命逃狱,或争取减刑,任何手段他都认。“义气”两个字在他的心目中已经变成两只可怕的臭虫,他再也不相信世界上还有朋友,他想报复世界上所有一切。也正是这个时候,他对李在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他的心目中,凡是对他有恩对他关怀的人都是假的,都不值得感激,他们都可以跟童昌耀划为一类,全是披着“义气”这层皮实际是一条吃人的狼。他也可以变成这样!

机会很快出现了。

一天下午,天气很闷,太阳挂在空中像个被惹怒的火球,暴雨刚刚停止,但路边粗大的杨树仍不时抖落下大滴的雨点,雨点落进他的衣领,凉飕飕的,极不舒服。这可是草头滩不多见的瓢泼大雨,他们几十个修公路的犯人浑身都被淋湿了,连专门派来看守外务劳动的武警也跟着被大雨浇个通透,他们警惕的眼睛向四周扫视着,生怕犯人钻了空子。大雨只下了几十分钟,倏地停了,太阳又懒懒地跑了出来,地面上顿时向上蒸发着热气,烘得人们昏昏欲睡。

此时的唐教父已经变成一只眯着眼睛睡觉的狼,他扮演成一个循规蹈矩的模范犯人,随时准备见缝插针。他按时集合吃饭、学习法律知识、观看电视新闻,晚点名后早早睡去。第二天清晨,又是点名吃饭,唱一首讨伐抗拒改造的歌,然后出工。根据他近期的优良表现,又经过李在推荐,中队干部特意把训练方队的任务交给了他,因为每年一度的运动会马上要召开了,训练一支比较正规的方队在入场式时使用,特别给中队长脸。唐教父少年时在部队大院长大,所以他的一招一式特别规范,加上他严格训练,一个从未受过军事训练的犯人方队在两个月后迅速成型。不久,这个方队在犯人运动会上引起巨大的轰动,甚至连武警总队的领导都啧啧称奇。从那开始,唐教父名声大噪,不但取得中队干部的信任,连场部领导也对他颇有好感,于是他就有了其他犯人羡慕的小特权,他从此不用在工地干活,不用日晒雨淋,他的工作是给每个出工的犯人记录工分,或者检查监舍卫生,看毛巾牙刷是不是摆成一条直线,甚至有时帮助懒惰一点的干部点名。

由于临近春节,场部命令各个中队加强犯人的思想教育,让他们认清方向,别因为“每逢佳节倍思亲”而产生逃跑思想,甚至付诸行动,那将是死路一条,自取灭亡。每年这个时候逃跑率是最高的,中队干警们自然提高一百倍警惕,因为每逃跑一个犯人,他们当月奖金甚至全年奖金就会全部泡汤,同时也影响有些人在工作上积极要求进步的步伐。所以中队领导除了要求武警部队协助以外,还精心挑选了一批改造好、认罪好、刑期短的犯人共同协助,有时在天气情况不好的情况下,比如风大雨大的时候,看守的人数甚至超过干活的犯人,让有想法的犯人插翅难飞。

其实对于逃跑这件事,干警们有点过于敏感,如果说担心犯人脱逃会给社会造成多大危害,还不如说担心他们口袋里的钞票,因为他们知道,没有人能够成功脱逃,运气好的被抓回来加两年刑,运气不好的就死在外面了。死亡的原因一般是因为饥饿,或被大型动物吞掉,死亡地点往往离他出发的地点不远,那是因为有的逃犯想爬回来捡一条命,有的则是因为迷路,一直在原地打转。

唐教父今天的任务就是协助干警和武警看守修公路的犯人。

公路上铺满了沙子,犯人们只需将沙子铲除就算完成任务,本来可以收个早工,不料一场瓢泼大雨耽误了工程进度,刚刚铲除干净的路面又被雨水搅拌的砂浆覆盖了,无奈,只能重新来一遍。

唐教父的肚子有点疼,可能是昨晚吃的肉不干净,他捂着肚子朝森林走去,想找个能遮掩的地方大便。他刚解开皮带,突然听到身后发出一阵“咝咝”的声音,他头皮一紧,两腿发麻。他知道这一带有响尾蛇,这种号称“刺客”的毒蛇,可以瞬间沉没在沙土里不留一点痕迹,然后伺机弄晕猎物,饱餐一顿。唐教父怕蛇,有一回一个同监的犯人抓着一根鞋带粗细的小蛇轻轻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想跟他开个玩笑,没想到他立刻晕倒,口吐白沫,全身抽搐。

身后又“咝咝”响了两声,唐教父差点提着裤子飞奔,但他又害怕别人笑话,只能故作镇定慢慢向别处走去。

“唐哥……”

有人小声叫他,他停下脚步,仔细分辨这个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公路上的人离他起码有80多米,声音并不是远处传来的,难道是幻觉?

“唐哥!”又是一声,是从“咝咝”的地方发出来的。

唐教父蹑手蹑脚走了过去,发现一棵古树下面躺着一个人,被树叶蒙盖着,斑斑点点的,像一条巨型毛毛虫。他的皮肤又干又皱,加上褴褛的衣裳,活脱脱一具木乃伊。从他的发型和衣服的款式颜色,唐教父知道这是一个犯人,但他的脸太黑了,只有眼球边缘和牙齿才泛着点白光,无法认出他是谁。

“我……我……饿……”那人艰难地蠕动着嘴唇。

唐教父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逃犯,他转身想去报警,但那个人突然拉住他的大腿。

“唐哥,是我。”

唐教父蹲下去,捧着那个人的脸仔细辨认了一下,顿时大吃一惊,是武兆来,3年前跟他一起从新疆押送回来的那个18岁小伙儿。

“你怎么在这个地方?”唐教父问。

“我走了三天三夜,太饿了,你给我找点吃的。”

唐教父的眼睛开始湿润,3年不见,武兆来竟然变成这副模样。

“好兄弟,你怎么这么傻呢?没有谁能跑掉,你坐了快一半了,还有7年,再忍一忍就熬过去了。”

“你能不能给我找点吃的?”武兆来此时被极度饥饿包围了,哪有心思听唐教父讲大道理。

“你等一会儿,收工后我从监舍里给你带点吃的来,你现在不要乱动,附近全是武警。”

听到这句话,武兆来舔了舔龟裂的唇壑,眼睛里露出既惊喜又恐惧的光芒。惊喜的是他终于有吃的了,恐惧的是他仍然没有逃脱武警的包围圈。

唐教父问:“你跑什么跑?你父母不来看你吗?你还是太小了,什么事儿都要讲究忍啊!”

武兆来突然哭了起来:“唐哥,我对不起他们,他们被我气得先后得病死了……现在家里只剩下一个弟弟……”

“小声点!”唐教父扶着武兆来的肩膀,“可那也不能逃跑啊!”

武兆来拉开他的衣服,露出身上深一道浅一道的伤疤:“我忍受不了他们的折磨。”

“谁?”

“牢头狱霸。他们变着法折磨我……”

唐教父想起他刚到中队的时候也在厕所里险些遭受这种毒打,幸好李在给挡了过去,现在他已经从那种深渊中解脱出来,谁也不敢欺负他这个中队红人。

“你没试着报告政府干部?”

“你不知道那些人有多红,他们想要整你,可以编很多莫须有的罪名。”

唐教父相信武兆来说的是真话。

“难道逃跑能解决问题?”

“我要去报仇。”

“找谁报仇?!”

“找那个教我偷轮胎的老头,是他害得我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他倒好,买了个别墅,还娶了一个新婆娘,这都是后来进来的犯人告诉我的。”

看来武兆来跟他唐教父同病相怜啊!

正在这时,远处一个干警高声叫了起来:“喂!唐浩明,干什么哪?拉这么半天?”

“马上好马上好。”唐教父提高嗓门呼应着。

回到监舍后,唐教父心里一直沉甸甸的,他先到小卖部买了几瓶肉罐头,几截蒜肠,还特意到干警厨房找炊事员买了一瓶红酒,这可是宝贝中的宝贝,一般犯人是享受不到的。他从厨房后门踅了出去,准备陪武兆来大吃一顿,在经过干警会议室时,他听到指导员正在高声说着什么,于是他贴着墙,仔细听了起来。

“这个逃犯是五中队的,三天前跑了出来,直到现在也没有一点踪影。他是攀爬围墙出去的,然后潜入管教的卧室,窃走手枪。昨天在山口关卡发现守卡人的尸体,头部被子弹打得稀烂,看来逃犯穷凶极恶,已经疯狗跳墙,如果让他流窜出去,必定给社会给人民带来极大的危害。这是一起最严重的枪支失窃事件……”

唐教父没有听完,一股热血涌上他的脑门,他知道机会终于出现了。他把手里的食物丢进房后的草丛,一步跳到会议室门口,大声喊道:“报告指导员,我要检举揭发!”

20分钟后,武兆来被黑压压的武警包围了,他没来得及吞弹自杀就被几个身高体壮的格斗高手按在了地下……

枪毙武兆来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为了提高罪犯的法制意识,严禁发生再次逃跑案件,场部狱政科决定在全煤矿召开一场声势浩大的公判大会,各个中队派代表参加。唐教父一直低着头,他不敢看台上五花大绑的武兆来,他害怕他的眼睛。当武兆来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时,正好从唐教父坐的地方经过,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武兆来也一直在寻找唐教父,当他被武警拖上刑车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他,武兆来拼命大喊了一声:“替我照顾我弟弟……”

很显然,他并不知道唐教父揭发了他。

枪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不响也不脆,像唐教父身后的人放了一个屁。

过了一个月,由于唐教父有重大立功表现,被当地法院裁决减刑一年,提前释放。

他终于回到了腾冲,这个给他梦想与爱情的地方,他从没感觉到腾冲的空气这么新鲜,有一股甜甜的味道让他晕眩,他不禁大口呼吸着,满脑子都是丁慧……

两个月后,有人报告了童昌耀和丁慧在青海的藏匿地点。

半个月后,他杀了童昌耀,焚烧了尸体,然后把丁慧带回了腾冲。

第二天,他们登记结了婚……

女孩叫火灵,她凭着敏锐的嗅觉很快就查清楚了唐教父的生活规律。

唐教父起床很早,先去茶楼喝一个小时早茶,然后驱车到腾冲东郊外一个养鱼场钓鱼。下午去华严游泳场游45分钟的泳,然后在北郊赌几个小时的翻牌机,然后到“逸康”桑拿美容院蒸一个小时的桑拿,或者躺在按摩室蒸半个小时的脸。他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不想让岁月的痕迹过早爬上他的额头,尽管他的长相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这段时间是最好下手的,因为此时唐教父的警惕心会随着身体的放松而放松,一般情况下他都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桑拿室里,在白蒙蒙的蒸汽中腾云驾雾,即使蒸脸的时候他也要单间,就按摩小姐一个人在场,他不喜欢别人在这个时候打搅他。

火灵决定把刺杀唐教父的行动定在这个时间。

武器早已经准备好了,是一把带有锯齿的瑞士军刀,她打算制造一个纯粹偶然的刑事案件现场——一个亡命歹徒闯入美容院抢劫杀人后逃之夭夭。

她想让警方以及全腾冲县老百姓顺着她的思路走入误区。

下午的时候开始起风,气温却一点没降低,腾冲县翡翠东路仍然像个蒸笼。“逸康”桑拿美容院距离中医院不远,在一幢灰色的大厦二楼,离热海路口比较近,顺着热海路再往下就是旅游客运站了,那是从昆明到腾冲的咽喉要塞。火灵已经观察好撤退路线,她可以从容地驾车从腾保路走,也可以从翡翠西路经松园路向火山、云峰山方向撤退。

手机响了。

“在2018号房间。”一个温柔的女人声音传了过来。

打电话的是“逸康”桑拿美容院的服务小姐,今年刚满18岁,唐教父这两天跟她打得火热。他连续两天在桑拿美容院点她的菜,凭着他贩卖人口时练就的伶牙俐齿和花钱如流水的气质,很快就把这个满脸稚气的姑娘弄得晕头转向。不过,火灵的威力好像更大一些,她只要1分钟就把这个姑娘搞定了,她只给她看了一下瑞士军刀,姑娘便浑身哆嗦地答应提供唐教父今晚的具体方位。

火灵小心谨慎地向“逸康”桑拿美容院走去,进了大门后,她发现平时站在门口点头哈腰的服务生并没在岗位上,这样更好,少一个目击者就少一分危险。她踩着楼梯上的地毯,蹑手蹑脚地向二楼走去,老远就听到二楼服务台有男女打情骂俏的嬉笑声,大概是门口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小伙子制造出来的动静。

“逸康”桑拿美容院的生意不是很好,走廊里空荡荡的。火灵侧身贴着墙壁探头一看,果然服务台那里有一个穿红色制服的青年正跟一个涂脂抹粉的女人调侃着什么,惹得那个女人“咯咯咯”地尖笑。这样更好,没有人注意楼梯口有人出入。

火灵一猫腰,“哧溜”一下窜到了走廊上,她贴着墙壁,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向2018号房间挪去。

……2001号,2003号……2016号,2017号……

她很快到达了工作现场。

这是一个专供蒸脸的房间,里面有小姐服务。火灵打算用最快的动作冲进去,最好连那个做脸的小姐一起宰了,省得今后麻烦。虽然那个小姐完全是无辜的,但无数的经验告诉她,仁慈是杀手最大的忌讳,她知道该怎么做。

她站在2018号房间门口,抽出瑞士军刀,轻轻扭动了房门把手。

向右,一点,又一点,门已经裂开一条窄缝……

她的眼睛开始充血,头发像触电似的倒竖起来,她的每个细胞都已经进入杀人的境界。

她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但是……

房间里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一支冷冰冰的枪管抵住了她的后脑勺……

火灵大吃一惊,知道自己中了圈套,她想转身看看身后是谁,但是那支冰冷的枪管不允许她有丝毫的闪失,否则她的脑袋便会被轰掉半边。

“往前走,慢慢地,别胡思乱想……”那个人轻柔地命令道。

火灵向前一步一步地挪着。她想,这次栽了。

“好,站在那儿,把手上的家伙慢慢放在地上。记住,千万别耍花招,你知道子弹是不长眼睛的。”这次的口气明显严厉了一些。

火灵只能无条件从命,她是受人钱财为人消灾的杀手,不是前方的斗士,她没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她把手上那把瑞士军刀轻轻放在地上,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好像准备迎接身后随时射出的子弹。

“好,现在转过身来,慢点!”对方显然松了一口气。

火灵摊开双手,示意自己已手无寸铁,然后慢慢转过身来。

屋内的灯光很昏暗,但火灵还是马上认出了面前这个人,正是照片上的唐浩明,她的刺杀目标,尽管照片上的板寸和眼前这个男人的发型有些出入。

“谁派你来的?”唐教父问。

火灵没吭声,她不可能出卖雇主,她在盘算怎么应付眼前这个场面。

“谁派你来的?”唐教父再一次问道。

火灵说:“别问了,我不会说的。”

“是不是李在派你来的?”

她摇了摇头。

“昝小盈?”

她又一次摇摇头,她不知道她的雇主叫什么。

唐教父冷笑了两声,说:“他们给你多少酬金?我可以出两倍甚至三倍的价钱反做了他们。”

作为云南赫赫有名的职业女杀手,火灵有她的职业准则,她只忠实第一个雇主,不允许被刺目标反聘。

“早几天我也许会答应。”火灵不卑不亢地答道。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唐教父满意。

记忆帮了火灵一个大忙,他牙齿上那条金属线提醒她,她确实见过这个男人。几秒钟后,她突然想起来了。

她问:“你是不是在草头滩待过?”

唐教父一愣,说:“是啊!怎么了?”

“我爸爸是火炬。我在那儿见过你。”

“啊?火八两?我的朋友啊!你是他……”

“女儿。”

“哦哦!”唐教父恍然大悟,“想起来了,很多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你还小。现在你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很多年了。”

火灵的记忆不错,中学毕业前她到草头滩探望她父亲时见过他,父亲说,这个人是他在狱中的好朋友。当时他在山上摘了很多野草莓,用一个花手帕包着,全部送给了她。他当时说:“快吃吧!全都是给你摘的。”说完这句话他就笑了,牙齿上闪烁着一条发光的金属线。女孩那时还小,印象不是太深,但她没忘了他牙齿上的金属线。只不过之前她压根儿没把给她摘草莓的男人跟被杀目标联系在一起。

“还记得野草莓吗?”

“记得,记得。”火灵笑了,笑得很烂漫。

“野菊花呢?我还给你摘野菊花,还帮你戴在你头上。”

“也记得。”

“还有刺梨,还有……”唐教父不得不停下来,他发现女孩手里多了一把刀子,不是她放在地下的那把瑞士军刀,是从女孩袖口里滑出来的。这把刀子不长,也不宽,刀柄很短,双刃,刀面类似外科医生用的柳叶刀。

火灵握着纤细的刀柄,停在那里,她也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胸前已经插进去一把尖刀。

唐教父一边加力一边说:“没我动作快吧?你刚才说的那些我怎么会不记得?刺梨很酸呢!我是泡在糖水里腌后给你喝的,味道是不是不错?它含有多种维生素、氨基酸、无机盐与微量元素,其中维生素C特别丰富,被称为‘维C之王’。对了!它还防癌,对铅中毒、心血管疾病、肠胃炎、缺铁性贫血都有良好的疗效……”

火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那把锋利的尖刀顺利地插进自己的胸。她听到胸膛裂开的声音,从角质层开始,刀尖很顺利地进入丰富的结缔组织,血管汗腺被剥开了,还包含感受器和皮脂腺,最后到达内层。

刀尖是贴着胸膛插进来的,冰凉得像一道甜品。

这种插入方式唐教父当然熟悉,当时他在腾冲文星楼酒店插入劳申江的胸膛时也用的是这种手法。

疼了!那是唐教父把刀面换了角度的缘故,火灵感觉从未有过的疼痛从心底泛上来,逐渐包围了她的全身。一股鲜血慢慢涌了出来,顺着小腹一直向下蔓延,她喉咙深处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细长的嘶叫,脚尖痉挛着抖动几下,然后……便静止不动了。

房间里静寂极了,没有任何不和谐的声响来阻止这个女杀手最后的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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