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昝小盈之后唐教父就预感到,她可能不会再那么软弱地让他玩了,逼急了她可能把他捅出去,拼个鱼死网破。如果情况真像他预料的这样,那现在他的处境就非常危险了,但是他不怕。

他完全有理由谁也不怕,他有5个贴心死党,腰里掖着各式武器,但他不想这样张扬,因为他曾经张扬过,现在他认为那种毫无意义的张扬完全是自己给自己壮胆,再说那种浅薄的故事早已经成为历史了。

那时候的唐教父可不像现在这样收敛,虽然唐教父这个名字还没形成——那是以后在劳改队才有的事儿——但他同样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T哥。说实话,这种带英文字母的称呼是从香港黑帮电影里学来的,实际上腾冲县没几个人这么叫他。尽管如此,腾冲的老百姓对当时T哥制造的动静仍有记忆。场面是这样的:本来平静的街道,突然人声鼎沸,路上行人纷纷闪在一旁,给人的感觉是一头惊驴闯过来了。等人们惊魂已定,才发现是一群西装革履的人簇拥着一个头发光滑油亮的大哥趾高气扬地走了过来。他们横眉竖眼,嘴里叼着牙签,好像每个人的脑袋上都缠着一条写着“我是老大”的白毛巾,其实他们的派头一点也不威武,往往会引起行人的嘲笑,并且每次都引得一群流清鼻涕的小孩长距离尾随。

李在那时候耳闻过T哥的种种事迹,当时只当成是腾冲一大特色笑话,他根本没把狱中的唐教父跟当时那个可笑的T哥联系在一起。更让李在不知道的是,10多年前唐教父也赌石,如果论资排辈,唐教父绝对是前辈。

跟唐教父一起赌石的是他的拜把子兄弟童昌耀,内部人员称呼为T二哥。两个人10岁的时候就已经确立了“同甘共苦”的兄弟关系,长大后两人一起打架,一起喝酒,一起冲女人吹口哨,最后一起为非作歹。后来两人因为偷盗,童昌耀一人顶了罪,被判刑4年,唐教父还曾经有过主动坦白交代陪哥们儿坐牢的念头,在他的心目中,“共苦”比“同甘”还重要。但最终他把这个愚蠢的想法抛弃了,不是他幡然醒悟,而是因为一个叫丁慧的姑娘。

那时候唐教父的心灵正因为童昌耀的被捕而滴着血,丁慧的出现及时让他的伤口弥合了。丁慧非常漂亮,大大的眼睛,柳叶似的眉毛,瀑布一样的黑发,身材苗条而性感,尤其两只纤细的手腕,灵巧而令人心醉。她的家境很不错,父亲在一家国营大型工厂当生产科科长,母亲在百货公司当会计,按说她的人生轨迹再怎么弯曲也不可能跟唐教父接轨。但是,人生轨迹有很多岔道,谁也不能未卜先知。高考落榜后,她灰心丧气,一下子堕落了。她开始喝酒抽烟甚至打架斗殴,并拉帮结伙,向旧的恶势力勇敢挑战,一时间,“丁夜叉”这个外号迅速传开,人人皆知。唐教父就是这个时候认识丁慧的,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暗下决心,一定把丁慧拿下。

丁慧泼辣,一副没把男人看在眼里的劲头,这让她在情感方面很吃亏,没有一个男人敢向她表白,她在男人眼里就是一头降服不了的倔驴,谁也不敢招惹她。此时,唐教父主动大胆地给她写了一封情意绵绵的情书,开始她还矜持了一会儿,等唐教父第二封情书到来时,她垒砌20年的堤坝一下子崩溃了。

他们的热恋让很多人嫉妒,尤其对坐牢的童昌耀来说,来自他们的任何消息都对他是一种无形的刺激,而此时,陷入热恋之中的唐教父,早就把还在狱中煎熬的童昌耀忘得一干二净。他们只顾着享受眼前的幸福生活了,哪还顾得上狱中童昌耀孤身一人仰望夜空的目光。他们不知道,那目光的内容已经不仅是嫉妒,而且融进了其他东西。

他们的感情生活非常甜蜜,每当夜幕降临,唐教父都会用自行车驮着丁慧回到他们租住的小屋,一起看电视转播体育比赛,一起做对方喜欢的饭菜,一起学唱香港最新流行歌曲,然后做爱,一起睡去……

曾经的“丁夜叉”被唐教父改造成了对男人服服帖帖的小家碧玉。

他们准备找个节日结婚,比如元旦节、五一节、国庆节什么的,好有个纪念意义。但是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童昌耀逃狱了,他实在受不了一个关了18年的老犯对他的性骚扰,趁外出劳动的时候逃了出来。

童昌耀直盯着唐教父的眼睛,问:“快两年了,为什么不来看我?”

“童弟,我……”唐教父欲言又止,他心里有点惭愧,身子顿时矮了半截。

“你知道劳改队里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我……”

“是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钱,就没人敢欺负我;有了钱,我就可以拉帮结伙;有了钱,我就可以打点警察,别让他们派脏活累活给我;有了钱,我就可以不吃劳改队食堂里猪狗都不闻一下的臭肉;有了钱,我就可以惩治那些不要脸的老玻璃……”

“可是我……”

“我是为我一个人坐牢吗?我是替两个人坐牢!”童昌耀对着唐教父咆哮着,一点没觉得他应该叫唐教父大哥。坐过牢的人马上可以转变身份,童昌耀觉得他才是T哥,而唐教父连T二哥都不是,他只配叫臭虫。

“臭虫!你今后只能叫臭虫!江湖上的人全都在耻笑你,整天泡在女人那玩意儿里面,连兄弟都不认了!”

这番话说得唐教父的脸腾地红了。

“好吧!我今后就是臭虫,你说怎么办吧,童弟……哥!”他突然觉得叫“童弟”不太尊重人家,灵活机动地补上了一个“哥”,这让童昌耀非常开心。

他拍着唐教父的肩膀说:“这名字好,江湖上还没有人这么叫过,很新颖啊!”

唐教父有点不好意思,“我刚才叫错了!”

“没错!就这么叫!不准改口,就叫童弟哥,我喜欢!再叫一遍!”

“童弟哥!”唐教父非常难为情地叫了一声。

“这就对了!臭虫!”童昌耀向地下连连吐了几口唾沫,好像要把两年的牢狱之灾吐干净。

晚上给童昌耀接风的时候,童昌耀才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美女丁慧,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女孩,对唐教父说:“我终于理解你了,换了我也会在美人窝里享受。”

唐教父没敢搭腔,在坐牢这个问题上,童昌耀对他有义,他后悔当初真应该跟童昌耀一起坐牢,省得心里背这么大一个包袱。

童昌耀那晚喝了不少,临散席的时候他对唐教父说:“知道你为什么不来劳改队看我吗?是没钱!”

“对!”

“那你还等什么?找钱啊!”

“怎么找?”

“你以为每天穿一身20块钱的西服就能当大哥?我都为我们的过去感到害臊,还有脸在街上到处耀武扬威,其实兜里就10块钱逛荡,操!”

“是啊是啊,童弟哥说到点子上了!”他现在已经把这个称呼叫得很顺口了。

“没钱干卵硬。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大肆揽钱,你不想把和丁慧的婚礼搞成‘扛起一个铺盖卷闹革命’吧!”

“不想,太丢人了!童弟哥,你说怎么办吧!你在里面一定学了不少知识,你现在就是我们致富道路上的领头羊。”此时的唐教父已经对童昌耀言听计从。

“先跟我去一趟缅甸,看看形势再说。”

正是这次缅甸之行,唐教父和童昌耀拐卖了玛珊达,并在童昌耀的极力怂恿下,唐教父强奸了那个可怜的女孩。唐教父当时以为童昌耀让着他呢,他不知道童昌耀在有意培养他的“犯罪认知感”,这是他的计划之一。

也正是这次缅甸之行,唐教父和童昌耀开始了赌石生涯。

开始两个人依靠小聪明赚了一点小钱,渐渐地他们不满足起来,童昌耀觉得致富进度太慢,说这次搞个大的,他说他知道有个地方有搞头。唐教父二话没说,告别了丁慧,毫不犹豫跟着童昌耀上路了。

他们偷越边境赶到缅甸帕敢,然后坐船逆流而上,一个小时后,到达了龙肯寨,又换乘另外一条木船,再往北驶,约2个小时后又到了一个叫香亚寨的地方。沿途的风景倒是挺秀丽的,有山有水,有原始森林,还可以看到河岸上偶尔出现的野象和猴群,俨如一个天然动物园。这条小河叫雾露河,河水清澈,一群一群的鱼围绕着木船四周游弋。从香亚寨又向北朝着大山走,翻过山,再走3个多小时,才到达山脚下一个新开辟的玉石场口。据当地人介绍,几个月前,有人来这里开荒种田,挖地的时候,石头被一个一个丢弃在一边,它们相互碰撞,把一个很大的石头碰出一个口,挖地的人并没看见。下了几天的大雨后,这些人又来挖地,结果发现石头的开口部分很透,就叫人来鉴定,结果发现这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是玉。于是他们就把它挖了出来,花了几天的时间用大象拖到龙肯寨,最后卖了180多万元。

这故事大大鼓舞了童昌耀和唐教父,他们在山脚下用两万元买了一块10公斤重的黄白沙皮毛料,又折腾了好几天运回腾冲,结果一摆出来,当即有个来自宁波的江先生对这块石头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赌石的第一步是“相石”。江先生连续三天来到翡翠市场蹲在这块玉石毛料前观测,看得出来他之前已经做了大量调查研究工作。他坦白自己是个生手,第一次参与赌石,为了让自己下定决心掏钱买下这块玉石,他三天三夜没有吃好睡好,一会儿借助手电筒的光亮,从不同角度观察这块赌石的皮壳特征与内部特征的联系,一会儿往上吐口水,然后用袖口擦干,判断其内部的透明度和色度。最后,经过无数次的砍价,他出价10万,买下了这块石头。

旗开得胜,他们转手就赚了8万,这让童昌耀和唐教父喜出望外。晚上他们开怀畅饮,回忆着路途上各种新奇见闻,惹得丁慧哈哈大笑。不过,下半夜剩下的节目就没童昌耀什么事儿了,唐教父和丁慧一直缠绵到天亮,他们太兴奋了,完全忘了隔壁还住着一个单身男子童昌耀。他们更不知道童昌耀贴着墙壁听了一晚上,直到东方出现鱼肚白才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传来的消息让他们的兴奋大打折扣。赌石赌的是颜色和种水。颜色正,种水好,往往使石头的身价上升几倍,甚至几十倍。据行内人士介绍,那块宁波人买去的毛石,外皮结晶细小、结构紧密、质地细腻、硬度高、透明度好,至少是翡翠的中上品,是多年未遇的好毛料。果然,从开石架上传来消息,“解石”解到一半的时候,电切割刀解不动了,专家们纷纷说,这是好兆头,毛石越硬,说明它质地越好。结果那块毛石解成两半后,用水一冲,一大片翠绿把人们的眼睛都晃绿了。有人当场估价,这块石头起码价值100万。

这消息让童昌耀和唐教父心理极为不平衡,他们千辛万苦从缅甸大山里运回来的毛料,竟然让别人赚了大钱,而自己却只有可怜的区区8万元,为了这8万元“胜利”,他们昨晚还恬不知耻地狂欢,这是多大的人生差距啊!

童昌耀把唐教父找到一边,低声说:“有件事不知你敢不敢做?”

“什么事儿?”

“这件事能让你迅速致富,你和丁慧的房子、车子都不成问题了。”

“只要为了丁慧,我什么都敢做。你说吧!什么事儿?”

“抢!”

“抢谁?”

“从宁波人手里抢回玉石!”

唐教父犹豫了。

童昌耀说:“怕什么?你已经犯过罪了,这次只不过是一次延续,犯一次也是犯,犯两次也是犯,要犯就犯大的,一辈子当个蟊贼,一辈子没出息。”

这句话让唐教父恶胆顿生,当即答应了童昌耀的建议。他不知道这是童昌耀培养他“犯罪认知感”的第二步,他想一步步把唐教父推向深渊。

那天天气非常阴冷,黄昏的时候,童昌耀驾着那辆抢来的夏利车已经在这条乡村公路上转了好几圈了,同时在车上的还有唐教父,他们得到情报,宁波人在朋友家喝酒,顺便炫耀那块石头,他们想在路上下手。

童昌耀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抽着烟,眼神有点忧郁地望着窗外。他从拂扫他头发的阵阵疾风中嗅出一股燃烧木柴而散发出来的浓郁的松香味,这股味道让他想起难忘的劳改生涯。那时也是这种味道每天伴随着他,在每个缠绵的淫雨中,在柴火上烤着从林子里捕捉的野鸡、麂子,红红的火焰映着每张馋涎欲滴的脸。他现在仍记得,每当雨点落在吱吱燃烧的松木上时,散发出来的香味特别芬芳。

他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仿佛在寻找记忆中的味道。

狭窄的乡间公路在山林中蜿蜒穿行,两旁的草木把路面映衬得有点刺目,翻过一个山坳,景色豁然开朗,山那边是一望无垠的丘陵。童昌耀想,假如轮下的道路变得笔直坦荡,无须一个转弯那该多好,他可以忘掉他是一个逃亡的犯人,他可以闭上眼睛,忘却人生的所有挫折与烦恼。寒风的气息,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可以一劳永逸地掸除他脑海里的浮尘,洗净他眼中布满的忧愁。

“童弟哥,我们什么时候行动?”唐教父问。

“看到宁波人的时候。”童昌耀生硬地回答道,头都没回。

“童弟……哥!”唐教父的声音有点怯生生的。

“什么事?”

“我们……我不会有什么事吧?”

童昌耀侧过头,盯着唐教父,他发现唐教父的脸色有点苍白,一缕头发晃晃悠悠耷拉下来,像一根鼻涕。眼睛里已经不是胆怯,而是惊恐。

“你见着鬼了?”

“不是,我只是……”

“你怎么这么没用?我带你出来就是让你感受感受气氛,”童昌耀冒火了,“不然我让你坐在车里干什么?难道为了让你跟着我兜风?你要有我一半胆量就行了,不用我带,你就可以在社会上杀出名气来。像你现在这个熊样,看着就够了。”

唐教父丧着脸不吭声了。

那天的行动算是一次完美的谋杀了。童昌耀踩足油门撞上对方的车子以后,那个宁波人就再也没有挣扎。童昌耀用一只胳膊夹着宁波人的脑袋,另一只手递给唐教父一个榔头,命令他说:“给我往死里砸!”

唐教父握着榔头撤后一步,然后冲上去战战兢兢地砸了一下,温热的鲜血立即涌了出来,喷了他一身。童昌耀埋怨他砸得不狠,夺过榔头又来了一下。他把榔头又递给唐教父,然后说:“是你砸的第一下,不错!你再来一下,这次最好能砸出他的脑浆!”

唐教父吓得浑身直哆嗦,他拿着榔头象征性地往宁波人的后背砸了两下,表示自己不是孬种,但尿湿的裤子暴露了他的胆怯。他一个劲地催促道:“行了,行了,别打了,千万不能出什么人命。咱们快点撤吧,越快越好。”

看来已经出人命了,那个宁波人一动不动,童昌耀一摸,连气都没了。估计童昌耀也没想到整出这么大的动静,他神情有点慌乱,把宁波人尸体拖到河边,搜去他身上所有证件,然后一脚把他踢进了河里。两个人抱着“失而复得”的玉石,没命地向黑夜跑去……

为了躲避风头,他们决定暂时逃亡。离别的时候,唐教父想把积累的恐惧一起发泄在丁慧身上,想让她呜咽的呻吟缓解他的不安,他想摇撼她柔软的腰肢,把她的身体轰击成失忆的碎片。那样,他就不会牵肠挂肚了。可是时间不允许他这样,他依依不舍地抱着丁慧,说:“等着我!我会马上回来的!相信我,我会让你幸福!”

丁慧哭得一塌糊涂……

他们连夜坐汽车离开了腾冲,他们的目标是新疆,童昌耀在狱中认识的一个朋友家里。一个星期后,失魂落魄的他们又一次被狠狠打击了一下,童昌耀的朋友还在狱中,不可能接待他们,但不管童昌耀怎么解释他跟那个朋友的关系,他家人还是像赶苍蝇一样把他们赶了出来。

去大城市是不明智的,于是走投无路的他们溜到一个叫麦盖提的小城,悄悄找到一个建筑工地安顿了下来,暂时能够果腹,也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那种日子只能用昏天黑地来形容,每天累死累活,恍惚堕入炼狱,饱受牛鬼蛇神的煎熬。现在想来,他们在腾冲街上耀武扬威的时候还是非常体面的,当时不知道珍惜,等失去了才知道那才是天堂。

新疆的夜晚非常晴朗,满天星斗镶嵌在绸缎般的夜空,一望无垠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滔滔的叶尔羌河水,这实在是个养心的好地方。可对于童昌耀和唐教父来说,这些美丽的景色跟他们毫无瓜葛,甚至在肆意嘲弄他们的惶恐。他们经常穿过矮丛,爬上一个小高坡,在一片橡树和白桦的环抱之中,孤独地卷着莫合烟,向遥远的家乡述说着寂寞。唐教父比童昌耀更痛苦,他心中还牵挂着一个女人,他拼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眼里饱含着眼泪,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丁慧更让他牵肠挂肚了。

一个月过去后,好像一切都很平静。

“童弟哥,干脆我打个电话问问丁慧,风声平息没有,那个宁波人死了没有?”有一天唐教父终于忍不住了,相思的煎熬已经让他的神经接近崩溃。

“千万别打,她家的电话肯定都被警方监控了,那样马上就会暴露我们的行踪。”

“可是……万一那个人没死,我们的罪是不是可以减轻?”

“还能不死?我当时在他的鼻孔试了一下,一点气都没了。”

“可是,就算他死了,难道我们就这样一辈子逃亡?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过些日子到喀什找个好工作,别在这个工地担这个破砖了,偌大一个中国哪儿不能生活?”

“可是……”

“别可是可是了,你还是惦记丁慧吧?先稳一段时间再说,听我的没错。等我们找到落脚的好地方,你就把丁慧秘密接来。”

唐教父没再坚持,自从童昌耀逃狱后,什么事情都是他说了算,他心计要多一点,所以考虑问题比唐教父缜密。其实童昌耀有个秘密一直没有透露给唐教父,他知道那个宁波人没死,他是在一张旧报纸上看到的,是工地上裹莫合烟的报纸。他当时也有点吃惊,没想到新疆的报纸也转载这个案子,看来他们惹的祸不小。

他清清楚楚记得当时那个宁波人被拖到河边跪在地下哀求他的可怜样子,他的胳膊已经被童昌耀撇断了,鲜血从悬吊的衣袖里渗出来,弄得童昌耀胸前黏糊糊的。

“饶了我吧!”他呜咽起来。

童昌耀最讨厌男人掉眼泪,劳改队里这种窝囊废太多了,他一贯的方式就是用更强的暴力制服他们。

他抄起榔头又给了他一下,这次打到宁波人膝盖上,他“咝”地倒吸一口气,没敢再呜咽。没呜咽代表他坚强,他又给了宁波人脑袋一下,这一下有点重,童昌耀看见他的鼻孔冒出一个气泡,越来越大,最后“嘭”的一声爆了。现在想来,那个人的命真够大的,居然没死,但童昌耀知道,没死不代表他们平安无事,他学过《刑法》,抢劫杀人的性质已经决定他们的罪孽。那可不是用改过自新可以解决的,一旦被捕,下半生就得交给监狱,当然更多的情况是,脑袋搬家。

童昌耀反正不想再回到腾冲,他本来就在逃狱,到哪里都无所谓,只要别回劳改队就行。当然,他心中有股暗流也在阻止他回去,他知道那股暗流意味着什么,晚上他独自躺在床上想女人的时候这股暗流就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了。

他不想让唐教父再和他的女朋友丁慧见面。

他明白这股暗流是由于唐教父对他坐牢后的“不作为”而产生的,他有时候也觉得没必要这样,不要自己把自己往卑鄙上靠,好几次他都想对唐教父说——就像上次一样——我一个人顶了,反正我是一个逃犯,我没有牵挂,没有家,没有爱,我可以悠闲地在外面晃荡,直到有一天回劳改队,或者下地狱。你跟丁慧过日子去吧!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却莫名其妙变成了宁波人绝对死了,我们两个可能被判处死刑。

唐教父显然被这个答案吓坏了,他脸色苍白地颓然倒在床上,暂时打消回腾冲的念头,他再也没提过家乡,没提过丁慧,只是增加了叹息次数,童昌耀知道他仍在思念着他那漂亮的女朋友。

望着唐教父独自一人坐在沙漠上的身影,童昌耀准备实施“犯罪认知感”教育第三步:让唐教父尝尝监狱的滋味。

那天,他们要是不去喀什也不会出什么事,当然他们要是没看到那个乌兹别克商人的钱夹也不会头脑发热,当这些条件都凑齐的时候,他们不可避免要干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童昌耀对唐教父循循善诱,说:“这么躲下去哪里是尽头啊!”

“那我们回去自首?”唐教父眼睛放出光芒。

“自首个毬!你不要脑袋了?”

“可是,可是,我……”

“可是什么?吞吞吐吐的。”

“我……我只打了一下。”

童昌耀像不认识唐教父一样,扭着脖子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说,人是我打死的,你没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

“放你妈的狗屁!你懂不懂法律?懂不懂《刑事诉讼法》?”

“那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是怎么量刑的法律依据!谁是主犯谁是从犯,上面写得一清二楚。”

“我不是主犯!”

“那不是你自己说不是主犯就不是主犯了,每个面临判刑的人没有说自己是主犯的,只有我一个人傻。”

唐教父知道他说的是上次揽罪的事,脸上顿时不自然起来,这是他的软肋。

童昌耀继续说:“是你打的第一下,知道吗?第一下非常重要,法官就是根据这个来判决谁是主犯谁是从犯的。”

他开始骗唐教父。

“真的?!”唐教父张大嘴巴。

“我骗你干什么?我为什么要你打第一下?知道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上次我揽罪坐牢,这次你当一回主犯,这下我们俩就彻底扯平了,谁也不欠谁!”

唐教父的嘴巴张得更大,“这就是兄弟情谊江湖义气?”

“你以为现在还是古代?你看小说看傻了吧!”

唐教父不是看小说看傻了,他那时要是像以后那样喜欢看小说就对了,他是听傻了。他惊惶失措地问童昌耀:“按照我们这个案子,我是死刑,你是什么?”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死刑,我也好不了哪儿去,起码也是死缓。”

唐教父吓坏了,一个人跑到沙漠上哭了大半夜。

下半夜的时候,童昌耀来到唐教父身边,揽着他的肩膀说:“还是我来吧!”

“来什么?”

“我一个人顶了。”

“你顶?”

“对!一不做二不休,一个人能顶的罪何必让两个人承担。死缓加上逃狱,够得上枪毙了。”

唐教父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他抱住童昌耀的胳膊说:“童弟哥,你打算怎么办?”

“逃出国境线。”

“永不回来?”

“是,但现在必须再干一票才行,我们的存粮已经不多,别说逃出国境线,连吃饭都成问题了。”

“童弟哥,你说怎么办?”

“去喀什一趟,找机会行事。干完后你回腾冲,跟丁慧好好过日子,我们做了这么多年兄弟,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该分手了。好好混吧我的朋友!花落飘零水自流,天涯何处是归鸿?”

后面这句也不知道童昌耀从哪儿摘来的,说得唐教父顿时泪眼婆娑。

有时候童昌耀也问过自己,到底唐教父是不是他的朋友?如果是朋友,他竟然可以这么卑鄙地算计他;如果不是朋友,他们又臭味相投,拐卖、赌石、抢劫非要捆绑在一起。现在看来只有一种答案:唐教父是介于朋友和非朋友之间的怪物,所以可以笼络他,让他上天堂;也可以出卖他,让他入地狱。唯一有点让童昌耀不安的是,唐教父对他没有一点戒心,他把童昌耀当成最铁的哥们儿来对待。以前童昌耀也听到一些背叛朋友的故事,那是最让人不齿的行为,那样的人需要用乱石砸成肉酱,但是现在他却津津有味地扮演起这个丑陋的角色,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的人格非常扭曲,连他自己也无法辨认。劳改队是个大熔炉,它可以轻易改变一个人的世界观。

风沙很大,喀什的天空被蔽日的黄沙覆盖了。

那是个星期日,街上就像狂欢庆典一样,五湖四海的商旅,南来北往的游客都汇聚在一起,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在这里,人们的好奇、奸诈、贪婪都可以淋漓尽致表现出来,他们漫步纷乱嘈杂的街头,浏览一些西域的古玩、小摆设之类的东西,气氛热烈友善,实际隐藏着阴险与罪恶。你可以在这里看到各种不同的货币,美元、卢布、印度卢比、土耳其镑,甚至伊朗的里亚尔,可以替代这些货币的是走私的出土文物、毒品,甚至枪支。

那个肥胖的商人已经被他们跟踪两天了,之所以知道他是塔什干来做生意的,是因为童昌耀买通了一个宾馆女服务员,她把服务台的登记表拿给了童昌耀,虽然那个人的签字像吃奶的小孩乱涂的,但已经足够证明。这个在登记表上鬼画桃符的塔什干商人没有一个固定的活动地点,一会儿是商场,一会儿在广场跟人闲聊,但他随身携带的提包早在前几天就被他俩盯上了,童昌耀亲眼看见里面全是美元。他们为这个提包热血沸腾,馋涎欲滴,跃跃欲试,有点急不可耐,但是总没有一个下手的最佳时机。他们潜伏在周围,伺机等待着,非常有耐心地等待着,像一对狩猎的铁夹子,随时可以松开紧绷的弹簧。

肥胖的塔什干商人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浅褐色西服,白色的裤子鼓鼓囊囊的,像刚卸了货的脏口袋。他的相貌保持了中亚人的特色:高鼻梁,大眼睛,皮肤黝黑,满脸络腮胡,似乎上面还沾着一点馕渣子,浓密的胸毛从领口肆意滋了出来。他悠闲地在街上走着,不停地吸两口雪茄,从飘过来的烟味判断,还是上等货,这更证明了他的富商身份。大概是风沙太大了,商人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副墨镜,端端正正地架在鼻梁上,然后找到路边一个剃头摊子,对着镜子自我欣赏了一番,这才满意地继续朝前走。

他俩拖后十几米紧紧跟着,生怕放在嘴里的肥肉突然掉在地下,他们甚至互相能听到吞咽口水的咕噜声,这种贪婪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不需要培养,没有谁看到那么多美金不动心,胆略决定人的一生,只有铤而走险才可能冲过那道屏障,否则你永远跟贫穷相依为命。抱着这种人生哲学,童昌耀和唐教父执着地朝那个肥胖商人走了过去。

这是个城乡交界的地方,行人比较少,正是动手的好时机。唐教父比童昌耀强壮,与那个乌兹别克塔什干的肥胖商人有的一拼,所以他适合打头阵。当然,这样安排有利于童昌耀及时逃离现场,他可以把唐教父一个人晾在光天化日之下。

童昌耀对唐教父使了个眼色,后者一个健步冲过去,从腰间抽出准备了几天都没有派上用场的弯刀,准确地架在商人的脖子上,然后推着商人来到一个偏僻的小巷。商人的身体太肥胖了,沉重的双腿挪动时竟然掀起一串尘烟,他的眼睛显得更大了,而且充满迷惑。童昌耀离得远远的,观察四周的动静,由于唐教父的动作非常麻利,竟然没有引起一个人的注意,看来不会出什么意外就可以轻松得手。

商人紧紧靠在墙上,双手举过头,嘴里突然咕噜咕噜说了一大串外语,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童昌耀还没来得及绽开笑靥,意外发生了。

只听见唐教父大喊一声:“童弟哥,不好了,这家伙有枪!”紧接着就看见那个肥胖商人三拳两脚就把唐教父打翻在地。唐教父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他跳起来一个直拳砸向那人的面门,没想到打了个空,自己的小腹又挨了重重一拳。他反身一把将那个胖子抱住,无奈胖子的腰围太粗了,他尽管已经使足了劲,但还是没能将双手合拢。此时商人的拳头又一次挥了过来,正打在唐教父的腮帮子上,火辣辣地刺痛,大概是下巴断了。他没有料到胖子一点也不笨,他像一头愤怒的公牛,滑溜溜地从唐教父怀里挣脱出去,紧接着又是两个勾拳,唐教父觉得开始腾云驾雾,然后重重摔在地下,再也不能动弹。唐教父从来没挨过这么重的拳,即使以前在腾冲打架,也没人的拳头有这种分量,这个可能是重量级的,自己只能是次轻量级。他的嘴巴贴在地下,喘出的粗气把灰尘吹了起来,弄得眉毛嘴唇鼻孔全是黄色的灰,一股咸咸的血从嘴角淌了出来,滴到尘土里很快就被吸收了。

唐教父感到自己的脑子昏沉沉的,后脑勺好像还垫了一块软绵绵的东西。原来挨了重拳是这种感觉,只想喝水,或者说,想睡觉。蒙蒙眬眬,隐隐约约,唐教父听见那个肥胖商人用标准的汉语对着手机说:“你们快过来,出事了。我开始以为是接头的,我说暗语他们根本没反应,原来是两个小流氓,这个案子可能被他们搅和了。”

这人不是什么塔什干商人,他是公安局的卧底,半年前他取得对方信任后,打算把罪犯从吐尔尕特山口引到喀什,然后一网打尽,今天就是准备抛出诱饵引老虎出洞的,哪想到半路出了个抢劫犯。

后面这些情节童昌耀都没看到,在唐教父被第一拳打翻的时候,他就一溜烟儿跑了。他的计划成功了,他现在唯一要做的是,潜回腾冲,把丁慧骗出来,然后比翼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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