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边, 黄氏出了公主住的院子朝主屋走, 听说大少爷下朝了,便吩咐下人将他请来一趟。

一身朝服的杨慎行走进来, 找了个椅子坐下,眉梢露出几分疲惫:“母亲有何事?”

若是平时,黄氏必定会问问他是否公事上遇见了什么麻烦,如今却也没了这个心情,只是蹙着眉担忧道:“我今日去看了公主,她像是有些不开心了。”

杨慎行抿了抿唇, 并不惊讶:“公主无端受了罪,身子还有些不舒服,不开心也正常。”

“话是如此, ”黄氏有些犹疑道,“公主会不会猜到是周月儿故意害她了?”

“自然不会,”杨慎行不假思索道, “公主都不记得周月儿是谁了。”

黄氏终于松了口气:“这倒是。”

“母亲不必太过担心,公主性子好,不会为这事与我们生了嫌隙。”

想到公主说的另一件事,黄氏复又有些忐忑:“公主还提了要回公主府,让闵大师看脸上的疹子。我想着她是不是对我们有些不满, 不愿留了。”

这回还没等杨慎行解释,她就自圆其说道:“小姑娘家爱美,急着治脸倒也正常。”

杨慎行“嗯”了声,沉声道:“不可让公主在这个时候回去。”

黄氏也知道这个道理, 若是公主一出事就回府,脸上还带着疹子,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侯府照顾不周到,陛下知道了定是要发怒的。

杨慎行道:“我去安排,将闵大师接来。”

黄氏点点头应下,心中忽然冒出个念头。若是公主真成了她的儿媳,以后便要日日这样小心伺候着,一时间她倒有些犹豫,究竟该不该让儿子当驸马了。

当天下午,闵大师就被侯府的马车周到地接了过来。

这还是闻人笑失忆后第一次见着公主府的人,不由觉得有些亲切:“闵先生。”

“嗯,”闵大师端详着闻人笑脸上的疹子,皱了皱花白的眉毛,“真可怜。”

闻人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嘟囔道:“还行吧,有点痒,不太难受。”

闵大师掏出一小瓶子药膏递给她,“这个涂了就不痒了。”

闻人笑道了谢伸手接过,问道:“这疹子什么时候会消呀?”

“不好说,”闵大师摸着胡子估摸道,“这个没什么办法,大概是七八天,十来天也有可能。”

“十来天?”闻人笑眉头一皱,伸出手指算着严谦回来的时间,“这么久。”

虽然她觉得严谦不会嫌她难看,却还是不想让他看到她脸上有疹子的模样。

闵大师只觉得小姑娘爱美,笑道:“别担心,十来天一过,一点都看不出来。”

“哦,”闻人笑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好吧。”

见她这样,闵大师不由有些奇怪:“怎么了?”

闻人笑心不在焉,下意识道:“严将军要回来了。”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本就发红的脸愈发红了,“那什么,我……”

闵大师惊讶道:“你还记得严小子?”

“咦,”闻人笑一愣,“先生您也知道我和他……”

闵大师“嘿嘿”笑了声:“我可清楚。”

闻人笑轻咳了咳,有些羞赧地绕过这个话题问道:“公主府可是一切都好?”

想着来之前玉罗担心影响公主养病,交代不能提起阿鸳重伤的事,闵大师一口保证道:“好,一切都好。”

闻人笑终于彻底放下了心:“那就好。”

闵大师又给公主看了看脑后的伤,这处倒是好得差不多了。

“先生,我何时能想起以前的事情呀?”

闵大师答道:“这我也不好说。顺其自然吧。”

人脑一向是最玄妙的,即便是他也不太明白失忆的机理。

闻人笑有些失落:“好吧。”

她还想早点记起和严谦之间的事呢。

闵大师也很失落:“老夫何尝不希望你早些想起来。你失忆前与老夫学了不少医术。”

这会儿估计都忘光了,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想起来。

“是吗,”闻人笑蹙眉认真想了想,忽然不确定道,“我觉得好像还记得不少,比如药材长什么样子,病症有什么症状。”

闵大师诧异道:“这么神奇?”

过去发生的事都忘了,学会的东西倒还记得。如此想着,他便打定主意回去再找些人脑方面的医书来研究。

闵大师来看了病、开了药,闻人笑自然也不好马上又提回公主府的事。

又过了两天,脑袋上的伤好全了,她便觉得是时候了。

汝阳侯府待她倒不是不好,除了绿豆糕的事情之外,照顾得都十分周到;除了备嫁的四表姐之外,六表姐和表哥每天都会来陪她说话,日子也不算太无聊。

只是舅母将放红豆的周月儿连夜送走、还用笨手笨脚的下人来糊弄她,实在让她有些心寒。

不知不觉中,对待侯府的亲近感就这样消磨了几分。

这天上午,闻人笑走去了主屋见黄氏。

后者见她到来还有些受宠若惊:“公主怎么来了?舅母正想去看你呢。”

闻人笑笑眯眯地开门见山道:“舅母,我如今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回公主府了。这段时间也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多谢您的照顾了。”

黄氏面色变了一瞬,又迅速掩藏好异样,拍拍闻人笑的手道:“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哪有什么麻烦,你住这儿我们都高兴。再住几天,等你这脸养好了,舅母才放心让你回去呢。”

闻人笑碰了个软钉子,抿了抿唇道:“舅母,我知道您的好意。我的脸并无大碍,回公主府也是一样的。”

黄氏脸上露出些受伤的神情,语气诚恳道:“可是舅母哪里照顾的不好?公主你尽管提出来,舅母一定注意。”

话都说到这份上,闻人笑也无法再坚持。再坚持要离开,便是明摆着对侯府不满。无论怎么说,侯府也算是尽心尽力照顾了她这么长时间,她总不能摆出公主的架子,说今天就非走不可。

即便她再聪明,这打太极的功夫也比不上浸淫后宅多年的黄氏。

走在回去的路上,闻人笑轻轻叹了口气,在心里思忖,等下午表哥来看她的时候,或许可以让他送她回去。

杨慎行抬起浓黑的眼睫,露出几分不解的神情:“表妹想回公主府?”

“嗯,”闻人笑点头,“伤好了是该回去了。”

杨慎行声音温和道:“可是缺了什么东西?表哥替你寻来,或是让人去公主府取。”

他看似关心实则阻拦的话与黄氏如出一辙,闻人笑就是再傻,也能看出这母子俩是铁了心不让她离开。

何况她并不傻。

于是她也蹙了眉,微微不悦道:“公主府才是我的家,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杨慎行略微一怔,“表妹是在府中待得闷了?想去哪里,表哥陪你走一趟。庙会如何?”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闻人笑心底浮起淡淡的无力。

杨慎行走后,闻人笑托着腮反复回想他和黄氏的态度,总觉得有哪里说不上来的怪异感。

她始终想不明白,舅母和表哥为何要这样做。她每多留一日,舅母就要费尽心血小心照顾,表哥也不得不在她这里耽搁一下午的时间。

凝神思索许久,闻人笑起身出了院门。

走向靠近府门的岗亭,那里是侯府管家工作的地方。

模样精明的管家见她独自前来,弯腰道:“仆参见公主。”

闻人笑“嗯”了声,抬起下巴命令道:“准备马车和随从,本宫要去一趟二皇兄府上。”

管家一愣,脸上神色愈发恭敬,腰也弯得更低了些:“回公主,您身子还未好全,仆不敢私自安排,您看……是否请大少爷护送您走一趟?”

听到这个回答,闻人笑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她终于确定了一件事:舅母与表哥的挽留不是出于不舍,而是——变相的软禁。

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没有玉罗,没有阿鸳。

好在还有严谦知道她在这里,她就一点都不害怕。

闻人笑憋屈又生气地踢了踢路上的一块石子,听到石子似乎打在了谁身上发出的轻微声响,她抬起头左右看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走错路,来到了一片梅花林。

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坐着个玄衣青年,手中拿着本书靠在树上小憩。

青年顺着石子的方向看到闻人笑,起了身慢慢走过来,道了句:“公主。”

闻人笑打量他几眼,问道:“你认得我?你是谁?”

杨慎识一愣,想起府中下人们之间的传言,说公主脑袋受了伤不记得以前的事,竟然真是这样。

他可真是个倒霉蛋,被公主忘了两次。

闻人笑见他不说话,蹙着眉转身往回走。

杨慎识连忙在她身后唤道:“公主留步。”

“什么事?”

杨慎识抬腿走到她身边,低声道:“这附近路不好找,公主想去何处,我领你去。”

他虽是一番好意,此时却正戳到闻人笑痛处。

她嘟起唇没好气道:“我想回公主府。”

杨慎识略微诧异地问道:“既然想回,为何不回?”

闻人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这里和陌生人扯皮,却还是闷闷地嘟囔道:“回不了呗。”

杨慎识不明白其中缘由,目光复杂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说道:“你若愿意让我领你回去,就随我来。”

“嗯?”

闻人笑抬眸认真看了他几眼,并不确定他话中真假。

她没见过面前这个人,那么他必定不是府中的主子,多半是个下人,可身份又高不过管家,为何要冒着被责罚的风险帮助她?

杨慎识知道她不信自己,也没说什么,径自转了身慢慢走着,声音平缓又温和:“来吧。”

闻人笑犹豫片刻,抬腿跟了上去。

他带着她七弯八绕地走着,路旁景色越走越荒凉,是府中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停在一座破落小院的门前,杨慎识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院门上斑驳的铁锁,朝闻人笑招手道:“来,别怕。”

闻人笑站在不远处踌躇了下,还是走了过去。

院子里一地落叶,只有一间低矮的小木屋和一张雕刻粗糙的石桌。

闻人笑看着这样萧瑟的景象,忍不住起了几分恻隐之心:“你就住在这里吗?”

“不是,”杨慎识低声道,“这是我娘以前住的地方。”

闻人笑想他大约是府中哪个仆人的家生子,当下便也彻底放了心跟他走。

两人来到低矮的院墙下,闻人笑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你该不会是要翻墙……”

杨慎识点头道:“是。”

这院子唯一的好处,就是这不高又通向府外的院墙。

闻人笑抬头看了看这泥土砌成的院墙,倒是的确比府中的青瓷围墙矮了一半由于,将将只有两人高。

“但我不会……”

“我有办法,”杨慎识在墙边蹲下,“公主,站在我的肩膀上。”

闻人笑马上猜到了他要做什么,却有些不愿意。她从不喜欢像一些皇亲国戚那样,时不时踩踏下人的身体上下马车来彰显自己的身份,此时让她踩杨慎识的肩膀,她也觉得有些不自在。

杨慎识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说了句:“无妨。”

闻人笑犹豫了下,还是小心翼翼地站了上去,双手轻轻扶着院墙。

等她站稳,杨慎识便也站直了身子,交代道:“公主,坐到墙上别动。小心些。”

“嗯。”

因为高度刚刚好,这个动作并不难,闻人笑灵巧地挪到墙头上坐好,回头朝侯府看了眼。

她如何也想不到,离开汝阳侯府竟会是这样荒唐的方式。

至于这样做的后果,是否与舅母撕破了脸,她已经懒得去想。

这里再也不是她的第二个家。

杨慎识向后退了些,助跑几步纵身一跃,双手就攀上了墙头。手臂再一使力,他便像只大雁似的翻过了墙落在地上。

闻人笑托着腮看他熟练的动作,好奇道:“你经常这样出府?不会被罚吗?”

杨慎识默了会儿,道:“没有人会发现。”

“哦,”闻人笑低头估摸着高度,一时有些不敢往下跳,“好高。”

杨慎识抬头看了看她的位置,伸手道:“跳吧,表哥接着你。”

闻人笑一惊:“表哥?”

她看着墙下伸出双臂的杨慎识,忽然恍恍惚惚地想起,自己曾在哪里见过他。

许多年前,小小的闻人笑同样误入了一片梅花林,为了摘一株梅花爬上了树却下不来,无助地流了一脸鼻涕眼泪。

等了很久,树下来了一名穿着玄色衣服的小少年,也是这样朝她道:“跳吧,表哥接着你。”

杨慎识带着闻人笑租了辆马车,将她送到公主府门前。

闻人笑犹豫了下,说道:“表哥,租马车的银子我下次……”

她能猜到杨慎识作为庶出少爷在府中过的日子并不好,租一次马车对他来说大概并不便宜。

杨慎识轻笑起来:“我没有你想的那么穷。”

闻人笑还是过意不去,在身上掏了掏,拿出一块黄色的玉佩,眨了眨眼,歉意道:“这个不能给你。”

杨慎识哭笑不得:“……”

她又在头上摸了摸,取下个最贵的首饰递给杨慎识:“如果舅舅舅母他们罚你了就来找我。”

杨慎识伸手接过,温和道:“快进去吧。”

“你要进来坐坐吗?”

“不了。”

“玉罗姐姐,公主回来了!”

正在算账的玉罗一惊,猛地站起身,“公主?”

公主怎会回来得这样突然,汝阳侯府那边也没传个信。

急匆匆地出了屋接到走在半路的公主,玉罗将她领到寝殿,等公主坐下歇会儿、喝了口热茶,忽然跪在地上道:“公主,奴婢知罪。”

闻人笑一怔,心头浮起些不妙的预感,“怎么了?”

玉罗垂眸道:“是奴婢出的主意,先瞒着您阿鸳姑娘的伤情。”

如今公主的伤已经好了,也是时候让公主知道了。

闻人笑急道:“阿鸳怎么了?”

“重伤昏迷,尚未苏醒。”

闻人笑倒吸一口冷气,站起身刚要说去看看阿鸳,脑袋忽然传来一阵针扎似的刺痛。

她痛苦地捂住脑袋,身子一软,滑倒在地上。

闻人笑醒来的时候,脑袋倒是不疼了,只剩下隐隐沉重的感觉。

一睁开眼,尽管意识还有些模糊,她还是挣扎着坐起了身,单手扶着脑袋,小声道:“我这是怎么了。”

她试着调动思绪回想,忽然一惊。

消失的那段记忆,连同在汝阳侯府这段时日的记忆,并存于她的脑子里。

在片刻之内,她将所有记忆如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理顺,红着眼睛跳下床往外跑。

匆匆走进来的玉罗见她急得鞋都没穿好,一边伸手扶住她,一边面色激动道:“公主,阿鸳姑娘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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