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颖忽然给我打来电话,我原本以为她是代替妹妹向我道歉的,没想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在电话里起初还挺客气,“艾先生,没睡吧?”

“哦,还没睡,”我没必要向她解释现在的局面,“您有什么事吗?”

“嗯,倒是有点事,”这句话没出乎我的意料,可后面的话马上变了味,“我听妹妹说,您这几次和她提到了性。”

我哑然……

在中国,从事有关于婚姻方面的咨询,特别是面对异性,真的是太困难了。我们跟西方人不一样,对此类问题很是忌讳。可夫妻关系是否动荡,对婚姻生活满意与否,都和性生活撇不开关系。在提及“性”的时候,需要咨询师特别的小心,我认为自己做得比较恰当了,没想到还是被杨洁告了黑状。

“是的,我提过。”思索再三,我认为自己并没有失礼的地方,所以还算镇静地回答。

“那就很奇怪了,”杨颖的口气里带着些不信任的腔调,“杨洁的问题是自杀,您为什么会提到性呢?”

我压了压不满的情绪,试图耐心作出解释:“杨颖姐,请您听我说。杨洁的问题的确是自杀,这个大家都知道。不过她的自杀,却是因为离婚、没工作、不能照顾女儿等原因引发的。她得不到来自于社会、家庭的任何支持,所以才面临崩溃。在治疗的过程中,我会评估她的自杀危险,不过现在,她的危机程度减弱了很多,所以接下来,我要重建她的社会架构。同时,我还得帮她面对自己婚姻中曾经出现的各种问题。您也不能否认,在婚姻生活中,性是很重要的问题。”

我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挺合适了,没想到杨颖还是不大满意。“哦,”她说,“您这么说也有道理,不过我妹妹比较单纯,希望您以后还是注意一点。”

无论怎么理解,这话都不太好听。杨洁单纯?我还单纯呢!她要是单纯,我嘴里这大窟窿是打哪儿来的?

我有些压不住火了,带着不耐烦回应:“杨洁不是小孩了。要是她不满十八岁,我是不会那么说的,问题是她比我还大呢。作为一个成年人,我认为自己有与她谈论性生活的学术权利。”

“您别急,我不是那个意思,”杨颖被我的反应吓到了,“因为今天我下班之后,杨洁和我说起这事来,所以……”

“没什么所以的!”我大吼,“她还跟你报告这事?你不觉得另外一件事更有趣吗?你去问问她,我的嘴怎么了,我的牙去哪儿了?这东西比性生活更来劲吧。另外,你也不用担心我以后说话不小心了,因为没有下次了!”我气鼓鼓地挂上电话。怎么老有一些卫道士横在我眼前呢!

等我冷静下来,才感觉也许这不该怪杨颖,毕竟她只是听到妹妹的转述而已。

可是,无论如何,这事不管了,倩倩的事可不能放手。

转身时,高成轩正诧异地看着我,大概也是被我刚才的大喊大叫给吓住了。

“你的事,咱们先这么放着,回头再说。我暂时不会告诉干爹干娘,如果你敢骗我,咱们走着瞧。”

“谁是干爹干娘……”他被我弄糊涂了,我也懒得理他。

说实话,对于高成轩,我还是有些同情的。假如他说的是实话,那么他只不过是在吵架之后做了一个不太理智却也是大多数人都可能做出的决定——转身离去。他本不该为之后的车祸负责,至少不需要负全责。可是事情演变到这个程度,他良心上的愧疚,只怕是难以磨灭的。

我迅速和老威碰了个头。他是个能获取他人信任的老手,也不知他怎么说的,护士就把他给放进去了。

“太惨了,真是太惨了,”他出来的时候面色如土,嘴唇都有些发青,“倩倩的脸上、手上、胳膊上,到处都有划伤,这么说吧,整个上半身,我看到的地方,全是伤口,祈祷她别因此破了相。不过她腿部倒还好,左腿胫骨上有一块方形的伤痕,应该是撞上保险杠弄出来的。那小子应该说了实话。当然,过了很久,伤痕不算清楚。”

又过了一会儿,简心蓝回来了,出于她的专业背景,和医生沟通得很融洽。她把病人的情况简单地介绍过,急诊大夫虽然似懂非懂,但也意识到了问题的紧迫性,答应第一时间联系脑外科专家。

剩下的事情就是安慰伤心欲绝的干爹干娘了。

虽然对于“镜像识别障碍”这个病症,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可还是把猜想的东西说了出来。简心蓝帮我耐心地解释着,做抚慰工作,对此,她比我要擅长得多。干爹干娘从惊吓转为难过最后又开始担心。“这该怎么办呢?”他们问。

“回头看看片子再说,现在谁都不敢断定。你们二老放心,我们在这陪着呢。”简心蓝如是说。

一整夜,我们都待在医院。高成轩也没走,坐在椅子上,一语不发。

腾出了工夫,老威和简心蓝就开始关心我的问题,问我这牙齿到底是怎么掉的。我和盘托出。

“很奇怪呀!”简心蓝首先开口,“照这个情况看来,你对杨洁的判断全都错了?”

“可能吧。”我倒不介意承认自己的错误。

“未必吧?”老威质疑,“小艾你有做过什么过分的事吗?我不觉得。你是在免费给她治疗,就算不是真的免费吧,至少她不知道。即使她知道了你们在骗她,也不应该对你发火,而应该冲着李咏霖去才对。”

“也许。”我彻底没了主意。

“以你所说,杨洁有些像是表演型人格障碍了,她之前对你的和善,都是装出来的。不过表演型人格障碍自杀的概率是非常之低的,何况它和自杀一样,都是较为少见的病例,不大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简心蓝表示诧异。

“那可说不好,看样子,杨洁是很反对你来干涉她的生活的。她假装对你配合,希望尽早结束治疗。但是她发现你没完没了,所以就给你来一家伙。居然让她得逞了!”

就这样,他俩一个从专业角度出发,一个从人情世故考虑,你一言我一语,乐此不疲,把我夹在中间。

经历了这样动荡的一天,我已是筋疲力尽,恍惚间靠着坐椅睡着了。

凌晨六点左右,我被老威的大手无情地推醒,左顾右盼还有些迷迷糊糊。

“嘿,嘿!专家来了。”

“啊?”简心蓝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睡着了,由于没有卸妆,她的脸上有些干巴巴的,也透着疲倦,“来了啊,好。”

专家是个三十五岁、很精神的中年人,正饶有兴趣地瞧着我们。

专业性沟通,简心蓝比我在行,她和专家说明了我们的想法。

“有这样的事……”镜片下,专家的那双眼睛透着精干,“没问题,我尽快安排检查,上午就给你们结果。”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从王倩倩被推进扫描室到结果出来,没用两小时。

专家很客气地,当然也带着权威感,将我们让进了他的办公室。挂在白色写字板上的,是倩倩脑部扫描照片。

专家指着其中位于倩倩左侧颞叶的一个小白点,说:“看这里,这片区域叫做海马状突起,在这里,有一处非常微小的碎片。从这张图上,我们还看不出这碎片到底是什么,不过有可能是因为撞击,而导致分离的一小片颅骨碎片。由于撞击的冲击,这个碎片被卡在海马状突起上了。”

“海马状突起是干什么用的?”老威在哪里都不认生。

“它能控制我们的抑制作用,帮助储存长期记忆,巩固我们的空间感。”简心蓝解释道。

专家笑着看看简心蓝,说:“真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位行家。她说得完全正确,简单地说,海马状突起,主要关系到记忆问题。这部分受损,可能导致我们长期记忆的部分紊乱,严重者,可能彻底失去自我概念。我是谁,我叫什么,我做什么的,全都想不起来了。”

John的问题大概也就在这里。

“如果是镜像识别障碍,那么受损的部位应该是在脑部负责思维的区域,可是她的海马状突起却有问题,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着想着,不自觉地说出了声。

“哦?这里还有一位行家。”专家又笑了,“很高兴能和你们这种懂行的人沟通。你说的没错,如果是镜像识别障碍,那么受损区域不会在这里。所以她不可能是这种病。”

“但是,既然是储存记忆的。那么倩倩有可能忘记了自己的长相,因此才转而攻击镜像,这说得通吗?”谁说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老威的提醒让我们大吃一惊,三个专家愣没干过一个外行。

是啊,既然海马状突起帮助储存长期记忆,而这部分记忆中包含了关于自我的身份识别,那么这部分受损,也可以导致倩倩忘记自己的模样,这同样可以解释她在镜子前的行为异常。

这也是我不建议读者朋友在缺乏指导的情况下,轻易去翻看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书籍的原因。许多病的表现形式是类似甚至基本相同的。如果拿着症状去套病名,很有可能受到误导。

专家、简心蓝以及我都陷入了沉思。

老威接下来又提了一个问题:“如果卡在她脑部的颅骨碎片被取出,那么她恢复正常的机会有多大?”

“说不好,这要看她大脑的自我修复功能有多强。快的话可能是几个月,慢的话几年、十几年,也有可能终生不愈。”

这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答案,残酷但是客观。

专家答应尽快安排手术,可我们除了抱着希望和幻想,没有别的出路。我们沉默无语地走出办公室。

没必要向干爹干娘再去解释太多,这不外乎是让他们再受一次刺激,我们请二老回去休息,我们代他们值班。

由于还需要输入药物来控制伤势,倩倩的脑部手术被安排在第三天停药之后。手术是非常成功的,碎片被顺利地取出来了,可是问题还是没能得到解决。专家说得很明白,我们心里也有了底——也许是几个月到一年,也许是更长时间,倩倩不能见到反光物。你如何生活在这个世界,还见不到反光物?这才是无法解答的问题呢!

我们蒙着倩倩的眼睛,七手八脚地把她送回家。拉上窗帘,把镜子都朝墙放,把一切玻璃器皿换成乌溜溜的陶土制品。

待在家里,一切还都好办——吃喝在家,大小便也在家——可是出门以后该怎么办?万一倩倩在家里待了几天,烦了,一定要出门,要回去上班。我们怎么跟她解释?难道告诉她,她不能再出去工作了?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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