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持不懈,再试一次,闯过难关,兰博不断地给自己打气。

然而,黑暗中他仍坐在那块凸出的岩石上,聆听着身下咆哮的水声。他很清楚这个声音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单调的一成不变的激流使他的耳朵变得迟钝,浙渐地催他入眠。他摇了摇脑袋使自己保持清醒,决定乘自己尚有些力气的时候和蝙蝠一起钻进洞里,可他的身体却一动不动;水哗哗地流淌着,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仍躺在原处,一只手臂悬荡在凸出的石块边上。不过,他还未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由于精疲力竭,他忘记了自己会有摔倒的危险。四肢舒展着躺在这里多么惬意,浓浓的倦意袭来,他觉得浑身瘫软麻木,肋骨的伤口似乎也不再疼痛了。

你会在这里慢慢死去,他告诫自己。如果你不迅速转移,被黑暗和噪音笼罩着的洞穴将使你变得虚弱无力,久而久之你将丧失敏捷作出判断的能力。

可我走不动了。我已经精疲力竭,需要休息。

但你在越战中所遭受的磨砺比现在更甚。

不错。正是这个原因我才不想继续坚持下去。

那么,就坐在这里束手待毙吧。

我并不想死。只是手无缚鸡之力而已。

“见鬼,起来,”兰博大声自责道。轰鸣飞溅的水花淹没了他的声音。“快速钻进洞里,冲过封锁就会有一线生机。”

“言之有理,”他继续自言自语道。尽管他极力鞭策自己,但心里很清楚要是遭遇更大的不测,恐怕再也无法防御。

不。最为危险的时刻就是现在。不会再出现比这更怪异诡谲的局面了。

兰博确信无疑。

于是,在黑暗中他慢慢地向洞口爬去。少顷,他停顿片刻,扭动着身体钻进了洞里。不妨把里面当做木薯淀粉做成的布丁好了,想到这里他的脸上冒出了一丝笑容。可是,当他伸出手抓住一把潮乎乎的长满疥痂的湿粪时,本能地将手缩回。空气中散发着粪便和腐烂的恶臭。为了减少危险,他必须要加快速度。瞧,前面是一团蝙蝠的粪便,他自嘲道。驻足稍停片刻,接着鼓足勇气钻进了布满黏液的软土。熏人的空气令他感到头晕目眩想要呕吐。厚厚的湿粪直抵他的膝盖,当他费力地跋涉时,粘在裤腿上的粪土咯咯作响。微风朝前面吹去。

不。他搞错了方向。这里的微风是从前面直面吹过,这里的气流与他一直跟随的风向截然不同。

他可能在其他的事情上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尽管他想全力加速,可明白不能轻举妄动。地面上很可能有不知名的坠落物,他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探测地面,躲开污秽之物。

突然,原先充斥着耳朵的尖叫声及翅膀的飞舞声消失了,只有他的脚步拖地而行的泥浆声和小瀑布冲刷在入口处发出的沉闷的水花声。蝙蝠肯定已经飞走了。他以为自己一定睡了很久,全然不知蝙幅在夜幕降临时飞到外面去觅食。他举步维艰地朝微风吹来的方向行走,扑面而来的恶臭令他几乎呕吐,他坚持着在泥浆中跋涉,远离了臭气之后放慢了脚步。不料,一滴黏糊糊的东西掉到了他的鼻子上。

兰博挥手把它拍开,脖子上的毛发一阵刺痛。霎时间,他看到洞穴里有数不清的翅膀在飞舞。由于他在凸出的岩石边休息了片刻,奔泻不停的水声震耳欲聋,没有听到唧唧喳喳的蝙蝠仍然在他的身边鼓翼拍翅;他捂住脑袋忍不住尖声嚎叫起来。

嗖嗖扑来的蝙幅撞击着他,毛茸茸的翅膀掠过他的脸,两耳回荡着高频率的尖叫声。他挥舞着双手驱赶它们,然后护住脑袋拼命想冲出这片恐怖之地,可脚下一个羁绊,双膝一软滑倒在地,冰冷的泥浆漫过了他的臀部,使整个下身都浸泡在水里。乌云般的蝙蝠浩浩荡荡地聚拢飞来,他摇晃着转动身体两手胡乱拍打,四处都是狂舞的蝙蝠,他屏住呼吸、蹲伏在地试图挡开进犯的蝙蝠。叫它们从右边猛扑过来,在他的头上不停地敲打翻滚。兰懈躲闪着,蛰伏在他脸上的蝙蝠令他的汗毛直竖。“上帝啊!”他一边叫,一边跳到左边,不慎再次失足滑倒,脸颊撞到洞壁上。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捂着肿胀的脸颊、晃动着身体避开它们的侵犯。面对着蜂拥而至的蝙蝠,他一筹莫展。突然,他感到身体似乎在膨胀,最终裂开,除了心脏仍在跳动,整个身体都失去了知觉。他不再与蝙蝠作战,垂下双臂彻底投降认输,任凭它们的摆弄,拖拽着脚步无精打采地跟随它们向前行进。然而,就在这令人沮丧无助的时刻,兰博渐渐领悟了蝙蝠的目的。原来它们并不是对他感兴趣,而是迫切地往洞外飞去。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尽管浑身仍在颤抖,但体会到如释重负的解脱。外面一定天色已晚了。蝙蝠的首领发出了信号之后,它们便齐心协力地朝洞外飞去。而置身在它们中间的兰博却以为自己成了众矢之的,惊恐万状。庆幸之余,他暗暗咒骂自己:你真是一头蠢驴,还傻乎乎地与它们交战,殊不知它们正在把你引向洞外。

兰博紧随着蝙蝠攀上了一处陡峭的岩脊,他用脚谨慎地探索着崎岖不平的地面。不一会儿,鸟儿的翅膀拍打声和唧唧喳喳的尖叫声他已熟悉,好像自己始终和它们生活在一起似的。蝙蝠渐渐地飞离了他的视线,仅有几只迷途的鸟儿滞留在后。须臾,他又孤身一人。四周一片寂静,只听见他的手和鞋子在岩石上磨蹭的声音。甜丝丝的晚风强劲地吹过,他仰起头任风拂过脸颊,心中洋溢着对蝙蝠的感激之情,甚至连它们的离去也令他感到恋恋不舍,仿佛他们之间的纽带己被割断,再也无从得到它们的音讯。他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力图把灌进鼻子、喉咙、嘴巴和肺里的恶臭全部除去。当他的手指触摸粗糙的岩石时,他有一种异常淳朴的感觉,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真正的石头。他爬下来捏住一把泥土,抚摩着掺杂着鹅卵石的沙砾,心脏激动不已地怦怦跳动。不过他很清楚自己仍在洞内,地上的泥沙是雨水冲进山里裂缝时所夹带进来的,但他觉察到洞口就在附近。于是他不慌不忙地向上爬行,享受着匍匐在一粒粒的泥沙上的美妙感觉。爬到顶部时,他嗅到了外部世界的空气,贪婪地品尝清新的树叶、青草和森林所散发的气息。向前爬行了几英尺后,他的手摸到了一块石砌的围墙。他继续向周围摸索着,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三边被石墙围住的盆地,他不知道其高度,也许是高不可攀。真没想到在自己即将逃脱时又陷入了另一处绝境。尽管他刚才还感到庆幸不已,可现在却疲乏无力,根本无法翻越石墙。

那么,索性不去考虑翻越之事。不要为此担忧。不成功便成仁。他宽慰着自己。如果这座盆地很高,只能是一筹莫展。

于是,他干脆一屁股坐在舒适松软的沙地上,坦然面对一切。以前他从未这样做过。当然,在越战中,他也曾体验过这种感觉。那时他的一举一动总是完美无缺无可挑剔——跑步,寻找瞄准点,轻轻扣动扳机,强烈的后坐力使身体被弹回,他的生命依赖于动作的成功与否。他总是全神贯注地琢磨每一个步骤,开枪那一瞬间,身体与行动配合得天衣无缝。当地的越南人称之为“徵”,即经过长期艰苦的体力相思维训练方能达到的一种至善至美状态。也就是当动作结束后的一种反应。这个词在英语中没有一个确切的字眼得以解释,他们说即便有,也无法透彻地加以阐述。因为人的情感不会受到时间的限制,不可能用时间的刻度描述,也不可能与性爱相提并论,变化无常起伏不定的情感无处不在。

然而,兰博此刻的感受却迥然不同,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柔软的泥土里,惬意地把背靠在岩石上,字斟句酌地挑选字眼,终于他找到了一个能够表达的词——“好”。他从未像现在感觉如此舒适。

他不知自己是否疯了。洞穴里难闻的气体一定影响了他的思维,他感到头晕目眩。或者,在被迫放弃求生的意念后,能够侥幸逃出洞穴使他欣喜不己。经历了这番地狱般的磨难后,他应当不失时机地及时行乐。

但如果追逐的士兵与你不期而遇的话,你的快乐将荡然无存。他在黑暗中告诫自己。为了防止脑袋撞上突出的岩石,他伸手探测头上的东西。

即使他垂下了脑袋,也能觉察到硬戳戳的树枝磨蹭在头上。他连忙伸出手摸到了盆地的边缘,啊,他终于钻出了洞穴,置身于簇簇的灌木丛中。夜色笼罩着大地,使他以为自己仍在地下。

他轻轻地蹲伏在灌木下,唯恐碰痛了肋骨。他贪婪地吸吮着散发着树木气息的新鲜空气。他不经意地朝下面一瞥,倏然发现远处的树林里闪烁着火光。由于在黑黝黝的洞穴里待了这么久,眼前的火光显得绚丽夺目、生机勃勃。

兰博的神经立刻绷紧。林中的簿火边传来低沉的说话声。附近的岩石边似乎有人,接着他看到火柴擦在磷纸上冒出的亮光,摇曳的火焰熄灭之后,忽明忽暗的番烟发出悠悠的红光,他明白了这些士兵一直守候在洞口,等待着他的出现。为了防止他的突围,提瑟调兵遣将,在山上部署了众多的人手。不过,在夜色里他们看不见自己,而他已经习惯了黑暗,兰博欣喜地想。他准备休息片刻之后,便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们身边溜走。当他逃出数英里之外的时候,他们可能还以为他在洞穴里。自己的踪迹不会被他们发现,上帝啊,绝不能。他在心中发誓,为了不让他们发现自己,为了能够赴险如夷,他将不顾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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