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战中的那个地牢约十英尺深,相当窄小,兰博几乎无法伸展双腿。夜幕降临后,他们时常会打着手电筒,透过门上的竹格栅窥视他。每天破晓之后,他们便拆除格栅,把他抬出来开始新一轮的例行公事。他被关押在同一处热带丛林,同样的茅草棚和碧绿的山脉。一开始他不明白,当他昏迷不醒时,他们给他治疗伤口;胸口处的鞭痕是那个从他身后突然袭击的军官造成的。军官用一把长刀不断刺戳他的胸部,尖锐的刀刃弄碎了两边的肋骨。突如其来的鞭笞,凶狠的鞭苔。此前,他的腿已经受了重伤,但敌人向他们小队开火、将他俘获时,他的骨头没有被击中,仅大腿的肌肉擦伤,他还可以跛行。

现在他们不再拷问、也不再威胁他了,甚至对他视而不见。总是用手势命令他:泼去污水,挖掘粪坑,生火烧饭。他推测这些人以沉默来惩罚自己佯装不懂他们的语言。然而,夜深人静时,他在土牢里依稀听见了模糊的谈话,尽管仅是只言片语,但使他感到欣慰,因为自己在昏迷中没有透露他们想了解的信息。在他遭遇伏击之后,他的小分队一定向出击目标转移了,因为他听到了爆炸的声响,并且知道这个丛林营地只不过是设在山区监视美国人的游击队之一。

不久,他们要他做更多更重的体力活,强迫他长时间干活,但给他的食物越来越少,睡觉的时间也更短。渐渐地,他明白了其中的原委。他们在自己身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可仍无法得知美国小分队的下落。既然他拒绝说出实情,他们就在给他治伤的同时,让他干重活,然后再将他处死。不过,兰博思忖,让我屈服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走着瞧吧。因为上面还没有下达命令,所以他们暂时还让他活着。

特种部队的训练,早饭前进行五英里的跑步,早饭后十英里,一边跑一边举着饭,还得留心不要跑出队列,否则将受到多跑十英里的惩罚。攀登高塔,当跳伞指挥官点名时,大声说山自己的代号,双腿并拢,绷紧脚背,闭上眼睛大喊“一千、两千、三千、四千”,纵身往下跳跃,那时他感到肠胃在翻滚,胃里的食物涌进喉咙,接触地面之前,降落伞上的弹簧吊带猝然将他拽起。根据惯例,每次失误都以做三十个俯卧撑为惩罚,还得高声呼叫:“为了空中事业!”如果声音不够响亮,等待的又是三十个俯卧撑。军官们不仅在军队的饭厅、盥洗室里伺机监视,甚至每一处都是如此,他们常会突然叫喊“突袭”,于是,兰博只得迅速跳起,嘴里还得不停地念叨“一千、两千、三千、四千”。白天在森林里进行跳伞练习,晚上则在沼泽里,并在那里度过一周,刀是身边唯一能携带的装备。还需上一些有关武器、炸药、监视、审问、赤手格斗等课程。在野外战斗时,他和学员们手持刀匍匐在地面潜行,耳边不时传来动物的尖叫。四处散落着鸟兽的残骸,可上级仍命令他们爬行前进。

为了成为一名绿色贝雷帽士兵,就得经受这些磨砺,才能战胜任何困难。可是,被关押在热带丛林的每日,都使他变得越来越虚弱,他担心自己的身体很快就会垮掉。越南人给他的活日益增多、越来越重,可食物愈来愈少。他睡不好觉、头晕眼花、行走费力,痛苦地喃喃自语。一次,故意饿了他三天之后,他们把一条蛇扔进了土牢,蛇扑腾着在地上蠕动,兰博饥不择食地扭断它的脑袋,活生生把它的身体吞咽到肚里。几分钟或几个月之后他才纳闷地想到那条蛇是否有毒。接下来的一些日子,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他仅靠自己从土牢里找到的臭虫或他们偶尔抛进来的残羹剩饭过日子。一天,他吃力地把—棵枯朽的大树拖回营地之后,被允许可以摘野果充饥。就在当天的午夜,他腹泻不止不省人事,恍惚中听见他们在嘲笑他的愚蠢。

实际上兰博并没有失去理智。他在昏迷中似乎比刚被俘虏的时候还要清醒。腹泻是他刻意造成的。为了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有意吃了些野果,但数量并不多。他准备第二天出去干活时,装出痉挛不已的疼痛状,以便在把树木拖回营地时,他由于体力不支而瘫倒在地。也许,他们会让他喘歇片刻,也许看守他的士兵会把他留下,返回去叫人来把他抬走。届时,他将乘机逃走。

不过,他又考虑到此计不一定奏效。因为他的腹泻比他预期得要严重,一旦发现他不能干活,看守很可能会将他击毙,即使他成功地逃离,虚弱的身体能维持多久?他又能够跑多远?很可能会苟延残喘地饿死、病死在途中。他脑子里一片混乱,突然,他奔跑起来,在丛林里踉踉跄跄地穿行,不久在一条小溪边瘫软在地。醒来后,他奋力拽着杂草往山坡上攀登,刚登上山顶就站立不稳,摔倒在草丛里。他挣扎着走过草丛,攀向另一座斜坡,爬上去之后,却无力站立,只得匍匐在地向下面望去。他看到了山民的部落,便思忖着朝那个方向奔去。

昏迷中他感到有人在给他喂水。肯定又被那些士兵抓住了,他神志不清地想着。于是,他拼命想逃脱,但被人按住要他喝水。这不是士兵,不可能是的;他们放了他,让他在丛林里蹒跚而行。有时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土牢,只有在梦中他才感到放松。有时,他又感到自己正在和同伴们一起从飞机里往下跳,可他的降落伞无法打开,影影绰绰的群山阴森森地向自己逼近。醒来时,发现自己四肢摊开地躺在灌木丛下。太阳升起的时候,他测定了方位,向南面走去。不过,他一转念,唯恐自己弄错了时间,因为他昏沉沉地睡了一夜,不知道此刻是早晨还是晚上,也辨认不出方向是南还是北。他久久凝视着太阳,直到夕阳渐斜才宽下心来。夜幕降临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他再次昏倒。

晨曦初露时,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几根粗大的树枝上面。他想不起自己何时逃跑的,也不明白是怎样逃脱的,但如果不逃的话,他可能早就一命呜呼了:在野兽出没的从林里形影单只、神志不清是很难侥幸活下去的。

第二天他仍待在树上,折断一些树枝伪装自己,累了就睡,饿了便细细咀嚼肉干和米饼。他惊异地发现这些食物装在系在自己脖颈后的袋子里。一定是那些村民们馈赠的,他们不仅救了他,而且还给他水喝。他节省了少许食物,爬下树来,根据落日确定方位,然后,继续向南走去。一路上他都在思索村民们为何要帮助自己,难道自己遍体鳞伤的惨状使他们动了恻隐之心?

之后,他仅在夜晚潜行,靠天上的星辰辨别方向;他吃树根、树皮、溪流里的水田芥。在漆黑的夜幕中,他常常听见附近有士兵的声音,于是便悄悄地躺在灌木丛里直到他们离去。然而,他的谵妄症时常发作并且越来越重。自动步枪“喀嚓”的上膛声常出现在他的幻想中,每当这时,他就会不由自主地翻滚到灌木中。少顷,才会意识到是自己折断树枝弄出的响声。

两周后,雨季开始了,到处是一片泥泞,热带丛林里的植物散发着腐烂的气味,连绵不断的阵雨倾盆而泻,令他难以呼吸。他不停地走,雨水猛拍着他的脸,使他感到惶惑晕眩;湿漉漉的泥浆、黏附着的树枝令他恼怒不已。在瓢泼的雨中,乌云密布不见星辰,他根本无法辨别方向,不知哪一条路通向南方,只得盲目行进。可乌云消散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一天拂晓,他醒来时看到自己在原处转了个圈。之后,他改变初衷,开始在白天行进,但小心谨慎唯恐被越军发现。日复一日,雨仍滴滴答答下个不停。

他在磅礴的大雨中走出森林,步履踉跄地穿过田野,突然有人朝他开了一枪。他绊绊跌跌地摔倒了,匍匍在地企图爬回森林。枪声再次响起,人们从草丛中跑出。

“听着,说出你的身份,”有人向他大声喝道,“要不是我看见你没有武器的话,早就一枪毙了你。站好,别动,说出你的身份。”

美国人,终于找到美国人了。他开始大笑,无法遏制地狂笑。人们把他送进了医院。一个月之后,他的歇斯底里才得以治愈。

他得知自己是十二月初落入越南北方军队手里的,可现在已是翌年的五月初了。他不清楚自己被囚禁了多久,在外逃亡了多久。不过,他的思绪常在跳伞区域和三百九十英里之外的这个美国南方基地之间飞跃闪回。他认为自己己在美国的领土上待了数天了,而夜晚他躲在丛林暗处,听到的说话声一定是美国兵,这才是令他狂笑不止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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