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某个乡下地方,油菜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有太阳照着但并不会炎热,时不时还有风从身边经过,裹挟着一阵阵的油菜花香。

几乎家家户户种了油菜花,所以这一大片的油菜花田根本就望不到头。

有梦魇在,这梦里的人和梦境的主人都不会发现他们,他们也能成为旁观者。

曲禾跟着小蝴蝶走,看着她飞飞停停很是快乐,某一刻,她突然朝一个方向不停的飞,路上没有再停留过。

在曲禾能够听见前面传来水声的时候,小蝴蝶终于停了下来,而曲禾在前面的田埂上看见了牛曙。

准确点说,是幼年时的牛曙。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郑云峰也是,只有梦魇嘀咕:“这小孩谁家的?怎么瘦成这副鬼样子?”

眼前的牛曙穿着一身脏兮兮很不合身的衣服,头发被剪的东缺一块西缺一块,不难让人怀疑这很可能是他自己动的手,曲禾跟着小蝴蝶过来的时候,他刚刚将脚上一双洗得发白的球鞋脱下来,小心翼翼的放在旁边一片特别大的叶子上面。

这片叶子还是他从别的地方摘过来的,摘了两大片,比他的脑袋还大。

一片被他用来垫着球鞋,另外一片被他拿着钻进了油菜花田里。

而他挽起的裤脚之下,那脚腕细瘦的程度已经能够跟曲禾的手腕相比了,皮包骨头的瘦,让人看着都担心他多走几步就会折了。

“他要干什么?”梦魇问着。

曲禾跟着小蝴蝶靠近了牛曙,看见牛曙正佝着身体在油菜田地里面走动着。

他身体瘦小,微微弯着腰身就能很轻松的在田地里穿梭,也不会碰坏那些油菜花。

牛曙是找东西,他时不时的伸手扒拉着那些草丛和油菜花根部,很快就从湿润的草丛里找到了一个个白色的小蘑菇。

有大有小。

但不管大小,牛曙都会拿着,放进那片特别大的叶子里。

“这么小的也要?”眼看着他将只有手指头大小的蘑菇也给拿了,梦魇忍不住出声道。

郑云峰也皱了一下眉头,但叹了口气,道:“可能是没人教过他这种小蘑菇很快就能长到。”

实际上这种白色的小蘑菇几乎只要一两天就会长大了,并不需要长时间的等待,但牛曙并不在乎这些,他全部都捡了起来。

这块油菜田里小蘑菇不少,他很快就捡了满满一捧,用大叶子都有点装不下了。

牛曙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前面看不到头的油菜田,他还是转身往自己下来的田埂走去。

他打算把这些先放着,然后再下来继续找。

然而,他才刚刚回到田埂上,从田埂那头走过来一个五十多岁模样的女人,中年女人提着一个篮子,一眼看见牛曙抱着的一大包蘑菇,她眼睛一亮,很快也跳下了这块油菜田,弯身钻进里面找了起来。

但是靠近田埂这边的已经被牛曙都找过了,牛曙捡的很细致,留下来的只剩下那些豆子大小的了。

并不是所有的油菜田地里都会有这种能够食用的小蘑菇,而牛曙在捡的这块田并不大,中年女人钻进去找了一圈,将这块田找了一圈也没捡到几个。

牛曙在她来了之后就去了其他田里,也没有什么收获。

等他一脸失望的往田埂走的时候,不远处就响起了骂骂咧咧的声音。

一种曲禾听不懂的方言,但能够感受到对方来势汹汹,还是冲着牛曙来的。

牛曙动作变快了很多,飞快的抱着自己那包小蘑菇,又拎着自己的球鞋,打着赤脚跑出了这片田地到了河边。

之前曲禾听见的水声就是因为牛曙所在的这个位置离一条河并不远,河水清澈,牛曙找了一个水浅的地方趟了过去,追上来的是另外一个中年女人,手里拿着一根扁担,站在岸边,隔着河朝牛曙破口大骂。

“她在骂什么?”曲禾见郑云峰眉头紧皱着,似乎听得明白,于是出声问道。

“说这孩子踩坏了她家的油菜……”顿了一下,郑云峰又加了一句道:“还有一些很难听的话。”

这乡下小地方,郑云峰说是一些很难听的话,即便是没有详细说,但曲禾也能够想象到一点。

梦魇气得跳脚,道:“他哪里踩坏她家油菜了?我们都看着的呢!明明就没有,反倒是后来那个女人在油菜地里钻来钻去,踩到了不少……”

“本来就是她告的状。”曲禾轻声道。

那个中年女人收获很少后离开了这里,曲禾看着她回去的路上碰到了拿扁担那个女人,两人站在田埂边说了一会儿话,那个女人还往这边指了指,油菜田的主人就提着扁担气冲冲过来了。

梦魇骂了一句脏话。

这时候,郑云峰又道:“牛曙是个孤儿。”

曲禾的视线落在河那边完全没有搭理女人的牛曙身上,听着郑云峰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惊讶,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牛曙抱着那一包蘑菇,一手拎着球鞋,穿过了河边那一片杂草地,爬上了一个坡。

他沿着那个坡往东边走去,在一个很小很小的池塘边停了下来。

池塘里并没有水,但泥还是湿软的,种过莲藕,所以泥上有枯掉的荷叶梗。

牛曙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转身看了看四周,这个小池塘有三面都被树给遮挡着,南边隔着树的就是那条河,北边没有树,他就是沿着这边走过来的。

房屋离这里并不是太远,但这个点也看不见人在外面,只要下到池塘里,站在房屋那边估计也看不见这里的动静。

他心里有了决算,将裤腿挽得更高了,踩进泥塘里的时候小心翼翼的,还停顿了一下,等那条腿没有再继续下陷了他才将另外一条腿也踩下去,慢慢的走到了小池塘最南边的位置,就这么弯着腰身用双手在泥里挖了起来。

而小蝴蝶一直跟在他的身边,扑扇着翅膀绕着他飞了几圈后,悄悄的落在了他脑袋上支棱起来的头发上。

“小蘑菇是野生的,他也没有踩坏油菜,但是这藕……是别人种的吧?”梦魇迟疑着道。

小池塘附近还拦着篱笆,篱笆那边种着一些菜,显然是有主人的。

曲禾没吭声。

没想到这小小的池塘里藕还不少,牛曙挖的一头大汗,但收获不少。

这时候天色已经到了傍晚时候,不远处的房屋有人声响起,似乎是外出的人们都开始回来了。

牛曙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没有再继续挖,抱着自己的收获从池塘上去了,跑到河边把藕全部清洗干净,又去摘了几片大叶子,抱着藕和蘑菇,拎着自己的球鞋离开了这里。

他并没有住在那边的房屋里,他东边又走了一点,出现一座桥,穿过桥就又回到了河的对岸。

南边也有一个村子,也就是河对岸这边,离河这边有点远,隔着大片的油菜花田,牛曙穿过田埂回到了那个村子里。

站在河边往村子里看的时候,这个村子似乎发展的还不错,至少能够看见好几栋外面贴了瓷砖的小洋楼,大部分都是红砖瓦房,但是跟着牛曙进了村子之后,越往里面走,遇到的房屋就渐渐的破旧了起来。

甚至于从红砖瓦房变成了一排排的土砖房。

只不过这些土砖房大多数木门紧闭着,从破掉的窗户往里面看,能看见里面黑漆漆的,一股奇怪的气味扑往鼻尖。

“大部分都是没人住的。”郑云峰探头看了几间后朝曲禾道。

曲禾点头:“有人住的都已经点灯了。”

天色一下子就黑了,对于这种藏在村子里面的低矮土砖房来说,里面的光线本来就不好,哪怕只是个普通的阴雨天气,房子里都很黑暗。

更何况是现在这个点,有人住着的房子里都已经亮起了昏黄的灯。

这灯也不亮,但聊胜于无。

而牛曙住的就是其中一间土砖房,他的房门连一把锁都没有,外面用绳子和木棍做出来的一个简易搭扣。

“还不如不锁。”梦魇忍不住嘀咕。

那只蝴蝶一直停留在牛曙的头发上,跟着他一起回到了这个屋子里。

好歹其他屋子里还有暗黄的灯光,但牛曙的屋子里漆黑一片,连电灯都没有。

这个屋子有两件房子,进门的这间是一件卧室,靠里面的墙角放着一张高木床,木床上堆着乱七八糟的被子,还有很多完全不符合牛曙这个年纪的衣服,散发着奇怪的味道,大概率是别人给他的,或者是他自己从哪里捡回来的。

除了一张床,还有一张中间有一个大洞的破桌子,桌子旁边放着一条长凳。

长凳的一条腿是坏的,用一根绳子另外绑了一根木棒当腿,地面也是泥,已经被踩实了,却坑坑洼洼的,有一个坑里甚至还有积水。

曲禾抬头往上看了一下,能够看见这个位置上方的瓦片缺了一小块,下雨就会漏进来。

另外一间房间也有一扇出去的门,将三扇门打开的时候倒是正好能够通风。

就比如说现在。

这间屋子是厨房,一个土灶就占据了屋子的一半,另外一边有一个破旧的木柜子,是碗柜,里面放着一些零散的碗筷,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牛曙从厨房这边的门出去,外面就有一个压水井,他把蘑菇和藕洗了洗,开始做饭了。

墙角有一个米缸,米缸里不但有小小的一袋米,还有一些红薯土豆之类的。

没有肉。

他就就着灶台里面的火光做了饭,吃了饭,然后用一团已经破破烂烂的毛巾随便擦了擦脸,泡了泡冻得通红的脚,擦干了脚才穿上那双球鞋,将灶膛里的火彻底灭了,才回到床上,裹着已经发硬的被子睡觉了。

牛曙吃饭的时候,外面总是有喧闹的声音传过来,还有被夜风带过来的饭菜香味,可这些热闹和温暖,却更是衬得他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就好像是,他是独自属于一个世界的。

夜色深了,小蝴蝶轻轻颤了颤翅膀,终于离开了他的头发,扑腾扑腾飞向了窗户边。

木制的窗户用纸糊着,像是打补丁似的一层又一层,底下又破了一个洞,估计还没有来得及补上。

小蝴蝶飞了过去,就停在那个洞口,似乎是在看外面的夜色。

第二天早上起来,牛曙把昨晚上灭火时埋在火灰里面的地瓜挖了出来,闷了一晚上已经熟了,甚至还有点焦焦的,又甜又香。

地瓜吃完,牛曙才把门关好,出了门。

还没有走出村子就听见不远处有骂骂咧咧的声音传过来。

一个老头佝偻着身体站在路口,大声的骂着。

曲禾还是听不懂,于是朝郑云峰看去。

“是那些藕的主人。”郑云峰道,“发现自家藕被挖了,觉得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偷的,所以跑过来骂了。”

但看他只是在路口谩骂的样子,大概是并不知道具体谁挖走的。

牛曙显然也听见了,但他脚步并没有因此停下,仍旧低着头往外面走。

结果从那个老头旁边过的时候,突然被老头一把拉住。

“老头问是不是他偷的。”郑云峰在旁边给曲禾当起了翻译。

“牛曙说不是的,老头说就是牛曙……”

曲禾也看见了牛曙摇头,紧接着老头更加激动起来了,一把将牛曙推在了地上,指着他不停骂着。

旁边围观的同村人似乎看不下去了,一个女人叉着腰朝那个老头骂了起来,其他人也你一言我一语的跟着说了起来。

那老头到底对不过这么多张嘴,骂骂咧咧的转身走了。

等他一走,牛曙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声不吭的拎着一把小锄头走了。

小蝴蝶这次趴在他的后背上,刚刚差点被压到。

连续好几天,曲禾几乎都要把牛曙的活动给摸清了,他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妈妈跑了,本来是爷爷带着他的,但还没有等到他长大爷爷就也没了。

他的生活几乎就是靠村里的人接济还有承包了他家那两块地的人,每年会给他几百块钱和一些大米。

在这个其实并不算特别落后的村子里,牛曙却并没有得到什么补贴。

他也没有去上学,村子里的人说是因为他自己并不想读书,从学校里面跑了,再加上他那性格,对于村子里的人也都爱答不理的,大部分时间他就是在外面溜达着,总是能带回来一些食物。

就像是昨天的蘑菇和藕。

他有时候也会去山上挖一种叫半叶草的植物,是一种草药,底下会长出一颗颗像是花生米一样的东西,镇上总是会有人收购,价格还很高。

但这个并不重,最大的一颗通常也就拇指大小,连鹌鹑蛋大小的都很少见。

挖也需要时间,牛曙去山上一天能够挖到一大袋,能卖几十上百块钱。

梦境里的时间过得很快,这天晚上,牛曙刚躺在床上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一道有点沙哑的声音传了进来:“小牛啊,开开门,我给你送点粑粑。”

时间一长,曲禾已经不需要郑云峰的翻译也能大概听明白当地的方言了。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少年人,大概还没有成年,他手里端着一碟粑粑,在牛曙跑过来开了门的时候,他直接抬脚走了进去,顺手把门也给关上了。

“你怎么不点灯啊?太黑了。”他嘀咕着,将手里的粑粑放在了桌上,一转身就抓住了牛曙的脖子,把牛曙摁在了桌子上,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的钱放在哪里?”

前天晚上牛曙回来的时候,家里就乱糟糟的,虽然平常也很糟,但一眼看去明显又不一样,显然是有人进来翻找过,而牛曙不知道是没有发现,还是已经习惯了,没有任何的异样。

“我没有钱。”牛曙道。

同村的少年明显不信,凶狠道:“不可能!你肯定有钱,我都知道你每年能够拿到好几百,还有你自己经常去镇上卖东西也有钱,我从来没看见你花过钱,你把你的钱给一半给我就行,要是不给……”

他加大了力气,将牛曙的脸拼命往桌上摁,手指狠狠的掐着他的头,还曲着膝盖抵在牛曙后腰上用着力。

郑云峰都看不下去了,大步过去伸手要把少年拉开,可他伸过去的手却直接从少年身体穿过了。

“这是假的。”梦魇道。

曲禾也道:“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算算牛曙现在的年纪和梦境里的年纪,这已经至少是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了。

不管少年怎么动手,牛曙始终咬死了自己没有钱,哪怕他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少年怕他的声音把其他人招过来,于是捂住了他的嘴,一只手握拳狠狠地往他肚子上砸去。

就在这时候,少年却突然痛叫了一声,松开了手,伸手在脸前面挥舞着:“什么东西咬我?!好痛!”

可屋子里黑漆漆的,他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自己的脸上时不时传来痛感。

但曲禾却看得清楚,就是那只一直跟在牛曙身边的小蝴蝶。

小蝴蝶很生气,不停的往少年脸上扑,少年脸上很快就多了好几道红印,他很快就哭喊着跑了出去,而牛曙滑坐在地上,伸手捂着肚子哭,哭着都带着鼻音,有点喘不上气。

某一刻,他突然抽抽噎噎问道:“爷爷……爷爷,是你在保护我吗?”

屋子里却只有他自己的哭声。

好一会儿,一道细细弱弱的声音响了起来,小蝴蝶小声道:“我不是你爷爷。”

牛曙哭声一止,可能是被吓到了,于是开始打起了嗝,小蝴蝶连忙又加了一句:“但我是你爷爷派来保护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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