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下去了,晚风越来越急,吹得活动中心那些个休息室的窗户格格作响。

整个活动中心都是木质结构的老建筑,内部昏暗简陋,墙壁上满是历届毕业生的涂鸦和用刀刻划的痕迹,已经变得坑坑洼洼、乌漆抹黑。恐怕一点火星就能将这里整个儿付之一炬。

全部活动教室的排列呈“口”字形,内侧天井分布着园艺组的暖房和花坛、生物组的观察池和百叶箱等,全都布置得井井有条,从外圈的各个活动教室里都能观赏到那些景致。加宽的屋檐底下铺着石板过道,一到下雨就变得湿答答的。

大部分的学生都回去了,这里显得冷冷清清,只有摄影活动室还亮着灯。

关根秋正在里面心不在焉地抽着烟。

在他身边,廉价的电水壶正烧着开水,“扑通扑通”地翻滚着。

“咣咣”,有敲门声。

“等等——”

秋慌忙掐灭烟头,扔到地上踩烂。

“有烟味呀,关根。”

唐泽由纪夫嬉皮笑脸地走了进来。

“原来是你这家伙,早说嘛!可惜了我的烟啊。”

秋一边叽叽咕咕地发着牢骚,一边惋惜地看着被踩烂的烟。

“哈,水开了,那我要喝咖啡,谢谢。”

由纪夫粗鲁地把运动包扔到地上,跨上一张破长凳,一屁股坐下来。

秋拿来两只斑驳褪色的杯子,咚咚地敲击装有速溶咖啡和伴侣的玻璃瓶,把里面的粉末倒进杯子。

“又和你这家伙分在一个班了。”

由纪夫接过秋递来的杯子,把勺子伸进去大力地搅拌着。

这两个人不但家离得近,从小学到高中都在同一所学校,现在连分班也分在一起。

“今年可有好戏哦,好像花宫雅子同学也在我们班呐。”

“你可真多嘴。唉,分到一个班里,我的缺点就曝光了啦!要知道,我在篮球队可是很出色的。”

“你的缺点不就是笨嘛,那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干吗学黑川说话呀?”

“我还真羡慕你!自己喜欢的女孩同在一个班级里。兄弟我可是落单了呀——要不我去追那个美女转校生好了。”

由纪夫突然脸色一变。

“干吗这种脸,难道你也对她有意思吗?”

“……哼!”

“怎么了?脸那么臭。”

“你没觉得那家伙奇怪吗?”

一阵沉默,这次轮到秋露出惊讶的神色。

“什么地方奇怪了?”

“倒也具体说不上她哪儿怪,就是感觉不舒服。究竟为什么要转到我们这儿来呢?真是越想越蹊跷!”

这小子笨归笨,感觉倒挺敏锐的。

秋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看着由纪夫。

“她绝对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学校!”

由纪夫自信地看着秋,斩钉截铁地说道。

“什么?”秋吓了一跳。

“刚才练完球回来的时候,看到那家伙站在校园角落里的那棵樱花树下。你猜她在干什么?——咧嘴笑呢,一脸的得意。那笑真诡异,看得我寒毛凛凛的。虽说她是个美人,看起来也挺聪明,但那样笑,难不成是这儿有问题?”

说着,由纪夫用手指在自己的太阳穴处一圈圈地转着示意。

“喂,你知道那棵樱花树下有一块小石碑吗?”

“是吗?不知道。是什么石碑?”

“听说在那块石碑的背面写上‘我是今年的小夜子’,那就算成功了。”

秋又点上了一支烟。

由纪夫还是一脸无知地看着秋。

“今年的小夜子?”

“你连这都没听过吗?那是我们高中的古老传说。”

“没什么印象。不过经你这么一提醒,倒让我想起在野营合宿时听高年级学生讲——很久以前,转校来的女孩因病而死,之后学校里就出现了那女孩的幽灵——是一回事吗?”

“有一点点关系,你真不知道‘小夜子’的传说吗?”

“今天是第一次听说。你们家兄弟姐妹三个都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才会知道那么多。我身边的人都未必知道那个什么传说。”

“不清楚是谁开的头,只知道每三年会推出一个‘小夜子’,我哥那一届已经是第三个小夜子了,到今年就应该是‘第六个小夜子年’了呀。”

“什么叫‘推出一个小夜子’啊?”

“好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学校会举办三天狂欢节,第一天的上午是本校学生活动,基本就是看电影或举办音乐会。那一年,上演的剧目迟迟未定,就决定全校募集,于是,一个匿名的投稿脱颖而出,那是一出名为《小夜子》的单人舞台剧。剧情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舞台的正中央放着一张课桌,桌上有一只花瓶,里面插着鲜红的玫瑰花,一个少女坐在前方的椅子上淡淡地说着台词……”

由纪夫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今天早上教室里面出现的那瓶鲜红的玫瑰花。

津村沙世子看着那束花,露出冷笑。

“插着红玫瑰的……”

“没错,今天早晨出现在我们教室里的花瓶,就是在舞台剧中用的那个花瓶。”

“什么?”

由纪夫觉得不可思议,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咚”,好像听到了大花瓶被搁到桌上的撞击声。

“咚”,“咚”。声音在由纪夫的脑子里不断重复。仿佛看到了那样的画面:黑暗的教室里,少女手捧着装满鲜花的花瓶,把花瓶放上桌子的一刹那,能够看到袖口上带有三道白线的制服和露出的手腕,可是,看不见脸。三年前,六年前,九年前……不同的少女和相同的声响——光是想到那么多互不相识的女生触摸着同一个花瓶,那画面就让人毛骨悚然。

由纪夫努力驱逐心中那种阴森森的影像。

“那个花瓶收藏在二楼走廊尽头的木柜中。据说,那柜子的钥匙是由小夜子保管。”

“说来说去,那个‘小夜子’到底是什么呀?”

“唔……很难说清楚啦。总而言之,演出《小夜子》的那年,大学录取率就高得惊人。当然喽,这是两码事,可在那之后大家都认定演出《小夜子》的那年会大吉大利。”

“真是莫名其妙的想法。”

“嗯,一开始是这样啦。”

“那后来呢?”

“后来大家就都期盼‘小夜子’快点出现。”

“期盼‘小夜子’出现?”

“是的,三年后的事情。那一年,尽管又在校园内征集剧本,可到最后还是没能准备好新戏,于是,就决定重演三年前受到好评的《小夜子》——对了,后来的事情就是你从高年级学生那里听到的鬼故事的前身——那一年的四月,来了一个女转校生,这在公立学校来说非常罕见。据说是个聪明活泼的女孩,对表演也颇有兴趣,主动提出要扮演《小夜子》的角色。不过那时学校的戏剧部已经有好几个成员想获得这个角色,于是就在周末放学后进行了简单的选拔考试,星期一还会在竞选获胜的那个同学的课桌上,放上一枝花。哈哈,那可是相当风雅的创意呀。结果,那位转校女生果然是赢得了‘小夜子’这个角色,可是,尽管她的课桌上放着花,她却始终没有来学校——永远也不可能来了。因为在那个周末,选拔结束后的她和父母去外面吃饭,他们的车子在公路上和大卡车猛烈相撞,一家三口都惨死了。”

“天呐,这也太恐怖了吧!”

“可不是,大家对这突如其来的不幸事件都觉得心惊肉跳,那一年的《小夜子》也就取消演出。更怪的是,那年学校的大学录取率竟然真的创下史上最低记录。”

“噢,大家一定是归咎于停演《小夜子》吧?”

“对啊,就因为那个史上最凄惨的记录,才让那个‘小夜子’变得既真实又传奇。看来,学校确实是散播这种传说的理想场所呀。”

“你不觉得这事太夸张了么?不过,你怎么来龙去脉知道得这么清楚呀,我是一点都不清楚。”

“只有你这样的家伙才不知道吧。其实,很多人都知道啊,就算不了如指掌,也多多少少都会道听途说到一些。”

今天早上,秋一直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走进教室的同学,大家在看到讲台上的花时,都是一副如梦初醒、惊慌失措的表情。呵呵,原来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呀。所谓传说就是这个样子,在几千人,不,有几万名学生生活过的古老校园里,只要在里面生活过,就无法忽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一旦涉足这个范围,就有奇异的力量悄悄地包围你。学校内每天交换着谣言和蜚短流长,古老的传说也就口耳相传随之潜入。

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花宫雅子的表情。看到红花的瞬间,那种如遭电击般的慌乱表情。秋觉得女巫被神灵附身时的表情也不过如此。随后她虽然回过了神,却始终表现得心神不宁、战战兢兢。想她必然是记起什么来了,大概这两年听到的故事从记忆深处被唤醒了。

秋平时就喜欢观察同学,他觉得让自己隐身到喧嚣教室的深处,看着大家嘻哈打闹的样子,实在是件有趣的事情。就他看来,雅子那个时候的表情着实罕见,这吊起了他十足的兴趣。可是,粗神经的由纪夫贸然地跟她打了招呼,让她又回到了平素娇羞可人的少女模样。

“是这样吗?那今年是第六个小夜子吧,之前第三、第四、第五个小夜子又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嗯,实际上,我的哥哥就是第三个小夜子。”

“什么!”

就在这时,活动组房间的门突然晃动起来。

“哇!”两人骤然色变,触电般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地震了?不是,不是!那是谁在敲门?应该也不是……咯嗒咯嗒,是门的下方传来的震动,越来越强,并非用手敲打,而是被某种钝物撞击——还不止一个……

“什……什么东西?”

门剧烈地摇晃,老朽的全部由木料构成的房间叽叽嘎嘎响个不停,关不严实的玻璃窗像要脱落似的震颤着。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突如其来的震动和声响让两个人陷入恐慌之中。曲纪夫迅速拎起脚边的运动背包,猛地砸向木门——“砰”。

声音戛然而止。

两人面面相觑,由纪夫大步流星蹿到门口,猛地拉开门。

什么也没有。

夜色中,灰色的校舍渐渐地渗透出寂寥的气息,不远处传来受惊的犬吠,“嗒嗒嗒嗒”……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原来是野狗啊。”

“狗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真吓死人了!我还以为……”

由纪夫欲言又止。

秋瞅了他一眼。

荒无人迹的校园业已沉入苍茫的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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