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骇然伏往雪地,在夕阳的馀晖衬托下,一头猎鹰姿态优美的在他们上方绕圈,下降至离他们四十丈许的高处,又振翅高起,往大河方向疾飞过去。

寇仲和徐子陵你眼望我眼,无言以对,甚至失去爬起来的意志。

在以极度损耗真元的“踏雪无痕”赶近七里路,再不停脚的全速走了三个多时辰,眼看大河就在前方五十来里的脚程内,却惨被康鞘利的扁毛畜性发现,这打击沉重得令人沮丧!

除此外,两人心头均感到阵阵从未试过的烦闷躁热,只是谁都没说出来。

好半晌,寇仲苦笑道:“康鞘利等人该仍在船上。”

不舒服的感觉更强烈,全赖冰寒的雪镇着神志。

徐子陵明白他的意思,这一路追兵该是悠闲的乘船出渭水入黄河的追来,放出猎鹰沿南岸搜索他们的踪影,在现时这一片雪白的天地间,一头鹰儿比之千军万马的搜弋更称职。

敌人是以逸待劳,他们却是筋疲力尽,且对这高空的锐目无从隐蔽没计可施,优劣之势,清楚明白。

徐子陵把脸伏在雪地上,冰寒的感觉使他冷静些儿,又抬头望往远方,道:“康鞘利该助赵德言去穷追石之轩,那有空管其他闲事,照我看这头猎鹰的主人该是可达志,追兵应是长林军才对。”

寇仲点头道:“对!毛色确有点分别。”

徐子陵道:“你不是精通山川地理吗?告诉我最接近的城市在那里?”

寇仲骇然道:“我们刚从一个城逃出来,难道又自投罗网的进另一个城去。唉!若继续往前走,渡河后有万年和高陵两座城池,掉头就是渭南,但那处肯定有追兵在恭候我们。我们刻下处身的雪原,夹在黄河和渭水两河之间,敌人若兵分两路,坐船追来,刚好把前后路封死。若没有猎鹰这威胁,我们尚可玩些惑敌的把戏,现在却是一筹莫展,处于绝对的劣势下。”

寇仲道:“若我们自埋雪地之下,你认为可捱多久?”

徐子陵沉声道:“假若敌人大驾即临,以我们现在的情况,能捱一刻钟已非常了不起,但之后将完全失去战斗的能力。”

寇仲苦恼道:“我们现在的战斗力又剩下多少,只要想想可达志那小子饱经沙漠磨练的身手,可知他必像老跋般是追踪寻迹的大行家,走也是白走,不如博他娘的一把。我们尽量争取复元的时间,当鹰儿在天边出现,我们立即溶进雪内藏身,只要收缩毛孔,对方就算出动猎犬亦嗅不到我们。”

徐子陵往后瞧去,雪地的足印直延至身后。

寇仲陪他回首观察痕迹,勉强压下体内的躁热,笑道:“这叫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对聪明人特别有用。”

徐子陵弹起身来,笑骂道:“去你的实者虚之,无痕无迹才是最高明的招数。”

寇仲吃惊道:“再施展踏雪无痕,不到半里我们便要完蛋大吉。”

徐子陵没好气道:“这世界有高手的踏雪无痕,也有低手的踏雪无痕,来吧!”

就那么大踏步的朝东行,每走十步,发出掌风,刮起积雪,把脚印掩盖。

不过催动真气,心中的烦躁更炽盛。

寇仲大喜,与他并肩而走,如法轮番施为,不片刻,两人进人一片雪林里。

徐子陵找到一处积雪特厚的林间空地,坐下道:“让我两兄弟施展天下独一无二的和氏璧加邪帝舍利加长生诀的绝顶回气大法,不成功便成仁。”

寇仲在他对面盘膝坐下,伸手抓着徐子陵平举的双手,欣然道:“盗得舍利内不知是甚么的甚么后,我们尚未有空钻研,就趁这机会揣摸一下吧!唉!”

徐子陵自身难保,没暇深究他为何叹气,道:“你把真气从左手送进来,我把真气从右手送给你,走遍全身经脉一百周天后,再左右掉转,看看会发生其么后果。”

四掌相触,接着两人同时刻震,寇仲顶门和徐子陵足心的两大先天窍穴同时中门大开,充盈宇宙的先天之气直贯而入,再一点一滴的转化为元气,随着真气的周游流转,愈趋澎湃,也把他们带进险境。

武林史上从未发生过的异事正在进行中。

两人多年来的练功过程,可说是曲折离奇,他们由于练功过迟,本难窥上乘之道。不过对长生诀来说,却正是两块未经雕琢的美玉。

历代从没有人能成功从长生诀得益,原因之一当然是因诀义深奥难解,使人误入歧途,更重要是练功者由于本身的功底以致积习难返,像“推山手”石龙般得到长生诀时早练了数十年外功,就像一张密麻麻写满字的纸张,那还有可书写之处。

两人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傅君绰的九玄大法适好为他们打下基础和作出上乘气功正确指引,令两人误打误撞下分别学诀内最后两幅总括长生诀精华的秘图,成为历史上练成长生诀气功的首两人。

他们虽资质过人,但始终起步太迟,本终生无望进窥宁道奇那种境界,却来了块和氐璧,天然转化的扩阔他们体内的经脉,使他们在练功上进步神速。

可是这种进步到某一时间就会缓慢下来,那是源头和水流的关系,也是元精和元气的关系。

无论川流多么遥长敝阔,若无水源,仍是干涸的川流,永远不会变成黄河和长江。

所以他们的内功,不能与石之轩、祝玉妍等相比,较之婠婠亦要逊上一两筹,全赖长生气劲的奇异功法和自创的招式与敌抗衡。

邪帝舍利正好天衣无缝的弥补此缺陷,由两人直接碰触邪帝舍利的一刻,舍利内近七成储藏十多代邪帝的元精,竟给两人分享。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把元精据为己有,只是事情的开始,要到将元精尽化作可以应用的元气,变成自己的功力,才是大功告成。那是个艰险悠长的过程,以石之轩的才智功力,深悉向雨田的练精化气大法,仍要为自己定一年的时间。

上乘先天气功,最重心法,有为而作,均易沦于下乘至乎走火入魔。犹幸两人根本不晓得从舍利汲取过来的是甚么,一切顺乎天然,反合乎无为之道。但危机仍在,两人体内就像分别藏着个火药库,一旦引发,后果实不堪想像,随时会断经爆脉而亡。

尚幸曾被和氏璧改造过经脉,否则元精甫进体内,足可令他一命呜呼。

寇仲和徐子陵在雪原一口气赶了几个时辰的路,真气不停运转,元气损耗,神妙的长生气再压不下蛰伏的元精,开始蠢蠢欲动,令两人生出诸般难受的感觉,如非遇上猎鹰,使他们坐下来设法回复功力,说不定未抵黄河,已遭元精冲击倒毙途上。

“轰!”

真气运转不到十周天,两人脑际如受雷殛,庞大无匹的元精像山洪暴发般奔腾释放,破堤缺川的充塞他们每一道经脉,更如脱缰的野马般在他们体内横冲直撞,使他们气血翻腾,五脏六腑像给撕裂开来般难受。

但最令他们痛不欲生的是他们的脑神经,整个脑袋像要爆炸似的,那种难以忍受的狂猛暴烈的感觉,实非任何言语笔墨能形容其万一。

脑内位于眉心内的泥丸宫,正是元精藏处。

真气再不受控制,在贯顶穿足而入的先天能量引发结合下,元精以惊人的速度化作元气,在他们愈来愈难负荷如此折腾的经脉内闯荡,却无法渲泄。

犹幸两人经过和氏璧的宝珍贵经验,在全无化解方法下,只好谨守灵台一点澄明,咬紧牙龈抵受一次比一次更狂猛的冲击,看看能撑到甚么时刻。

紧握着的四手变成两条真气往来的通道,令徐子陵偏于阳热的真气和寇仲偏向阴寒的真气,在两人体内如轮运转,一阴一阳的真气渐相融汇,若非如此,元精难以化作元气,而两人亦早走火入魔惨死当场。

纵在冰天雪地中,两人仍浑体冒汗,全身湿透,茫不知时间的飞逝,更不晓得夕阳被明月替代,月色洒遍雪林。

他们就像在怒海中两叶孤舟,随着风浪不住转强,仍在浪峰上挣扎救生,力图避免舟覆人亡的大祸。

对外界他们不闻不问,更没能力去顾,只晓得力保灵台间仅有的一点清明,苦抵经脉即将爆裂前锥骨噬心的痛楚。

若他们的耳朵能听到声音,当听得狗吠声不住接近;若眼能视物,更可见火把的光芒把天边地平染红。

两人逐渐接近崩溃的边沿,鲜血渐由眼耳口鼻甚至皮肤渗出来,若非他们经过改造的经脉的容忍度远超乎任何练气之士,哪捱得到这一刻。

先天真气早停止进入体内,元精这祸源却被完全发动,化气的速度则逐渐迟缓下来,当化气完全停顿时,元精将像泛滥的洪水般冲破不能再承受半点压力的场防,侵进五脏六腑去,致两人于死地。

两人直觉感到这无可避免的悲惨结局,偏是回天乏术,全无解救办法。

际此生死关头,虽隐隐知道与邪帝舍利有关,事实上两人仍未把握到体内发生了甚么事,就算完蛋亦是死得不明不白。

真气的运转愈趋缓慢,忽然完全停止下来,静得就像大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轰!”

浑身经脉一齐颤动,接着膨胀开去,正心叫吾命休矣时,突地两人头背手多处地方传来剜心剧痛。

“蓬!”

元精元气像洪水找到缺口般立即往外泄出,两人全身一松,压力尽减,神智回复清明。

同时睁目,才发觉正身陷敌人重围之内,火把光将他们照得纤毫毕露。

呻吟声在四周响起。

八名敌人兵折人伤的倒在四方,口鼻全渗出鲜血,两人定神一想,再看看自己身上的多处伤口,始晓得这些偷袭的敌人成为救回他们小命的牺牲品。

他们从地上弹起,迎上李元吉、可达志等一众人等惊疑不定的眼神,暗叫好险,身上的伤口只是皮肉之伤,可见在敌人兵器甫砍入肉,真气立即把兵器反震开去,将敌人重创。

如此惊世骇俗的功夫,恐怕宁道奇都办不到,难怪一举把敌人全镇慑着。

齐王李元吉一振手上裂马枪,喝道:“令趟你们将插翼难飞,识相的就自作了断,本王敬你们是两条汉子,定会给你们保留全尸。”

徐子陵傲然卓立,环目一扫,林内人影幢幢,除李元吉、可达志、梅洵、宇文宝、邱文盛这几个特级高手外,尚有其他好手逾二百之众,任他们功力如何突飞猛进,力拚下去将全无幸理。

幸好这是不利群战的雪林,不像雪原平地般全无逃走突围的机会。

可达志这时油然拔出背上狂沙刀,从容笑道:“小弟愈来愈佩服两位,竟敢在此亡命时刻,仍有胆色心无旁顾的练功修法,令小弟眼界大开。不知少帅可肯赐教指点,更请齐王破格赐准此战,在分出生死前,不容第三者插手。”

李元吉一听知其意,他们一方虽占尽人多势众的上风,但寇徐两人则有雪林地利的优势,参照对方屡次成功突围的辉煌纪录,谁敢写包单今晚他们不能杀出重围。

兼且在两人四周尚有八名重伤倒地的手下,一旦混战首先遭殃的肯定是此八人,在情在理他该为他们设想。

若可达志能一举击毙寇仲,当然是最理想,就算可达志不幸阵亡,亦必损耗寇仲大量真元,又或使其受伤,他将更有把握围歼两人。

遂即应道:“就如达志所请,只不知寇少帅敢否接受挑战,本王绝不会食言,你们听到吗?”

众手下齐声应喏,喝声整齐划一,如雪林中无端响起一个焦雷,震得树杈的积雪涔涔而下,冰挂断折,恰恰抵销徐子陵和寇仲以真气震伤八名偷袭者营造出来的压人气势。

梅洵和宇文宝则心中叫好,他们一向对可达志的强横霸道看不顺眼,最好他和寇仲来个两败俱伤,将是一举两得。不过心中亦佩服可达志对自己的信心和豪气。

寇仲先和徐子陵交换个眼神,两人心意相通,立时对另一方心内的想法看个清楚无遗。

这实在是寇仲渴求的一战,可惜时间地点无一适合。

寇仲迎上可达志充满挑战意味的眼神,淡淡一笑道:“假设可兄肯单独随小弟到林外,小弟不但乐意奉陪,更是求之不得。”

徐子陵接着道:“在分出胜负前,在下保证留在林内绝不突围。”

可达志朝李元吉瞧去,徵询他意见,只看他神情,敌我双方都感到他渴求一战的意向。

李元吉听得眉头大皱,暗忖假设在这个己方占不到半点便宜的情况下可达志不幸战死,自己如何向李建成或突厥人交待。

虽说可达志刀法盖世,可是对手乃名震天下的少帅寇仲,更兼刚目睹他以“护体真气”不惧兵刀的震伤八名手下的骇人异像,那到他不为之犹豫。

林内寂然无声,人人屏息以待李元吉的决定。

月色从天际洒下微弱色光,轻照雪林。

李元吉缓缓举起裂马枪,遥指寇仲,大喝道:“原来寇仲只是胆小如鼠之徒,杀!”

“杀”字才起,手中长枪化作芒虹,人枪合一的朝刀尚未出鞘的寇仲疾射过去,其他人立即蜂拥而上。

大战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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