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船离开大海,逆流驶入长江。

“咯!咯!咯!”

随着叩门声,徐子陵的声音在房内响起道:“进来吧!”

寇仲推门而入,见徐子陵盘膝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笑道:“你这小子真勤力。”

徐子陵淡淡道:“我有很不祥的预感,今晚定会有麻烦的。”

寇仲在他对面坐下,点头道:“我此来正是要告诉你,我们给敌人缀上了,两艘船正吊着我们的尾巴,真想掉头去杀他个痛快。”

徐子陵微笑道:“斗力只是下下之策,你有甚么鬼主意呢?”

寇仲摇头晃脑地叹道:“知我寇仲者,莫若徐子陵。我们总不能坐在船上任人来寻晦气。若有等无耻之徒,无胆动手却有胆烧船凿船,那我们的这批盐货就危乎哉。”

徐子陵道:“寇帮主更要为段玉成那四个小子着想,否则以后所有担担抬抬的粗活,都要劳动寇帮主的贵手了。”

寇仲苦笑道:“算我求求你吧!不要再用这种充满讽刺的语气来耍我好吗?我当然有为他们设想。身为帮主,若不爱护下面的人,谁肯给你卖命呢?”

徐子陵亦感到自己的语气有些过分,歉然道:“算我不对吧!你可想到甚么妙计呢?”

寇仲舒服地挨坐在椅背处,伸直一对长腿,道:“入黑后,我们先大演戏法,甩掉后面那两条船。”

徐子陵笑道:“你不是想凿沉人家的船吧?”

寇仲苦恼地道:“又给你猜中了。论水底功夫,谁及得上我们。现在那几个小子已在做着准备工作。待会我们会从舱尾放出大量浓烟,干扰敌人的视线,然后我们乘机下水,一人服侍对方一艘船。今趟用的是专凿船板的工具,凭我们扬州双龙的绝世神功,两三下子就可……咦?”

急骤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短小精干的包志复在门外气急败坏地嚷道:“两位帮主大事不好,敌人赶上来了。”

后方两艘三桅帆,追至只有四十丈许的距离,还愈来愈近,显然速度要比他们的船优胜。

目下置身的河道水深流急,两边危崖耸立,处处都是险滩礁石,非常险峻,可知敌人拣上这段水道始发动攻势,乃是早有预谋。

这晚月色极佳,湍流反映星月辉光,仿如千万条颤动的银蛇,诡迷异常。

徐子陵和寇仲两人卓立在船尾处,功聚双目,见对方两艘船上的看台分别站着十多人,亦在对他们指点着。

当两人目光落到敌船甲板处时,不由倒抽口凉气,原来每船少说也各有百名以上的箭手,还备有投石机。

这场仗如何能打?

寇仲双目闪过冰寒的杀机,沉声道:“这两艘船不知是何方神圣呢?”

修长英俊的段玉成负责掌舵,闻言叫道:“该是大江会的战船,他们擅长的好戏就是能在转弯时加速,其他的舵手都办不到。”

大江会乃八帮十会之一,在江湖上声名早着,绝非易与之辈。正副帮主是“龙君”裴岳和“虎君”裴炎两昆仲,出名心狠手辣。早在扬州时,两人已听过他们的恶名,想不到甫入长江,便遇上这些凶人。

寇仲撞了徐子陵一把,喃喃道:“他奶奶的娘,打是明打不过,今趟怎办才好?”

自出发以来,他们虽有想过必会遇有敌人来犯,但却只想到是三五成群的小丑或一两个想讨好李密的高手,那想到会是这种大阵仗。

敌人根本不与他们短兵相接的机会。

徐子陵淡淡道:“弃船!”

寇仲瞪着追至二十多丈内的敌船,愕然道:“那么这批盐货岂非要完蛋?”

徐子陵奇道:“仲少为何你的脑筋变得这么迟钝?弃船的只是我们两人,君不见敌方人人配备水刺水靠,正是要待击沉我们的船后动手在水底擒人。那我们何不就先一步跳江,免得敌人浪费矢石和脂油。”

寇仲一拍额头,运功朝敌船大喝道:“裴岳、裴炎,你这一蛇一猫是否在撒野或撒尿?”

一声冷哼,自敌船传来。

两人都是心中懔然,对方哼声嘹亮而不尖亢,显然功力深厚,不是好惹的人。

若再加上尚有其他高手和二百多名深黯水性的战士,配合罗网弩箭,他们被擒的机会绝对不少。

一把暗哑沉闷的声音从左边的敌船传过来道:“你两人定是活得不耐烦了,死到临头,还敢出口伤人,聪明点就立即停船,你当我们大江会像海沙帮那么好相与吗?”

两人运足目力,见此人身材魁梧,秃顶宽脸,下颔厚实,身穿黑袍,颇有气概,只是四十出头的年纪。

但真正吸引两人注意的却是秃顶大汉左旁一个二十多岁的紫衣青年。此子修长壮实,鼻梁高挺平正,本来模样不错,可惜眼睛却生得异常窄小,与整个外观有硬凑在一起的极不相称,使人看来很不舒服。

他们留心上他的原因,皆因此人细眼内的眸珠异芒闪烁,可知其内功之精湛比之发话者更要胜上一筹,肯定是强顽的敌手。

此时满脸痘皮的麻贵来到两人身后报告道:“可以随时放烟幕了!”

寇仲大喜,道:“看我手势!”麻贵领命去了。

徐子陵为分对方心神,哈哈笑道:“停了船大家亲热亲热也无不可,只不知说话的是大江会哪位当家呢?”

秃顶大汉冷喝道:“本人裴炎,识相的就立刻降帆停船,否则我等立即进攻,那时莫怪我大江会不留情脸。”

紫衣青年发出一阵尖细的笑声,接着道:“寇兄和徐兄现在非常值钱,否则怎使得动裴二当家穷十日十夜来追蹑你们。不过我们可不像其他人般要拿你九-九-藏-书-网们去送礼,而只是希望与两位合作,共创大业。”

寇仲和徐子陵交换了个眼色,这才明白对方是冲着‘杨公宝库’而来。

寇仲见对方又接近了多丈,大喝道:“阁下何人!”

裴炎代答道:“你们真是有眼无珠,连长白第一高手王薄鲍的独生公子‘雷霆刀’王魁介公子都不认识,还学甚么出来行走江湖?”

寇仲作个大讶状道:“毕玄和宁道奇认识王公子吗?那岂非他们也不用在江湖混了。”

裴炎原意只在推捧王魁介,闻言登时语塞。

王魁介更是十分尴尬。

寇仲知对方会老羞成怒,忙发出施放烟幕的指令。

果然敌船一通鼓响,人人弯弓搭箭,准备再接近少许,立即发射。

轧轧连声,十多块尺许见方的石头,先一步从投石机弹出,向他们凌空投至。

同一时间,他们尾舱近江水处张开了四个小窗,四股黑烟,喷发而出。

寇仲和徐子陵立即腾跃而起,拳脚齐施,把有机会击中船身的石头以巧劲卸飞。

敌船仍未有机会作第二轮投掷石块时,浓烟已顺着风势把他们罩在烟内。

浓烟不断由包志复和石介两人以鼓风机送出,转眼后方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烟雾。

在甲板上的麻贵、段玉成和寇仲、徐子陵四人终是年青人心性,怪叫欢呼,好不兴奋。

蓦地风声疾响,一人破烟而来,大鸟般向寇、徐两人似巨鹰攫兔的气势带着一团刀光扑至。

寇仲夷然不惧,大喝道:“来得好!”

闪电掣出长刀,化作寒芒,“叮”一声劈在对方护身的刀光处。

那人与寇仲硬拚一刀,骇然发觉寇仲这一刀不但挟带着一股奇寒无比的真气,把自己贯满宝刀的气劲全数迫回来,而且暗含后着,封死了自己的刀势,大吃一惊下,借力弹起,凌空一个翻身,朝舱顶的望台落去。

寇仲亦给对手震得气血翻腾,暗惊对方的厉害时,徐子陵已如怒鹰腾空,早一步截着这可怕的敌手,在空中交换了数招。

徐子陵的武器就是他的身体。

除了手脚并用,更没有哪一部分是不可作攻击用途的。

那人显是从未遇上过这种打法,一连三刀都给除子陵以手刀劈开,登时后劲不继,改变方向,往船侧翻去。

徐子陵亦感力竭,安然降到望台处。

这才看清楚此子正是王薄之子王魁介。

寇仲早闪到敌人落点之下横刀守候,大笑道:“今趟才真是来得好!”

王魁介心中叫苦,见到寇仲在下方严阵以待,而自己仍未能把徐子陵凭手刀入侵的气劲完全消化,这样骤降下去实和自杀没有甚么分别。

“嗤!”

一枝劲箭不知从那里射出,朝他背项疾袭。

王魁介也或是了得,猛一提气,奇迹地住上升起尺许,避过劲箭,一个翻身,越过寇仲,投往江水里。

麻贵提着大弓扑往船沿,狠狠朝王魁介入水处再射一箭。

这时船后的江面全给笼罩在黑烟里,寇仲松了一口气。

徐子陵跃落他身旁道:“这家伙的刀法很凌厉,我差点还看了道儿。”

寇仲点头道:“他的轻功也很不错。”

徐子陵凝望后方的黑雾,沉声道:“若是在公平情况下单打独斗,你有取胜把握吗?”

寇仲苦笑道:“最多是五五之数。”

两人都感心情沉重,再非起程时的信心十足了。

未来的一段日子,绝不容易应付过去。

朝日初升,标志新一天的来临。

盐船避进长江一道支流去,泊在河弯的树木茂密处。

连夜赶程下,段玉成四人均需好休息。寇仲和徐子陵两人负起放哨之责。

徐子陵见寇仲找来个小尖凿,正努力在剑身上雕凿着,蹲到他身旁道:“你在干甚么?”

寇仲得意洋洋道:“我要为我的宝刀正名。”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若这把刀也算宝刀,天下的刀除了特别的劣货外,全都可算宝刀了。”

寇仲肃容道:“正是这样方能显出我寇仲的威风,本是平凡的刀,却因我而成天下名器,就让我以此刀打遍天下,哈!”

徐子陵坐到甲板上,挨在船栏处,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看着天空飞过的一群鸟儿,伸了个懒腰道:“你在凿上甚么鬼名字?”

寇仲老脸微红,轻轻道:“井中月!”

徐子陵先是愕然,接着忍俊不住地莞尔道:“好小子!竟敢独享了这好名字。”

寇仲赔笑道:“你将就点吧!一世人两兄弟,哪计较得这么多呢?”

徐子陵沉吟片晌,道:“段玉成这四个小子天分都不错,我查探过他们的经脉后,各为他们设计了一套运功行气的方法,异日如若有成,将会成为你的绝大臂助。”

寇仲感激道:“幸好你有这种闲情,现在我终日都在思量日后的行事,根本没时间做这种水磨般的功夫。”

徐子陵道:“论才智,他们中以段玉成居首。但若论武功,将来必数包志复最有成就。尤其是此人悍勇无伦,斗心坚毅,最适合练习像李大哥那种硬桥硬马的刀法。”

寇仲点头表示同意,道:“石介长于轻巧的功夫,待我传他一套从游鱼领悟出来的身法刀法,保证他将来成就可不下于其他人。”

徐子陵道:“麻贵最擅长箭法暗器,只是内功差劲,若能弥补这方面的不足,成就亦是不可限量。”

两人这番对话,若落在像毕玄、宁道奇这些大宗师耳内,必会惊讶得合不拢嘴来。原因不单在他们高明独到的眼力,更因他们可量材施教,配制出适合的内功心法,显示两人已到达成宗立派的境界。

他们的奇异武功,先后受傅君绰和长生诀的启发,再加上李靖的血战十式、美人儿帮主的鸟渡术和屠叔方的截脉法,到此时均各自确立了自己的完整体系,自成一格。

正因他们没受成法规限,全凭己身的努力和摸索,故才能更灵活变化,自出杼机。

寇仲忽地满怀感触道:“听你的口气,像是随时要离开我的样子,唉!没有了你,我会很不习惯的。”

徐子陵微笑道:“大丈夫最重要守言诺,你仲少既答应了找到‘杨公宝库’后,就任我自由自在,所以绝不能随便反悔。”

寇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摇橹声响传来,一队五艘串成的渔船,在离河弯不远处驶过,一派安静宁逸的模样,使人无法联想到此时的天下正四分五裂,战事连绵。

徐子陵道:“今晚我们是否要硬闯江都李子通那一关呢?”

寇仲沉吟道:“李子通总不能把大江封闭,所以该只是派出战船检查往来的船只,只要时间掌握得好,我们绝对有闯关的机会。”

徐子陵正要说话,心中警兆忽现。

寇仲亦有感应,和他一起朝岸上瞧去。岸上杳无人影。

两人交换了个眼色,都生出异样的感觉。

若只是一人生出感应,还可委诸于一时的错觉。但现在的情况却是邪门得紧。

谁能掩至他们感觉的范围内,又能早一步避开呢?

黄昏时分,盐船开离河湾隐蔽处。

这批要运往关中的私监,已非关乎收益的问题,而是代表两人一个心愿,更可以视为他们武道上的严厉修行,假设能顺利完成,就是可以事实证明了他们有抵抗任何敌人的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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