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

之所以只写了“阁下”二字却空着姓名,主要是我至今仍在犹豫该寄给谁。或许会填上警视厅某搜查官的名字,抑或理所当然地填上律师的名字,再不然就这样任其空白。在没写完这封信之前,我还无法作出决定。

况且我还不太确定究竟要写成信还是手记。如果写成信函,行文未免太过复杂,有点失礼,如果当做手记,预设收信人的文体又过于个人化。索性让这篇文章介于这两者之间吧,应该也没什么关系,而且这样更能意有所指。

要写这个,就得从昭和二十五年(一九六〇年)的四月谈起,距今七年。

当时我任职于东京某银行,三十一岁。公司在日本算是一流银行,单身的我对生活状况毫无不满,每天都过得有趣,对未来也和―般人一样抱有希望。

我在阿佐谷车站后面租了一间房子,和妹妹同住。那时那附近有一小片杂木林,不过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如果勉强嗅闻,多少还能嗅出几分武藏野的天然气息,每天搭车上班的生活对我来说十分愉快。

我妹妹名叫光子,当年二十七岁。她十九岁那年结婚,眼看着战争即将结束时丈夫却战死了,是个不幸的战争未亡人。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遂把她接来照顾。幸好她没有孩子,我总是暗自留意,看有没有适合她的对象,想让她再婚。

妹妹天性开朗,总是一边唱歌一边在厨房整理或洗衣服,有时候我嫌吵还会骂她两句。我从银行下班后,只要一走到家附近,总会听到《从上海回来的梨琉》之类的旋律。当时这首歌刚开始流行,妹妹很喜欢。有时候我和也住附近的同事笠冈一起下班回家,听到时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开朗活泼是好事呀!”

笠冈说完便看着我笑了,他四十二三岁,不是我的顶头上司,是另一课的课长。因为我们住在同一个方向,所以经常一起上下班。

“喂,你都这把年纪了,还好意思大声唱歌,别闹了好不好!”

我刚关上格子门,便站在玄关处对妹妹怒吼。光子吐吐舌头。

“哎哟,我真有那么老吗?”她说。

“对呀,女人年近三十就算老太婆了。”

“讨厌!干吗多算人家三岁。你知道吗?还有很多人喊我小姑娘呢!”

光子说得没错,可能是因为身材娇小吧,她看起来的确比实际年龄要小。也许是因为婚姻生活短暂,她的个性还有些幼稚,穿起花哨的洋装倒也很合适。

“说这种话会被人家笑话哦。刚才就是,我和笠冈先生一起回来,走到巷口就听到你那大嗓门,人家都苦笑了呢!”

“哎哟,怎么可能。”妹妹说,“笠冈先生还夸奖过我,说我歌唱得很好听呢。他好亲切啊,他还说第一次看到我时,以为我只有二十岁出头呢。”

“哼,你少得意了。”

我感到很不快。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妹妹,另一方面是对不知不觉竟和我妹妹熟到会说这种话的笠冈有点不悦。有人瞒着自己在背地里做事,多少总会让人不快的吧。

况且,这个笠冈虽已四十出头,却是个浓眉大鼻、看起来精力旺盛的男人,之前就曾听说他多次出轨,让妻子受了不少委屈。看来还是防着点好,一旦发现什么征兆,一定得警告妹妹。

从那时起,我便不动声色地暗中观察,不过一切并无异样。既然毫无问题,我自然也不好再啰嗦什么,反而觉得自己瞎操心,错怪了好人。

又过了几个月,到了六月底。某天光子吃完早餐后对我说:“哥,后天是辉南的忌日,我好久没去扫墓了,想回乡下一趟。”

辉南是光子的亡夫,这里的“乡下”指的是山形。光子的确有两年没回去了。

“也是,好久没问候人家也不好,那你去吧。”

我爽快地答应了。当天还从银行预支了薪水交给光子。

“不用啦,反正我也用不到什么钱。”

光子客气地推辞,但我还是硬塞到她手里。事后回想,或许算是一语成谶吧。

隔天早上,光子神采奕奕地走出家门。可能是很高兴吧,天还没亮她就起床准备,又哼唱起那首《从上海回来的梨琉》。不过,她这次没敢唱得太大声,我也就没骂她。我正好要去上班,便跟她一起走到新宿车站。

“再见。”

她站在月台上,对挤进开往东京的满员电车中的我挥挥手,夏日的朝阳照亮了她的半边脸。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光子。

光子就此失踪了。

我在一个星期之后确定了这一点。我发了一封电报给她在山形的婆家,对方回复说光子根本没来过。我不禁愕然。

为谨慎起见,我又搭快车去了一趟山形。她的确没来过,对方也是一脸忧虑。我们商量之后决定我马上回东京去警视厅报案。我把她的年龄、身高、体重、离家当天的穿着等详细特征,附上一张近照一并交给警方。脑海中不停浮现不祥的景象,不安与恐惧令我夜夜无法入眠。对于报警寻人,我一半期待一半其实已死心,警方正忙着处理更重大的案件,我不认为他们会认真到为了这种小事费神。

对于光子离家的原因,我毫无头绪,之前也看不出任何迹象。如果她真的失踪了,那绝非出于自愿,一定是遭人挟持。我很后悔为何让她一个女孩子单独出远门。可话说回来,她都二十七岁了,不需我随伺在侧。不过如今回想起来,没陪她一起去似乎是个严重的错误,我非常后悔。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只能作最坏的打算。我急忙订了三份报纸,每天搜寻社会版,心里虽然害怕,却还是强迫自己去看。

大约在光子离家后的第四天吧,早晨上班途中我遇见了好几天没碰面的笠冈。

“这阵子令妹不在吗?我看你家的门总是锁着。”他问。

“对,她去乡下了。”

“哦,哪里的乡下?”

“山形。”

那时我还不知道光子失踪,像往常一样和笠冈并肩抓着电车吊环,一边闲聊一边同赴公司。

等到确定光子下落不明时,笠冈也曾来安慰我。不过因为同事们都知道这件事了,所以他的慰问之词也跟其他人没两样。

“听说令妹好像出事了。”他一脸关心地低声说道。

“不好意思,让你操心了。”

“你向警视厅报案了吗?”

“嗯,已经报案了。”

“光报案还不行,如果认识上头的长官,拜托人家关照一下,警方会处理得更积极哦。”

他如此建议。然后安慰我说光子是个开朗的好女孩,希望她能早日平安归来。

我接获光子的消息是在她离家后的第二十一天,也就是我报警后的第十天。报案果然有效。

“I县的Y分局通报,有一名死者疑似令妹。由于不是谋杀,因此那边没送照片过来。你要去看吗?”负责此案的警员对我说道。Y镇是北陆著名的温泉胜地,方向正好与山形相反,所以我有点迟疑。

“死者的相貌、体型、衣着都与你提供的资料很像。听说对方是在温泉旅馆中猝死的,由于身份不明,所以由当地镇公所代为下葬。”

听了这些话,我终于下定决心去一趟Y镇一探究竟。我搭夜车出发,翌日下午抵达。

这个温泉区三面环山,有一弯溪流流过,因某首民谣而出名,而现在却成了我的伤心地。在镇公所职员的引导下,我看到了从公墓一隅的临时墓场里挖出来的遗体,的确是光子。虽然存放在棺材中多日的遗体已有些腐烂,但仍依稀保有一些样貌特征。确认之后,我不禁哭了。之后我检查了镇公所暂时保管的行李箱和手提包,里面装着洋装、内衣、化妆品……件件都是光子的东西。

“有没有少了什么?”

听到职员这么问,我又检查一下,只少了一样,那就是光子平日放在手提包里的名片夹不见了。

“少了名片夹。”我回答。

职员与在场陪同者顿时面面相觑,露出古怪的表情。其中一人指着行李箱的某处要我看,名牌被扯掉了。我由这一点又想到其他东西,再次寻找一番后发现绣有光子姓名英文缩写的手帕也不翼而飞。

之后我得知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光子在旅馆里因狭心症发作突然断气,她的心脏本就不好。清晨五点发作,医师一个小时以后赶来时她已经停止了心跳。

“令妹不是一个人来的。”职员语带顾虑地说。

其实我已大致猜到了,但还是满脸通红,无法抬头面对。

我去了一趟旅馆,为妹妹带来的麻烦向大家致歉。老板和女服务生露出既尴尬又同情的表情向我说明经过。

光子于七月一日与一男人结伴到这家旅馆投宿。那是光子与我在新宿分手的第二天,所以她应该是从东京直接来此地的。当晚毫无异样,她还说很喜欢这里,想再续住一晚,没想到第二天拂晓时分不幸发病。

出事以后,同行的男人显得极为狼狈。等到医师宣告死亡,女服务生好心地为死者脸部盖上白布时,那个男人已悄悄换上西服,声称要去邮局一趟,便走出了旅馆。旅馆的人都以为他是去拍电报。至于那男人是何时拎走公事包,又是何时从死者的手提包里偷走名片夹的,当时一片混乱,旅馆里竟无一人察觉。男人就此一去不回,大家猜想他一定是直奔车站离开了。

旅馆登记簿上填的是假名,旅馆方面发出的电报也因“查无此人”而被退了回来。无奈之下,只好请镇公所代为安葬死者。

“没见过那么绝情、那么狠心的男人。”

女服务生们至今仍对那个男人骂不绝口。

我仔细打听了一下那人的相貌,又看了登记簿上的笔迹。然后把光子二人的住宿费连同谢礼一并交给旅馆之后,翌日就带着她的骨灰回到东京。

天底下再没有比笠冈勇市更卑鄙的男人了。

当然,光子被他勾引,她自己也要负一半责任,所以在这一点上我并不怪他。我只恨他在光子猝死温泉旅馆之后独自潜逃的行为。想必他是怕这场突发事故会揭发他的丑事,对他的婿姻和社会地位带来不好的影响。对他来说,光子的猝死纯属意外,他当时惊慌逃走的心理多少可以理解。然而,身为光子兄长的我无法原谅他,光子死后还受到他的侮辱。为了掩饰自己下流的行为,他竟然拿走光子的名片,让她变成一具无名尸,这种卑鄙行径令我燃起憎恶之火。现在回想起来,他若无其事地跟我打招呼,说什么“令妹好像不在家”应该就是从Y镇逃回来的翌日吧。后来他针对报警寻人提出的建议,也是怕事迹败露的伪装。

我在旅馆打听到的男子的长相和登记簿上的笔迹都直指笠冈,我以前在银行里见过他写的公文,那风格特殊的字体与登记簿上的一模一样。而且据说他曾在七月初请假一个星期,宣称要返乡探亲。一切都纹丝合缝。

光子的葬礼上,笠冈果然没有露面。他以身体微恙为由,让妻子代为出席。毫不知情的笠冈太太一脸狐疑地在灵前参拜。我在众人面前谎称妹妹在亲戚家病死,银行的同事多少都抱有些疑问,但我一直坚持这个说法,这不仅是为了保全妹妹的名节,也是为了我的自尊。此外,虽然还有点模糊,但我确实已经萌生出一个想法。

葬礼之后,第一天回银行上班,我便再次与笠冈勇市碰面。我要求他跟我去楼顶,他的脸色当下就变了。

楼顶空无一人,强风呼啸,被强烈阳光照射着的东京街景在下方铺展。除了充斥四周宛如粗哑歌声般的噪声外,一切都仿佛无机物。

笠冈的脸色苍白如纸,看得出那不单是因为骄阳的照射,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皱成一团。我诘问他是否去了Y镇,他坚决否认,声称回关西乡下去了,那件事与他完全无关。我嗤笑道:“既然你这么说,要不要我把Y镇温泉旅馆的女服务生叫来见你?”

这下子他才沉默不语。

耗了一段时间,他总算开始坦白。一阵强风吹乱了他稀疏的头发。“原谅我!”他说。这是他自白的第一句话。

他和光子是从两个月前开始交往的,至今已发生过五次关系。我对自己的迟钝感到错愕,也很生气。霎时,我甚至恨起光子。那趟旅行自然是两人事先约好的,我将预支的薪水交给光子时,她再三推辞,是因为笠冈会支付旅费。

我不相信妹妹是那种淫荡的女人,虽然她个性活泼,但私底下是个脚踏实地的人。她的婚姻生活很短暂,失去丈夫后便搬来我家住。她没有朋友,也很少外出,简而言之,可以说是不解世事。相较之下,笠冈本来就是情场老手,引诱光子对他来说想必不费吹灰之力。二十七岁的光子一旦尝到情场老手笠冈给的甜头,不难想象会以多快的速度沉沦下去。或许是出于直觉吧,

我也曾偷偷提防过,却还是疏忽了。事到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光子在旅馆发病、痛苦挣扎时,笠冈吓坏了,立刻叫醒旅馆主人请他们找医生过来。不知何故,医生并未及时赶到。光子挣扎得益发激烈,脸孔都变成暗紫色了。女服务员东奔西跑,引起一阵骚动,弄得笠冈愈发狼狈。后来,光子一直揪着胸口的手突然静止,但笠冈并未马上发现她已断气,直到医生抵达才恍然大悟。

做梦也没想到光子会死的笠冈,被这一结果吓呆了。情急之下,他只能想到这件事会引发多么可怕的后果。不能让妻子知道,不能让光子的哥哥知道,更不能让银行的同事知道。虽然大脑一片混乱,他还是记起要拿走光子的名片夹,并扯下了她行李箱上的名牌,甚至细心地把绣有光子姓名英文缩写的手帕也一并带走了。除了开溜,他想不到其他可行途径,一心只想着先走为妙。

“原谅我!都是我的错,随你怎么打我都行。”

笠冈勇市招认一切后就跪地不起,大声哀求。

“打你?”

我啼笑皆非地瞪着他。我们对“报复”的理解未免差太多了。

“随你要怎么揍我都行。条件是,请你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万一说出去我就完了。唯独这一点,请你务必帮忙。”

“完了”是什么意思?是指被老婆知道会有麻烦吗?还是会在银行里待不下去?我凝视着这个极端自私的男人,他这种以为只要挨揍就能了事的心态,和随便玩弄女人、出事之后就逃之夭夭的行为有一脉相承之处。

要是他没有吐出这么廉价的“揍我吧”这种台词,或许我也不会对他产生杀意了。

我决定杀死笠冈勇市,促使我下此决心的理由没必要一一详述,简单来说就是憎恨。最根本的原因当然是想报复他对光子的薄情,但从这个原点又衍生出更多情绪。随着时间的流逝,这股情绪就像经过了发酵。我绝对不能允许笠冈勇市在这个世上存活。

关于杀他的方法,我考虑了很久。行动本身其实并没什么好伤神的,杀害的手段也多得很。重点在于,必须是一个不会让人发现我是加害者的方法。如果我因此而被捕坐牢,那就没用了,这种为了报复而报复的做法毫无意义。

为此我看了许多书,发现大部分罪犯为掩饰罪行都煞费苦心到令人同情的地步,但最后都自取灭亡、这是因为他们虽然努力,方法却太幼稚。不过会写进书里的,自然是已查明凶手身份的案例,仅凭此不足质疑完全犯罪是否存在。这世间应该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罪行,有许多未被逮捕的凶手。

如果杀人计划成功,我并不打算隐藏笠冈勇市的尸体。大多数罪犯都败在这里,那样太傻了。总之,只要让人看不出来是我干的就行了。

我也看了一些侦探。可惜都派不上用场,只有一些虚构的不可行的诡计显得分外刺眼。反正那些本来就是虚构的消遣物,倒也无所谓。不过,其中有些作品实在荒谬到让人喷饭,充斥着只有魔术师才办得到的夸张情节,以及强词夺理、牵强附会的解答。

其中唯一能提供一些参考的就是不在场证明。我认为,要摆脱追捕必须靠这一点。不过,我也知道所谓不在场证明其实都是耍小聪明,为了证明长到一两个小时,短到二三十分钟不在案发现场,罪犯不是要行动宛如幻术师,就是要利用时钟,再不然就是像演员一样迅速变身,或是借用录音机。这些方法固然有趣,低我觉得太不实用。主要是时间太短。我决定想一个时间比较长的不在场证明。我坚信一定可经找到一个方法。

接着,我打算尽量将自己排除在嫌疑犯的范围之外。就算行动再怎么巧妙,一旦被列入嫌疑犯名单,风险还是很高。再碰上当今如此先进的搜查与侦讯技巧,我怕迟早会被逼得露出破绽,最重要的是让自己立于不受怀疑的安全地带。

一个人被杀害以后,警方必然会以这个被害者为中心,对他生活圈的各个方面一一进行清查。亲族关系、交友关系、公私方面的交际,都在这个圈内。警方会抽丝剥茧地寻找动机,把当事人的行动调查得比当事人自己的记忆更清楚。这样的话,到头来还是无法脱身。

我打算让自己站在这个圈子之外。换言之,就是断绝我和笠冈勇市的关系。比方说,如果我现在杀了他,身为银行同事,我自然在他的生活圈里,这样势必会成为嫌疑犯,太危险了。

深思熟虑之后,我渐渐有了腹案。为切断与他的关系,我决定辞去银行的工作。我和他只存在同事关系,所以只要我辞职,就能成为远离他生活圈的外人。不过光是离开银行还不够,住处也必须要一鼓作气地搬离东京。离他越远,就越不容易受到警方的怀疑。若接下来的工作也选择与银行无关的职业,想必效果会更好。

不过,做完这些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毕竟只要有人还记得我,风险就还是很高。我——黑井忠男这个名字,需要经过漫长的时间才能从所有人的记忆中彻底删除。先决条件是,当人们发现笠冈勇市遇害时,必须完全想不起黑井忠男这个名字。唯有这个条件成立,我才能完全置身在搜查范围之外。

起先,我把这个时间定为三年,后来又觉得三年似乎不太保险,于是又改为五年。但这样我还是不放心,最后终于定为七年。七年,应该就可以从笠冈勇市的生活圈完全消失了吧。相较之下,一两个小时的不在场证明诡计未免太性急、太小家子气了,难怪会失败。七年听起来似乎太漫长,可想想一旦失手,说不定会被判死刑,这么一想的话,这点时间的等待根本算不了什么。说穿了,就相当于制造了一个很长一段时间的不在场证明。时间久了,人们往往就不会意识到了。

此外,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不能让外人发觉,这一点很重要。幸好,没人把光子的死和笠冈联想到一起,我也没向任何人透露。知情的,只有我和笠冈。

笠冈恳求我别把这件事说出去,我答应了他。如果只有我们俩知道这个秘密,外人就绝不可能发觉我的动机。

我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再次找来笠冈谈判。

“事到如今,生你的气也于事无补。毕竟我妹妹生前爱过你,所以我决定不追究了。不过为了我妹妹,我希望这件事你能永远保密。”

笠冈听了两眼发亮,热泪盈眶,喜出望外。

“真的吗?老弟。谢谢,谢谢!我是个罪人,任你怎么揍都无话可说。谢谢你肯原谅我。当然,我一定会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

就因为他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我对他的憎恨才会愈发强烈。我执拗地苦等七年也是理所当然的。

笠冈看起来真的很高兴,接下来的日子动不动就想和我拉近关系,我也努力地假意迎合。在我离职之前,绝不能在他人眼中留下我们俩不合的印象。

一个月以后,我找了个借口离职了。

通过朋友介绍,我在山口县的宇部这个小城市的一家水泥公司找到了新工作,宇部是一个位于东京与本州边际的沿海小城。而从银行到水泥公司,单就环境而言,这样的隔绝条件已是无懈可击。

在我的送别会上,笠冈勇市是最激动的一个,他再三握住我的手,说我的离开让他很伤心。此人本就好酒贪杯,借着祝福我日后前途似锦的机会,不停率领众人一起举杯,那轻浮的举动就像离开的是他似的。对他来说,我的存在想必很碍眼吧。我一边冷眼旁观一边推测。

他与其他同事一起到东京站为我送行,在站台上高呼万岁、频频挥手。真不知那声声万岁究竟是为谁而喊的,我相信看到此情此景,绝对无人能想象我们俩之间曾有过节。我看着品川附近的灯光消逝,暂时告别了东京,主动将自己隔离到远距离之外。

然而,我并非毫无作为地离开了东京,而是早已事先做好了安排。在我原来工作的单位,有一名从杂役升上来的部下,名叫重村,我一直对他颇为照顾,他也很敬重我。

“重村老弟,我虽然离开了银行,但毕竟在这里待了很多年,还是很怀念。等我到了那边,请你一定要把大家的消息告诉我。如果有人事变动,也请你写信告诉我!”

重村答应了。事实上,这几年来他也的确信守承诺,只要有变动,他就会来信,并附上社内通讯簿。

我担心的是笠冈勇市会有什么变化。要是七年后失去了他的下落可就无计可施了,因此即便身在远方,我也要继续监视他。幸好靠着重村的报告,总算可以掌握笠冈的动向。七年来,为了让重村为我报信,我只好不断送礼给他,以表达善意。

就这样,我在乡下待了两年,好几次也曾一时冲动想回东京看看,但每一次我都忍住了。对于乡居生活已逐渐习惯,我的决心不动如山。这期间不时有人劝我结婚,但都被我婉拒了,因为我怕环境会消磨意志。

度过了第三年和第四年。笠冈先是当上了吉祥寺分行的副行长,接着又调任目黑分行任副行长。重村的报告从没中断过。第五年时,笠冈调任为涩谷分行副行长。

还剩两年。我耐心等待,意志未曾改变,有人知情的话或许会说我是偏执狂。我内心里对笠冈勇市的憎恨与敌意丝毫未减,从这点来看,为妹妹报仇的正当念头反而显得有些薄弱。

我的境遇也有一点变化,公司升我为组长了,我也有了喜欢的女人,但没有和她许下婚约。宇部是个水泥城,住宅的屋顶都覆盖着一层白灰,仿佛薄薄的一层积雪。连栋住宅楼的彼端,是平静无波的浩渺沧海。晴天时,还可以欣赏到九州的山。可即便是如此平和悠然的景色,也没能软化我的意志。

第六年,笠冈再次升官,当上了大森分行的行长。还剰一年,六年的时光果然漫长。

现在,笠冈的生活圈里已经完全没有我的存在了。不管再怎么扩大半径搜寻,也不会出现黑井忠男这个人。我与他的关系已完全切断,无论在时间还是空间上,都彻底隔绝了。就算笠冈身上发生什么怪事,也不可能有人联想到我。与其说我不存在,不如说是消失了吧。

到第六年年末时,笠冈又调任为中野分行的行长。幸运的是,重村成为同一家分行的出纳员。

“笠冈先生当上分行行长后变得比以前更爱喝酒。几乎每晚都在新宿二幸后面的酒馆喝完一家换一家。”

重村在信上如此报告。

对我来说,这可是难得的重要敌情。

第七年终于来临了,想想还真是漫长。“七年”这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我心头,让我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凭着触觉去感受。唯独我的决心,即使历经这番岁月,仍丝毫不见动摇,我都替自己欣喜。

四月,我向公司请了两个星期的假。或许不需要两个星期,不过我要把准备时间也算在内。遇到他之后一个小时就能解决,事成之后,我打算马上离开东京,这是我七年前离开东京时便已拟妥的计划。

氰酸钾早已弄到手,其实通过工厂,拿一点这种东西并不困难。我想还是用这玩意儿最理想,既可迅速搞定,成功率又高。

我把那个东西藏在口袋里,心情激动地启程前往东京。

在东京站下车,七年来的变化之大令我愕然,原本没有的高耸建筑物鳞次栉比。还是东京好啊,暌违已久的东京让我怀念不已。同时我也意识到自己落伍了,滞居乡下的七年的确腐蚀了我,映在街头展示橱窗上的那张脸也未老先衰,我的后半段青春全糟蹋了。但是,朝着笠冈这一目标虚掷青春的这段经历,我丝毫不觉得可惜。

我在东京站把南下列车的时刻表背了下来,虽然才刚抵达,但对脱身的准备不能大意。

傍晚,我住进神田的一家小旅馆。该处不仅靠近新宿,离东京站也很近,是一间不起眼的旅馆。

当晚,我漫步在新宿二丁目后面到歌舞伎町一带,从十点逛到将近十二点。这段时间,最有可能发现正在喝酒的笠冈勇市。实际上,路上的确有许多像他那样的人。不过,不管在什么人眼中,我都只是人潮中的过客,谁也不认识我,没有人知道我是哪里来的流浪者。七年前任职于某银行东京总行的证券员黑井忠男,如今已不存在了。

那晚,我终究还是没找到笠冈勇市,抵达的第一晚就遇上也未免太侥幸。翌日白天,我几乎没踏出旅馆一步,白天还是提高警惕比较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因为谁也不知道会不会遇上熟人。

不过这可能是我过于小心,即使遇到昔日熟人,阔别多年后叙旧闲聊,也绝对不会联想到笠冈勇市的横死吧。他和我的关系早已被彻底斩断。七年的光阴,加上一千零五十公里的距离,笠冈身边已经找不到我的身影。所以,白天我没有外出只不过是过度谨慎。

当晚我再度徘徊于新宿街头,但最后还是白走一趟,铩羽而归。我开始有点紧张了,因为他有可能生病或出差去了。如果

真是这样,那我就耗完两个星期打道回府好了,反正改天还可以再来。我一点也不失望,和枯等七年的辛苦比起来,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然而,第三天晚上我一出门,就发现前一天都是杞人忧天。十点二十七分,我亲眼目睹笠冈勇市从二幸后面的酒馆走出来。

当我看到他的身影时,心情并未特别激动,也许是太过激动反而显得平静吧。笠冈勇市和我前两天见到的那些人一样,脚步踉跄,我走上前拍拍他的肩。他的头发原本就稀疏,如今头顶中央已秃了一大块。

“笠冈先生,好久不见!”我神色如常地说完,激动之情才突然涌上心头。

而笠同勇市似乎一时之间没认出我,他应该是在判断摆在面前的这张微笑的脸孔是哪个客户吧?不过,就时间来说,他并没有迟疑太久。他的脸上很快地闪过一丝愕然,接着以醉汉所特有的夸张动作,举起双手重重地搭在我的肩上。

“嗨!你是黑井老弟?”

他瞪大了双眼,证明还没醉到忘了惊讶的地步。

“嗨!”

他又说了一次,接着似乎迟疑着不知该继续说什么才好。

“好久不见,看到你健康如昔真是太好了。”

我按捺着比他更激动的心情,面带微笑,试图让他镇静下来。我们站在路中央,路上的人潮避开我们,陆陆续续走过,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笠冈终于挤出这句话,他似乎也有千头万绪的复杂感受,只是勉强压抑着。

“刚到,好久没回来,东京越来越繁荣了啊。”我回答。

这时他总算恢复自我,换上酩酊醉客的嘴脸。

“东京啊,就只有人和车子多,乌烟瘅气的,无聊透顶!”他说。他的外型和气质都比七年前更体面,连说话方式都有了分行行长该有的派头。

“啊,对了,我都忘记道喜了,听说你已荣升为分行行长,真是恭喜你。”我为了讨好他不假思索地说道。

笠冈看着我。

“你听谁说的?”他反问。

我赫然一惊。

“哦,不,只是辗转略有耳闻罢了。真是恭喜你了。”我急忙说。

因为是恭喜的好词,因此笠冈也没再多想,心情变得大好。

“好久不见了,我们找个地方喝一杯吧!”他说。

我暗自抚胸庆幸,人果然不该多嘴,看来我还是不够小心。接下来要警戒。

我就是在等笠冈开口邀我去喝一杯,这个机会正是我处心积虑想要的。看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一别至今,有多少年了?”笠冈边走边喜滋滋地说。看来,他已对过去毫无感觉了。

“七年了。”

“七年?已经这么久了吗?”他说。

已经这么久了吗?他这不经意的一句话更助长了我的敌意。想必他还不了解“七年”的长度与重量吧。为了此人,我辞掉了银行的工作,自我放逐到西边的穷乡僻壤,把人生的前半段都在那里糟蹋了。不过,我马上就会让你明白这一点的,我斜睨着他的阔肩,暗自想着。

“啊,笠冈先生。”我假装临时想到似的说,“咱们喝酒时别再谈什么七年不见的话题好吗?因为,七年前的那段回忆,我至今还无法承受。”

光这样暗示他就该懂了,而且这句话也令他颇有感触。

“没问题!就像普通应酬那样喝酒吧。”

我们走进看到的第一家酒馆,里面很宽敞,客人也很多。这倒是个好条件,越混杂对我越有利。

笠冈似乎是这里的熟客,经过的女服务生看到他都眼带笑意。

“现在的公司有趣吗?”笠冈如此问我。

“不算特别有趣,不过乡下生活至少很悠闲。”

“生活悠闲最好了,像我这样,每天都绷紧着神经,实在受不了。”他略带骄傲地说。然后一边拿起送来的啤酒倒酒,一边催促我快喝。他醉了,我也假装醉了。

这个让我耗费漫长岁月、从本州西端一直紧盯不放的男人,现在居然就坐在我眼前。这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仿佛产生错觉般,感觉很奇妙,不时还会怀疑他是假的。

这时他突然低声唱起歌来,调子非常舒缓,起先我还没听出来。但当他扯高嗓门时,我不由得直盯着他。他唱的是《从上海回来的梨琉》。

啊,这个男人想必也曾听光子唱过很多次这首歌吧,说不定光子还教过他。大概是看到我——光子的哥哥,让他又回想起这首歌了吧。他满脸通红,呼呼呼地吐着气,继续吟唱着调子舒缓的《梨琉》。我忽然悲从中来,会突然悲伤,或许也是因为有点醉了。不知不觉中,我也跟着他的调子哼了起来。

“梨琉,梨琉,你在何处啊,梨琉,我的梨琉有谁知……”唱着唱着,仿佛又听见光于唱的我嫌吵的歌声,泪水不禁滑落脸颊。

“这首歌真好听。”唱完后笠冈摇着头说,“当时这首歌正流行呢,真令人怀念哪,是吧?”

正巧从旁经过的年轻女服务生瞥了一眼正如此感慨的笠冈,接着把视线投向我。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她肯定听见笠冈说的话了,最好的证据就是,她也边走边哼起了“梨琉、梨琉”。我的心一沉,宛如正穿越什么隧道般,霎时两眼发黑。

我心想,看来得尽快动手不可了。再看笠冈,他已倚着桌子、闭上双眼打起了瞌睡,他面前的酒杯里还剩下一半液体,四周客人闹哄哄的,没有人往我们这边瞧。

我从口袋里掏出药包打开,看似阿司匹林的白色粉末堆成一座小山。我用指尖把纸对折,拿起笠冈的杯子藏在桌下,把药粉全部倒入。细细的白粉纷纷洒落,在黄色的液体中打着转。我内心十分平静,把杯子放回桌上,急忙加满啤酒。啤酒泛起泡沫,白色添加物已不见踪影。

“笠冈先生。”

我大声喊他,拍拍他的肩膀。

“哦。”他半睁开通红的醉眼。

“我们干一杯吧。来!”

我把自己的杯子也加满高高举起,笠冈发出呜呜的声音,伸手拿起眼前的杯子。只见他举杯就口,略微蹙眉。我虽然屏息但并不担心,再看他,耸动着喉结,咕咚咕咚地大口喝完,然后像是尽完了义务似的,再次把脸埋在桌子上。距离他开始痛苦挣扎应该还有一分钟,我穿上鞋,假装有什么事似的走到门口,一出门就迈开大步迅速离开。距离他咽气还有四五分钟,这么重要的事竟进行得如此简单,简直太无趣了。路上的行人依旧有说有笑地走着,毫不相干、冷漠无情,我又再次恢复东京外来客的身份。

看看时钟,十一点过三分。我记得晚上十一点三十五分有一班开往大阪的列车,就算先回旅馆收拾行李也绝对来得及。一辆空出租车驶近,我招手拦下,打开车门钻上车,大声吩咐:“去神田。”

车子加速,离开了“现场”。这时,笠冈勇市应该已经断气了吧。这就是七年光阴后,了结一切后的感想吗?实在太飘忽了,我内心毫无真实感。要化作实际的重量肯定还需要一些时间吧,我迎着窗口的风,茫然地想着。

阁下

看来已经到该把这个空白部分填上姓名的时候了,但我还是有点下不了决心,我必须写点儿什么。

在回程的夜车上,我反复思索自己可曾犯下什么疏失。经过细密的检视后,依旧找不出错误。基本算是满足,但我总觉得好像留下了什么破绽,那道破绽顽强地抵抗着,令我坐立不安。

左边就是海洋,但现在海上一片漆黑,不见一丝灯光。我看着那片黑暗的光景……啊,对了!我终于想到那道破绽是什么了,那就是喝酒时酒馆女服务生的眼神。当时我就觉得不太舒服,现在那种不祥的预感仍萦绕不去。我甩甩头,告诉自己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是我自己太神经质了,没什么不安的。我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

我绝对处于安全地带,我已和笠冈勇市的生活圈完全隔绝,不管警局再怎么清查他的人际关系,我的名字都不可能出现在调查范围内。一个七年前就已离职的男人能有什么嫌疑?那些作证的人想必连黑井的黑字都想不起来。这不是盗窃案,当局应该会朝感情纠纷和报复的方向调查吧。不过那件事谁也不知道,我己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消失。虽然在酒馆里被人看到脸,但这一点也不用担心,当时店内很混乱,我这种初次上门的新客也没什么好注意的。就算把我的长相记得一清二楚,可毕竟我只是个来东京的旅客,警方绝对不可能根据女服务生的描述找出我,因为我不存在于任何人的记忆中。

这种安全感是我耗费多年、安排了各种条件所带来的,为此我付出了多少痛苦与忍耐。

之后重村来信告知我笠冈分行长被人用氰酸钾杀害,接着又来信说警方尚未找到凶手。我心想应该就没事了。

没想到,三个星期后的今天,我得知东京警视厅突然派了名调查员过来,向总务课打听我这个人。据说还执拗地追问我请假两个星期的事。总务课的友人如此告诉我时,酒馆女服务生的眼神、不祥的预感,都在我的心里扩大。我在刹那间醒悟了。

当时,笠冈勇市与我一起唱起《从上海回来的梨琉》,接着他感慨万千地说:“当时这首歌正开始流行呢,真令人怀念哪,是吧?”这话传入女服务生的耳中,女服务生瞥向我,同时也哼起《梨琉》。警方过去调查时,她想必说出了这件事。笠冈是那家店的常客,身为女服务生,本来就会不自觉地注意老主顾带来的同伴。

警方一定推测我和被害者是在那首《梨琉》刚流行时,也就是昭和二十五年左右有过交情,于是缩小调查范围。既然已查到这条线索,接下来的进展就很快了。根据女服务生描述的笠冈同伴的长相,比对昭和二十五年任职于某银行的职员,要找出我可以说轻而易举。

缜密的计划及七年的忍耐,就这么被轻而易举地瓦解了。我忍不住放声大笑,是光子喜欢的《梨琉》害我露了马脚。那首歌,果然烦人!

我已经累了,没力气再继续写下去。不过我还想强调,虽然失败了,但我一点也不后悔。调查员应该很快就会来敲我家的门吧,对方的口袋里一定揣着逮捕令。

这封信,究竟该寄给搜查一课的课长?还是该填上律师的名字?抑或作为我的遗书,不用寄给任何人?即便再多犹豫几分钟,我依然难以下定决心。

首次刊载于《文艺春秋》别册五十九号

昭和三十二年(一九五七)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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