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掷万金美人醉,销魂只在水芳亭。

只要在京城生活过,无人不知水芳亭;只要是男人,无人不想逛水芳亭。它名声之响,据说连身拥三宫六院的皇帝也心有所动,民间不时有皇帝微服私行,暗地到水芳亭寻求豪赌和猎艳刺激的传说。

水芳亭西北角有座偏僻角落的木楼,上有三个大字:迟香阁。与其他楼阁相比,它寒酸而冷清,既没有红灯笼、彩绸缎、万花钱,也没有涂脂抹粉的姑娘招揽生意,冷冷的,透着幽深沉静。能出入迟香阁的都是熟客,除非有人引荐,生面孔一概拒之门外。过了门童这关,便有青衣小婢引着穿过迷宫般的甬道,来到隐匿在民居深处的一处内院,进入正门,迎面便是银钩铁蛇的四个大字:

宝隆赌坊。

宝隆是京城十三家赌坊中规模最大、实力最强、影响最广泛的赌坊,康乾盛世期间开了四十多家分店,上至高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都成为它的座上宾,白银日吞吐量高达四五十万两之巨。雍正帝以及本朝嘉庆帝严厉戒赌,对设赌场、聚赌以及官员参赌等方面施以严刑峻法,动辄革职枷责,重者甚至“发极边烟瘴充军”和“绞监候”,经此打击赌坊稍稍收敛,但赌风非但未能禁绝,反而日渐猖獗。

王秋坐在大厅中央的桌子上,玩的也是赌坊最普通的小牌九——即依据骨牌点数的不同组合来比大小。除了庄家同桌有贩醋的晋商,两位茶叶商,还有位一看便是家道破落子弟,衣袍料子昂贵,但衣角依稀有补缀的痕迹。牌局进行得很平稳,王秋的牌不愠不火,大约两盏茶工夫两位茶叶商输掉随身携带的所有银两后垂头丧气离开了。那位晋商的牌还算不错,偶尔能摸到“高脚七”、“红头”,可每次就是比庄家小一点,他越输越不服气,先是把身上银两都掏净了,然后跟站在旁边的同伴索要,同伴面有难色悄声劝阻,他却一个劲儿地伸手,争执了好久同伴才勉强从怀里取出张银票,晋商立即拍在桌上:

“球大个东西,再赌一把!”

王秋数年前去过太原,懂那边的方言,劝道:“这是阁下回老家购房置产的钱,还是点到为止别赌的好。”

晋商急了,涨红脸道:“崩个咋,咱说赌就赌,你不敢还是咋地?输家不开口赢家不准走,这是赌场规矩!”

这一下闹得动静有点大,呼啦围了七八个人上来,其中自然有赌坊管事和看场子的,眼睛在王秋等人脸上扫来扫去。那位破落子弟赌注最少,早早就输光了,不知为何始终没走,坐在王秋旁边观战,这会儿畏缩地躲到人群里。

赌坊管事拿起银票看了看,打圆场道:“不就一百六十两吗?别吵别吵,玩一局定胜负好啦。”

王秋叹道:“这可是他们哥俩在京城与太原之间奔波多年积蓄的家私,准备回老家娶老婆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小赌怡情,但切不可押上家底子,一时胜负无所谓,明天还得过日子啊。”

话说得众人心里都是一凛,整个大厅都静下来,连管事也一时想不出回话。然而晋商已是骑虎难下,此时断断不可能退缩,再次将银票拍在桌子中间,大声道:“开牌!”

王秋一瞥大厅四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外围几个高级管事模样的人向这边指指点点,显然已认出他的身份,不由暗自懊恼:真不该惹上这个活宝,今晚的计划泡汤了!

庄家手脚麻利地砌好牌并派发,晋商翻开牌一看笑逐颜开,将牌大力一敲叫道:“梅花!”

周围响起感慨声,十点十白,在牌九当中算相当不错的组合,很多人玩通宵都未必能碰到一次,这次他是赢定了。当时就有人关照说赢了赶紧走,不要再玩了,晋商连连点头,一付如释重负的样子。

闹哄哄中庄家也掀开牌,周围又是一片惊呼声:“邪门了,鹅牌!”四红一点,白三点,正好比梅花大!

慕赞声音中庄家面有得色一把撸过晋商的银票,瞟了王秋一眼道:“你呢,几点?”

王秋不动声色一翻,周围赌客们顿时屏住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牌面:八红八点,人牌!又正好比鹅牌大!

赌坊管事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傻痴痴看着王秋从庄家面前取走银票,突然大喝一声:“叶勒图,把欠债补上再走!”

混在人群中想溜的破落子弟一哆嗦,苦着脸边作揖边赔笑道:“给两天宽限,钱肯定一分不少。”

“这些日子你已欠了八十四两六,加上利息九两三,时间一拖再拖,不还钱也罢了,偏偏天天跑进来凑热闹,债越赌越多,那点家底都被你家老爷子折腾到鸽子身上了,哪里还得起?”

叶勒图不敢辩解,不停地说:“一定补上,一定补上。”

赌坊管事轻蔑地说:“你家丁吃卯粮,差点喝西北风了,还补个鸟?看在你八旗份儿上,不多为难你,今晚留小半截手指再说!”

叶勒图大惊失色,扑通跪倒在地苦苦哀求,但赌坊管事已打定主意拿他开刀,杀鸡吓猴,给其他长期赖账不还的赌徒一点警告。

王秋本想趁乱离开,可“八旗”两个字使他心微微一动,再细细打量叶勒图一番,拦在赌坊管事前面道:“他一共欠多少?”

赌坊管事狞笑道:“九十三两九,今晚又输掉三十一两,合计一百二十四两九!剁半截手指算二十四两九,以后只收一百两银子,你还可以向邻居街坊吹嘘断指戒赌,划算吧?”

赌徒们响起会心的笑声。很多号称剁手指戒赌,都是欠下赌债还不起被剁的,这样说不过颜面好看而已。真若想戒赌,又何必自残?

“我给二十五两换这根指头,剩下的保证他两个月之内还清。”王秋道。

赌坊管事愣了愣还未接话,人群外一位高级管事扬声道:“有王先生出面担保还愁什么?放他走。”

出门前高级管事满脸堆笑道:“您走好……王先生来京日子虽短,却已扬名十三家赌坊,刚才都怪弟兄们眼拙没认出来,明儿个咱宝隆二当家的会专程上门赔罪。”

王秋在前四家赌坊扫了五千多两银子,今晚才赢几百两就收手,使宝隆暗地庆幸不已,说是赔罪,实则是感谢他及时收手。

王秋淡淡嗯了声,径直走出迟香阁,到了街头拐弯时一条人影闪出来,扑在他面前跪倒,咚咚咚连磕几个响头:

“这位爷,今儿个不是您大发慈悲出手相救,我半根手指就没了。”

“男儿膝下有千金,起来吧。”

“爷,我看出您是位高人,不然也不会输光后坐在旁边看这么久,收我为徒吧,我保证……”

“你先起身!”

叶勒图倒也乖巧,听出他语气中不悦之意,骨碌爬起来垂手站在身边。

王秋一瞅四下无人,取出晋商输的那张银票:“打听到刚才那位兄弟的住所,现在就送过去,警告他今后……终生不准涉足赌场,安分守己过日子。”

“好嘞,我这就去办。”

叶勒图将此视为对自己的考验,接过银票兴冲冲走了。

第二天早上王秋刚起床,叶勒图已经候在客栈楼下,说通过朋友拐弯抹角打听到晋商的住所,半夜赶过去时那哥俩正在喝闷酒,收了银票后千拜万谢,发誓有生之日绝对不沾赌。

王秋微笑地点点头。其实晋商哥俩清早临出城前特意找到这儿表示过谢意,一百多两银子对叶勒图而言也是摆脱困境的契机,然而他能分文不少地转交,证明自己这一宝押对了。

“您瞧……我还能跟爷后面伺候几天?”叶勒图试探道。

王秋双手负在背后,欣赏院里的花花草草,漫不经心地问:“你是哪个旗?”

提到这个叶勒图立即眉飞色舞:“别看我不成器,咱家可是正黄旗的,我的全名叫依尔根觉罗·叶勒图,依尔根觉罗是满族八大姓氏之一,当年太祖入关,咱家族的勇士莽吉图、胡什布、拉哈墨尔根等等都常侍在太祖左右,后来全部做了大官。”

这些姓名王秋一个都不熟悉,不过见多识广的叶勒图以郑重的口吻说出来,想必非同凡响。

“当朝也有做大官的,像军机大臣赫苏丹、户部尚书齐兰布、工部侍郎拉哈墨尔根……对了,还有位在宫里做妃子的,名字倒忘了,去年刚从贵人进封到英妃……”

听着叶勒图絮絮叨叨越扯越远,王秋心中已打定主意,再回到屋里泡了杯湖州香片,冷不丁道:“我叫王秋。”

“知道,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叶勒图眼中闪动仰慕的光芒,“爷是名动江湖的飘门高手,才到京城六天就横扫京城四五家赌坊,听说章罗、费约这些赌坊老板频频见面,想研究对付爷的办法呢,爷可得当心点,这伙人不讲仁义道德,什么坏事都干得出。”

“嗯。”

“爷,从今儿个起我就一步不离跟着您?”

王秋目光定定看着茶杯上袅袅升腾的水雾,道:“你想学百战百胜的赌术?”

“是啊,还是爷懂我的心思。”

“所谓‘生手怕熟手,熟手怕高手,高手怕千手,千手怕失手,失手就剁手’,但凡跟赌有关的东西,都是十赌九输、十赌九诈,”王秋道,“想赢钱,最好的办法是不赌,不赌为赢,钱在自家口袋里,总不会被别人抢走。”

叶勒图沮丧地说:“爷教诲得是,可我每次都仔细观察过,人家没耍诈呀。”

“被你识破还能在赌场里混?昨晚最后一局同时出现鹅牌和人牌,你看出庄家的手法吗?看出我的手法吗?”

叶勒图眼睛一亮:“爷给说说。”

王秋却岔开去:“赌术是柄双刃剑,既能伤人,也容易危及自身,赌场上技高一着缚手缚脚,强中更有强中手,很多自以为赌术高超的经常输得倾家荡产……”

这时客栈伙计送来名刺,有位姓谭的前来拜访。

“一定是谭克勤,宝隆赌坊二当家,早年在东北专门跟人参客和皮草客赌,捞得盆溢钵满,圈内都叫他‘谭百万’。”叶勒图如数家珍。

“人参客的钱都是拿下半辈子的命换的。”王秋说。

谭克勤五短身材,脸圆圆的,眼睛里全透着笑意,给人非常和善的感觉,见了面拉着王秋的手不肯松:“谭某已在松翠阁订好酒席,今晚务必光临。”

“多谢谭老板好意,只是今晚在下实在另有安排,这番盛情心领了。”

“哦……也罢,反正过两天章老板、费老板等想联袂邀请王先生,咱们还是有喝酒的机会。”

“章老板是宝隆大当家,费老板是……”

“镜财赌坊大当家,此外还有邱老板、居老板、郑老板……京城十三家赌坊济济一堂,专门宴请王先生。”

王秋不动声色道:“如此重的礼节,王某如何消受得起?”

“要得,要得,”谭老板笑嘻嘻地说,“王先生此次来京有什么打算?寻亲访友,还是游山玩水,或是在京城定居?若是寻人,我们可代为打听;若是游玩,我们派伶牙俐齿又熟悉京城每个角落的人陪同;若是定居,看风水、求购、打扫、搬迁这些小事都包在谭某身上。”

“实不相瞒,在下就是要找人。”

“喔,”谭老板身体前倾,热切地说,“不知谭某能否代劳一二?”

“此人深居简出,为人相当低调,来京城后想必也改了名字,很难打听,但他嗜赌如命,就算没钱赌也喜欢在一旁观点过干瘾,因此在下才天天出入各大赌坊。”

谭老板掩不住失望之色:“那么倘若王先生一日寻不到人,京城十三家赌坊就一日不能安神?”

王秋一哂:“谭老板言重了,就拿昨晚来说,宝隆可有什么损失?在下只是寻人,不是为了发财,偶尔闹点动静也是为了吸引那人现身,谭老板过去也打过围,应该知道我这个等级的人出手是何价码。”

“都怪谭某口无遮拦,”谭老板不愧为能屈能伸的老江湖,当即轻轻给自己一个耳刮子,“谭某给您赔不是了。”

“岂敢,有劳谭老板转告十三家赌坊东家,宴就免了,在下也无冒犯之意,以后大家和气生财为好。”

“谭某自当效命……”谭老板还想说什么,见王秋端起茶杯,知趣地说,“谭某告辞。”

等谭克勤离开,一直躲在侧房偷听的叶勒图忙不迭冲进来说:“爷想找谁?我可以帮忙。”

王秋朝他看了许久,微微一笑:“那可未必。”

叶勒图仿佛受到侮辱,涨红脸道:“爷有所不知,我虽然是没出息的小混混,但京城三教九流都混得厮熟,井市酒肆、街头巷尾有啥消息都瞒不过我的耳目,还有,我们这些混不着官职的八旗子弟分布极广又义气相投,不夸张地说,在京城没咱办不成的事儿。”

“但此人所在的地方非常特殊。”

“就算皇宫,叶勒图都有法子让爷进去溜达。”

“他被关在——刑部大牢死囚室,名叫陶兴予。”

“啊!”

叶勒图张口结舌,愣愣地看着王秋,半晌才冒出一句:“爷,八成你跟谭克勤全说的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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