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就没有烟瘾。喝酒的那几年,偶尔我会一时冲动去买包香烟,一根接一根地连续抽上三四根,剩下的就扔了,然后过上好几个月才会再碰烟。

简不抽烟。后来我们决定分手一阵子后,我曾经跟一个抽云斯顿淡烟的女人约会过几次。我们没上过床,不过有天晚上我们接吻,在她嘴里尝到烟味真是一大冲击,我隐隐有种厌恶往上涌,一时却也对香烟微微思念起来。

薇拉嘴里威士忌的味道后果更严重,这是可想而知的。毕竟,我要戒烟的话,不必每天去参加聚会,而且如果我戒不掉又开始抽烟,也不会因此害自己住进医院。

我们在厨房里拥抱,两人都站着。她只比我矮一两寸,两人身高非常配。在她说那些话之前,在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之前,我就已经在好奇吻她的滋味会怎么样。

威士忌的味道很浓,我以前大半都喝波本、苏格兰威士忌只是偶尔为之,可是也没差别。酒精唤起我混合了欲望的回忆。

我的感觉复杂极了,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有恐惧,还有深深的哀伤,当然还有对酒的渴慕。我兴奋起来,那是一种猛烈的兴奋,一部分是因为她带着威士忌味道的嘴,不过还有另外一股吸引力直接来自她的身体,她柔软结实的乳房抵着我的胸,暖热的腰贴着我的大腿。

我伸手抓紧她牛仔裤臀部磨得很薄的地方,她的手扣紧我的肩膀。

片刻之后,她抽离我的怀抱,看着我。我们的目光交接,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览无遗。

我说:“我们上床吧。”

“老天,好。”

卧室又小又暗,窗帘拉上了,光线几乎透不过那扇小窗子。她扭开床头灯,然后又扭熄,拿起一包火柴。她划了一根想点燃蜡烛,可是烛芯跳闪了两下,没点着。她拿出另一根火柴,我把火柴和蜡烛从她手上拿过来放在一边,这么黑乎乎的挺好的。

她的床是张双人床,没有床架,只是在地上放了一个木头箱座,上头摆了床垫。我们站在床边,看着对方,脱掉衣服。她腹部右边有一道割盲肠的手术疤,丰满的乳房上点点雀斑。

我们上了床,进入彼此。

事后她进厨房拿了一罐淡啤酒回来。她拉开拉环,喝了一大口。“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买这个。”她说。

“我可以想出两个原因。”

“哦?”

“味道棒,还有不容易醉。”

“你真好玩。味道棒?这喝起来简直一点味道都没有。我一向喜欢味道重的,从来就不喜欢任何清淡的东西。我喜欢提区尔牌或白马牌这些重口味的苏格兰威士忌,我喜欢那些口味重的加拿大麦酒,过去我抽烟也最受不了有滤嘴的。”

“你以前抽烟?”

“抽得很凶。党里头鼓励我们抽,这是跟那些工人阶级打成一片的方式——你敬我一支烟、我敬你一支烟,点着了,大家抽着抽着就有同生共死的气氛了。当然一旦革命成功后,抽烟就会像无产阶级专政一样逐渐消失。腐败的烟草公司将被摧毁,而种植烟草的农民,则会接受再教育,去种植符合辩证法的作物,我想是绿豆吧。而劳动阶级则从资本主义压迫的焦虑中解放出来,他们将再也不需要每隔一阵子就吸尼古丁了。”

“讲得真像回事。”

“当然。我们对任何事情都有一套理论,为什么不呢?我们有大把时间去建立理论,可是他妈的从来没有‘实践’过任何事情。”

“所以你是为了革命而抽烟的?”

“完全正确。我抽骆驼牌,每天两包,或者抽皮卡运牌,不过这牌子很难买到。”

“我根本没听说过。”

“喔,这种香烟棒死了。”她说,“相比之下,高卢牌简直就没味道。它会扯裂你的喉咙,让你连脚趾甲都薰黄。光是在钱包里面塞一包这种烟都足以致癌。”

“你什么时候戒掉的?”

“在新墨西哥州那阵子,就是我离婚之后。反正那时候很惨,我想我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停止抽烟。这么消沉实在不应该,不过我后来没再抽。你现在完全不喝酒吗?”

“对。”

“以前喝吗?”

“嗯,喝。”

“大家都那么说:先喝,然后再戒。”

“就是这么回事。”

“我也想过,奇怪我认得的人从来没有戒什么能戒得了一辈子的。我和那种人通常都处不来。”

她双脚交叉坐在床头,我用一只手臂撑着身子侧躺,另伸出一只手去抚摸她裸露的大腿。她把手放在我手上。

“我不喝酒会让你困扰吗?”

“不会。那我喝会不会困扰你?”

“现在还不知道。”

“好吧。”

她拿起啤酒喝了一小口,说:“要不要我弄点东西给你喝?我可以冲咖啡什么的,你要不要?”

“不要。”

“我没有果汁或汽水之类的,不过跑去拐角商店买很快的,你想要什么?”

我从她手上取过啤酒罐,放在床旁的桌上。“过来,”我说,把她摆平在床垫上。“我告诉你我想要的。”

八点左右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内裤。她刚才睡着了,不过我穿衣服的时候她醒了过来。“我得出去一下。”我告诉她。

“几点了?”她看看表,舌头发出啧啧声。“这么晚了,”她说,“这样消耗时间真是不错,你一定饿了。”

“你也一定有一段短暂的回忆。”

她妩媚地笑了起来,“要不要我帮你煮点东西吃,补充营养?”

“我得去个地方。”

“喔。”

“可是大概十点就会结束,你能等到那时候吗?我们可以出去吃个汉堡什么的,除非你饿坏了不能等。”

“这样很好。”

“我大概十点半回来,不会再晚。”

“按我的门铃就是了,亲爱的。还有,顺带说一句,你要把门铃按得响亮又清楚。”

我到圣保罗教堂去,走下通往地下室的入口,那一刻我觉得内心轻松起来,好像放下心里一块大石头。

我还记得几年前,有天醒来想喝酒想得要命,然后就下楼到旅社隔壁的麦戈文酒吧去。那家店很早就开了,老板懂得一早就想喝酒的滋味。我还记得身体里的那种感觉,纯粹是生理上需要喝一杯。我也记得在喝酒之前,那种需要其实已经平息了。当酒倒进杯子,我把手放在玻璃杯上时,内心的某种紧张就松弛下来。而人一松弛,种种病态症状就去掉一半了。

整件事真可笑。我需要去参加聚会,我需要戒酒协会的伙伴们,我需要听那些聚会上谈的聪明及愚蠢的事情。我也需要谈谈自己的一天,借以放松,也整理自己的人生经验。

这一切还没开始,但我现在已经觉得安全了。我在会议室里,所有事情都会按部就班地发生,所以我已经觉得好多了。

我走到咖啡壶那儿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并不比我在薇拉那儿喝的速溶咖啡好,不过我喝光了,又过去再倒了一杯。

演讲人是我们这个团体的会员,此次是为了庆祝她戒酒满两周年。大部分来参加聚会的人都曾听过她喝酒的经历,所以她就改谈过去两年来她的生活。她说得相当动人,讲完时的掌声比平常都来得热烈。

休息时间过后,我举手发言,谈起发现埃迪尸体的事,还有之后一整天我都和一个喝酒的人在一起。我没说得太详细,只说我当时的感觉还有现在的感觉。

聚会结束后几个人来找我问问题,其中一些不太清楚谁是埃迪,想确定是不是他们认得的某个人。他不常来圣保罗,也很少讲话,所以知道我在讲谁的人并不多。

有几个人想知道死因,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如果我说他是吊死的,他们会以为他是自杀。如果我进一步解释,我就得讲一些并不情愿提到的事情。于是我故意含糊带过,说死因还未经正式确认,看起来像是意外死亡。这是事实,至少是一部分的事实。

有个叫弗兰克的家伙戒酒很久了,他只问了一个问题:埃迪死的时候没喝酒吗?

“我想他应该没喝。”我告诉他,“房间里没有任何酒瓶,看不出他破戒。”

“噢,真是感激上帝。”弗兰克说。感激上帝哪一点?不论喝醉或清醒,反正他都死了不是吗?

吉姆·费伯在门边等我,我们一起走出去,他问我要不要去喝杯咖啡,我说我得去见一个人。

“和你共度下午的那个女人?喝酒的那个?”

“我好像没提过她是女的。”

“你是没提过,‘这个人在喝酒,在当时情况下很自然,没有理由认为他们喝酒会出问题。’你用的词是这个人、他们——文法上没有错,只不过你刻意不去提性别。”

我笑了,“你应该去当警察的。”

“不,这是因为我开印刷店,那会让你对句子的结构很敏感。你要明白,她喝多少或她喝酒有没有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你有什么影响。”

“我知道。”

“你以前跟喝酒的女人在一起过吗?”

“戒酒以后就没有过了。”

“不会吧。”

“除了简之外,我没真正跟其他人交往过。仅有的几次约会,对象都是戒酒协会的人。”

“你今天下午感觉怎么样?”

“跟她相处很愉快。”

“跟酒相处呢?”

我思索着答案,“我没法预料她什么时候喝、什么时候不喝。当时我又紧张又激动,而且很兴奋,不过我可能一直在想,那栋公寓里不可能没有酒。”

“你有喝酒的冲动吗?”

“当然有。不过都没有付诸行动。”

“你喜欢她吗?”

“目前是这样。”

“你现在要去看她吗?”

“我们要出去吃消夜。”

“不要去火焰餐厅。”

“或许我们会找个更高级一点的地方。”

“好吧,你有我的电话号码。”

“是,妈妈。我有你的电话号码。”

他笑了,“你知道老弗兰克会怎么说,马修,‘小子,裙下失足。’”

“我相信他会这么说。而且我也相信他最近没见过多少裙子底下的东西。你知道他刚才说什么吗?他问我埃迪死的时候是不是没喝酒,我说是,他就说,‘噢,真是感激上帝。’”

“那又怎样?”

“他都死了,喝不喝又有什么差别。”

“没错,”他说,“不过这一点我和弗兰克想法一样,假如他非死不可的话,我会很高兴他死的时候保持清醒。”

我赶回旅社,匆忙冲澡刮胡子,穿了件运动夹克,还打了领带。我按薇拉的门铃时是十点四十分。

她也换过了衣服。她穿了一件淡蓝色丝衬衫和一条白色牛仔裤。她的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顶上像个皇冠,看起来时髦又高雅,我这么告诉她。

“你自己看起来也很不错,”她说,“很高兴你来了,我一直在胡思乱想。”

“我来得太晚吗?真抱歉。”

“只晚了不到十分钟,我是从四十五分钟前就开始胡思乱想,所以不关你的事。我只是认定你人太好不愿意说实话,而我将不会再看到你。很高兴我想错了。”

出了门,我问她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因为这儿离一家我一直想去试试看的餐厅不远,那里有一种法国小餐馆的气氛,不过就法国菜来说,他们的价钱跟一般酒吧差不多。”

“听起来不错。店名叫什么?”

“巴黎绿。”

“在第九大道,我以前几次经过那儿,不过从来没进去过,我喜欢店名。”

“有种异国情调。法国气氛,很多植物从天花板上垂下来。”

“你不知道巴黎绿是什么吗?”

“不知道。”

“是一种毒药,”她说,“是一种砷化合物,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是砷和铜,所以才会变成绿色。”

“没听说过。”

“‘园丁都知道,这东西常用来当杀虫剂,可以喷在植物上,防止虫害。昆虫吃了植物就会死掉。不过现在大家都不太用砷化合物,所以我想这几年很少见了。”

“活到老学到老。”

“还没讲完呢,巴黎绿也用来当染色剂。从字面就可以看出来,它能把东西染绿,主要是用在壁纸上,过去几年有好多人因此送命,大部分是小孩,他们有那种口腔实验倾向,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答应我,不要把绿色的壁纸碎片放进嘴里。”

“我答应你。”

“很好。”

“我会找其他方法来满足我的口腔实验。”

“我相信你会的。”

“你怎么会知道有关巴黎绿的这些事情?”

“党里头,”她说,“进步共产党。我们尽可能学习各种毒物的知识。我的意思是,你不会知道什么时候某个人会决定,在明尼苏达某个市区自来水系统下毒是一种正确的策略。”

“老天。”

“喔,其实我们从来没做过这类事,”她说,“至少我没做过,而且我也没听说谁做过。可是你得作好准备。”

我们进门时,那个高个子的大胡子酒保站在吧台后头,他对我微笑招招手,女招待引我们入座。坐下后,薇拉说:“你不喝酒,也从没在这儿吃过饭,可是你走进来时,酒保却像老朋友似的跟你打招砰。”

“没什么好奇怪的。我曾来这里找人问过问题,我跟你讲过我正在找一个年轻女孩。”

“那个女演员,你还告诉过我名字,叫保拉?”

“那酒保认得她,所以我后来又来过,希望他能回忆起更多事情。他人不错,很有趣。”

“你稍早就是在忙这些事情吗?办你的案子?你管这叫案子吗?”

“我想你可以这么称呼它。”

“可是你不这么说。”

“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它。一件工作吧,一件我做得并不特别好的工作。”

“今天晚上有进展吗?”

“没有,我晚上没在工作。”

“哦。”

“我去参加聚会。”

“聚会?”

“一个匿名戒酒的聚会。”

“哦。”她说,她想继续说些别的,可是女招待正巧过来帮我们点饮料。我说我要一瓶沛绿雅矿泉水,薇拉想了一下,点了可乐加柠檬片。

“你可以喝口味重一点的东西。”我说。

“我知道,我今天已经喝太多了,醒来时有点头痛。你早先没说要去参加戒酒聚会。”

“我很少告诉别人。”

“为什么?不要把这当成丢脸的事情。”

“我倒不会。不过匿名好像就是整个戒酒过程的一种附属品。破坏别人的匿名,告诉大家这个人有心理问题所以去参加戒酒协会很不好。至于破坏自己的匿名,那倒比较是个人的事情。我想可以这么说:我的原则是,该知道的人我就会告诉他们。”

“我算是应该知道的人喽?”

“嗯,我不会把这件事对一个跟我谈感情的人保密的,那太蠢了。”

“没错。我们是吗?”

“我们是什么?”

“谈感情。”

“我想是在边缘吧。”

“边缘。”她说,“我喜欢。”

对于一个以致命毒物为店名的地方来说,这儿的菜非常好。我们点了挪威奶酪汉堡、薯条,还有沙拉。汉堡应该是在木条上烤的,不过我吃起来觉得跟炭烤的没两样。薯条是手切的,炸得又脆又黄。沙拉里面有葵瓜子、嫩豆苗、绿色花菜,以及两种莴苣,它们都很新鲜,不是冷冻过的。

吃饭时我们谈了很多。她喜欢美式足球,而且喜欢大学比赛胜于职业赛;喜欢篮球,不过今年的比赛看得不多;喜欢乡村音乐,尤其是那些有弦乐伴奏的古老乡村音乐;一度迷上科幻小说,看了一大堆,不过现在大半都看英国的谋杀推理小说,就是乡下别墅里的书房有具尸体,凶手不知是不是管家那种。“我其实根本不在乎凶手是谁,”她说,“我只是喜欢进入那样一个世界,每个人都很有礼貌,讲话很有修养,即使暴力都那么整洁,近乎文雅。而且到最后每件事情都会水落石出。”

“就像生活本身。”

“尤其是五十一街的生活。”

我谈了些寻找保拉·赫尔德特克的事情,还有我的一般工作。我说我的工作不太像她读的典型英国推理小说。人们不是那么有礼,而且并不是每件事情最终都会有解答。有时到最后都不是很清楚。

“我喜欢这个工作,是因为某些技巧已经很熟练了,不过我可能还是没办法告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喜欢挖掘、收集情报,直到在一团乱中理出某些模式。”

“你是错误中做对事情的人,一个屠龙者。”

“大部分的错误从来不会变成正确。而且想跟龙靠近,近到能杀掉它们是很困难的。”

“因为它们会喷火?”

“因为它们住在城堡里,”我说,“外头有护城河环绕,而且吊桥收起来了。”

喝过咖啡后,她问我是不是在戒酒协会认识埃迪·邓菲的,然后她用手掩住嘴巴。“算了,”她说,“你已经告诉过我,破坏别的会员的那个什么是违反规则的。”

“匿名。不过现在无所谓了,死掉就表示没有匿名这回事了。埃迪在大约一年前开始参加聚会,他过去七个月完全没碰过酒。”

“你呢?”

“三年两个月又十一天。”

“你每天都数着日子?”

“不,当然不是。不过我知道我戒酒的三周年纪念日是哪一天,要算其他的就简单了。”

“你们会在戒酒周年庆祝一下?”

“大部分人当天或那几天会在聚会上发言。某些团体还会给你一个蛋糕。”

“蛋糕?”

“就像生日蛋糕,他们会送给你,聚会后大家一起分享,除了正在减肥的人。”

“听起来像——”

“米老鼠。”

“我可没这么说。”

“你可以这么说,事实如此。某些团体还会给你一面小铜牌,一面用罗马数字刻着你戒酒的年数,另一面是平静祷告词。”

“平静祷告词?”

“‘上帝赐我平静,接受我不能改变的事情,鼓励我去改变能改变的事情,以及分辨这两者的智慧。’”

“噢,我听过这些话。我不知道那是戒酒协会的祷告词。”

“我想这个祷告词不是我们的专利。”

“那你得到什么?蛋糕还是铜牌?”

“都没有。只不过得到一轮掌声,还有很多人叫我记住:一次只要戒一天就好。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待在这个团体里,没有什么虚伪,没有那些多余的花招。”

“因为你就是一个不玩多余花招的人。”

“没错。”

账单送来时,她要求各付各的,我说我来付,她没有跟我抢。餐馆外头变得有点冷,她过马路时牵起我的手,然后就没松开。

到了她住的公寓后,她问我要不要进去坐一下,我说我想直接回家,第二天我打算早起。

她站在门廊把钥匙插进锁孔,然后转身对着我。我们吻别,这回她的气息里没有酒味了。

我一路吹着口哨走路回家。我以前很少这样。

沿路每个跟我要钱的人,我都给他们一张一元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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