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弟子出马
扬州老叟对第九局的失利非常懊恼,这几乎等于放过了施小子。华安安只能在旁边劝他。再坚固的大坝,也有使用年限,终有一天会溃堤决口,这是生老病死的规律。华安安没办法告诉他,施襄夏是清代第三位棋圣,这是无法更改的历史事实。而且,他自己心里也乐见施襄夏享受这一荣誉。
“明天的最后一局,决不能输给他。”扬州老叟恨恨地说,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天井里的阳光,消瘦的胸脯一起一伏。此时,太阳西斜,光线慢慢移动,从墙壁升到屋檐上,天井里慢慢昏暗下来。
华安安说:“师傅,我向你保证,除了师尊,范大和施襄夏,再也不会有棋圣了。”
扬州老叟瞪了他半晌,神态才渐渐缓和。“你有这种志气最好,棋圣一门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华安安吃过晚饭,辞别时,扬州老叟说:“我失手放过了施小子,决不能让童梁城再得逞。我让老吴在前院给你清扫一间厢房,你明天搬来住。这样,我们早晚研究棋局就方便了。”
华安安的心里突然撞进了一头鹿,一时间心潮狂涌,激动得满脸通红。那样的话,就可以和莲儿朝夕相处了?但他不敢在师傅面前露出喜色。师傅一心给他传授棋艺,他不能亵渎师傅的一片赤诚。他干咳两声,低声说:“我有个朋友,这一两天就会去花满楼找我,我能否缓上一两天再搬过来?”
扬州老叟摆摆手,说:“你随便吧,若不能阻止童梁城,我真是老的没用了。”
华安安一走出仙人桥,毫不掩饰,一路欢喜雀跃。如果师傅再加一句“我把莲儿托付给你”,那真是一生中听到的最震撼的语言。他会毫不犹豫扔下一切,奋不顾身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
自从白鹤观一别,祝子山再没有找过华安安。华安安估计和亲王在扬州也该玩腻了,说不定这两天就会前往江西。果然,他刚回到花满楼,祝子山拎着包袱来了。
华安安点亮房间里的所有蜡烛,眉飞色舞地告诉他,自己拜了扬州老叟为师,学了很多新知识,准备代替他迎战童梁城。“而且,还有了一个小师妹。”这句话多余,但他被幸福冲昏头脑,想给祝子山一个暗示,让他领略自己的喜悦之情。
祝子山陪着和亲王整日歌舞夜宴,身心疲惫,一听见“下棋”就头疼。“你没在扬州老叟跟前提到我吧?”
华安安说:“我哪里敢说?不是出我自己的洋相吗?不过,我明天要搬到仙人桥去住,这样学棋比较方便。”
祝子山一愣,“那我有事怎么找你?”
华安安说:“要不,你也一起搬过去住?”
祝子山连忙摇头,说:“好容易摆脱了和亲王,我又去你们围棋俱乐部,我傻啊?”
天空阴云密布,凉爽的风吹起一湖涟漪,水面飘满花瓣,快下雨了。这是盛夏季节难得的凉爽天气。
华安安和扬州老叟、莲儿三个人登上画舫,看见今天观棋的人群中多出了童梁城和当湖三张之一的张世昌。
今天是扬州老叟和施襄夏十局棋的最后一局,童梁城自然要来敲定自己和扬州老叟的对局安排。
张世昌从嘉兴当湖赶到扬州,一来是观棋,二来是迎接施襄夏,并且给施襄夏助威的。
扬州老叟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正襟危坐,不动声色,如同磐石一样沉稳。
施襄夏经过九局苦战,脸庞消瘦了,但是神采飞扬,另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洒脱和凝炼。
华安安以前看老叟的棋,如同雾里看花,觉得老叟的棋像山中弥漫的浮云,云海茫茫,只觉其壮美,但不知其所以然。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终于能看破云雾,洞悉其枝蔓的分布、走向。以现在的眼光再看他两人的对局,已是一目了然,好像俯掌观纹。
他庆幸自己能拜老叟为师,否则自己永远没有机会达到这一层次。
老叟的状态很差,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流畅,像一台时转时停的风扇,转起来轻灵跃动,停下来就呆板滞重。他的心血已经耗尽了。好在施襄夏忌惮他的实力,一直以防守为主,并不主动追究他的过失。
华安安盼着师傅能赢下这一局,至少打个五比五平,也不失面子。但是,老叟心力衰竭,反应迟暮,棋局明显不利。华安安看到几处战机,老叟却都茫然错过,他在一旁干着急却毫无办法。
还好,老叟在最后关头从梦游中苏醒过来,竭力反扑,造出一个三劫连环。
施襄夏俯身算透棋局的胜负关窍,拱拱手说:“前辈,和了吧?”
扬州老叟沉吟片刻,看到已经没有争胜的希望,面无表情地说:“便宜你小子了。”
画舫上的空气凝固了。人们看着这个怪老头,也有惋惜的,也有偷着乐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十局大战中,以五胜四负一无胜负而胜出的施襄夏却没有丝毫的得意。或许,这次十局棋,不仅使他在棋艺的道路上领略了一个更新的世界,在性格上,也使他更趋于成熟、理智。
施襄夏正好衣冠,恭恭敬敬给扬州老叟作了个长揖,诚恳地说:“前辈的良苦用心,晚辈如今明白了。前辈精研棋艺,持之以恒数十载,是为我辈之楷模。施襄夏感谢前辈的提携。”
扬州老叟眯起眼,神情复杂地盯着施襄夏,嘟哝着说:“我的本意并非如此。”他一把抓住华安安的胳膊,使劲地说:“你可记着你的话,再不让一个人从我门中通过。”
华安安郑重地说:“徒弟保证。”
张世昌对施襄夏恭贺:“定庵今日过了陈老前辈这关,可喜可贺。我这就寄书回去,为贤弟和范大相公的当湖十局预作准备。”
胡兆麟说:“范大和定庵棋艺高绝,精力弥满,当湖之战,定是龙争虎斗,天下震惊。世昌要为我虚留坐席,我怕到时候人满为患,观者如堵,连你的门都进不去了。”
童梁城冷冷地说:“难道我们上了岁数的人就不会龙争虎斗?”
胡兆麟当着扬州老叟的面不便争论,就讪讪地干笑两声。
大家都看出来了,此次扬州十局,如果扬州老叟不是年老力竭,连出昏着,鹿死谁手还不一定。论棋艺修养,扬州老叟无疑是棋界佼佼者,无人能出其右。但年事已高,思路枯衰,棋局虽然激烈惊险,但是失着、昏着不断,棋局充满瑕疵,虽然有一定的观赏性,但是缺乏流畅性。以华丽和艺术性评判,这十局都算不上名局。
童梁城见没人吭声,就坐在扬州老叟和梁魏今中间,说:“我和陈前辈的十局棋,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梁魏今不满地说:“老童,你让老叟歇息几天不行吗?”
童梁城说:“我是看不惯这些后生小辈得志便猖狂的嘴脸。”
扬州老叟饮了几口茶,缓缓地说:“这次,陈某的棋,一路走来磕磕绊绊,非常不理想。其中昏着太多,着实令人懊丧,简直不敢回想往年青春鼎盛时期的对局。”
童梁城故意说:“陈前辈已至耄耋之年,在下如此苛求,确属过分。前辈如果无力应战,与在下的棋局不下也罢。”
扬州老叟斜了他一眼,说:“陈某既然应允和你对弈十局,自然是要兑现的。”
童梁城登时眉开眼笑,以扬州老叟目前的状态,自己杀他简直是快刀切豆腐,这是做梦都捡不来的便宜事。他连忙感谢。
扬州老叟对梁魏今说:“小梁子,和老童的棋局,我却有个条件。”
梁魏今还没开口,童梁城以为老叟是要增加对局费,抢着说:“前辈但说无妨,在下一概答应。”
扬州老叟说:“你看我年老力衰,每次下完棋,回家都奄奄一息。我怕是精力不够,担不下来这十局棋。因此,我的条件是,如果我劳累困顿不能弈棋,必须由我的弟子代替我出马应战。”
梁魏今和童梁城都一愣。
扬州老叟指着华安安说:“这是新近入我门下的弟子华佳,鲁钝不堪教化。但我门中凋零,不得已,只能由他出马,代我弈棋。但是,不论胜负如何,都算在我老叟名下。”
梁魏今笑呵呵地说:“这要看老童答不答应。”
童梁城眼珠一转,迅速对老叟和华安安的强弱进行了判断。若论棋艺,老叟不知比华佳高出多少倍?华佳只是个半生的地瓜,全靠体力好,有拼劲,和华佳对局,胜出的希望当然很大。但是,老叟经过和施襄夏的十局棋,已成强弩之末,收拾起来也不费事,怎么办呢?
“若是和华佳对局,胜之不武,传扬出去,怕不大好听吧?”童梁城犹豫不决地问梁魏今。
扬州老叟说:“再下十局,我怕是撑不下去了,最多勉强下三局。如果老童对十局棋和三局棋无所谓的话,咱俩就改成三局棋如何?”
童梁城晃着头说:“不,还是十局棋的好。”十局棋和三局棋的含金量相差太远。高手对局,十局棋有总决战的意味,直接决定双方以后的交手名分。而且,施定庵十局棋赢了扬州老叟,而自己三局棋赢了老叟,这中间的比较是不对称的,会被棋坛耻笑。
童梁城说:“如果陈前辈精力不济,门下弟子代为出战,这种事以前是有先例的吧?”
梁魏今说:“这种例子太多了,老童不必拘泥于名分,不论是老叟还是华佳,你赢了总归算你赢了老叟。”
童梁城虽然被眼前的突然变数弄得不知所措,但他对自己充满信心。不论是累得半死的扬州老叟,还是青果一样生涩不成熟的华佳,他的处境总比刚上场时的施襄夏要强得多了。
双方敲定了比赛规矩,场地改为扬州盐商沈伯春的画舫,地点仍旧在弈乐园,时间定为五天以后。扬州老叟视身体状况,可以派华安安出战,但他至少要下三局。
华安安把扬州老叟送回仙人桥,喜滋滋回到花满楼取行李。一进房间,却见祝子山病怏怏地躺在床上,桌上堆了一大堆草药。
“你怎么了?”他连忙上前问。
祝子山说:“这些天陪着王爷,天天花天酒地,夜夜歌舞笙箫,大概是急性肠胃炎。我让掌柜找郎中看了,就是肚子疼得厉害,没法去煎药。”
华安安苦笑了一下,好事多磨啊!想起祝子山对自己的殷勤照顾,他不能丢下祝子山不管。爱情关乎幸福,人情关乎良心,此时此刻,他只能选择后者。他笑着说:“清福享得太多了!得,我师傅那儿我也不去了,专门伺候您这棋待诏大人。”
祝子山捂着肚子,说:“我躺在床上一想,这人生就没有一帆风顺的时候。刚来时,我窝窝囊囊,全靠你挣钱维持生活。后来突然变成棋待诏,风光无限,成天有人请客送礼。现在刚过了几天舒服日子,肚子又造反了。你也是一起一落,没有消停的时候。咱们安安生生躲过这段时间最好了,你偏要拜师学艺,参与江湖纷争,谁知哪天又要惹祸了。”
“闭嘴!乌鸦嘴。”华安安现在把祝子山当成亲哥哥看待,说话之间也放肆了。他撸起袖子,拿着药方和草药,下楼去给祝子山煎药。
华安安受到胡兆麟的邀请,去敲玉园为施襄夏饯行。酒宴上,人们大致看出未来棋坛的势力分布,将会形成以范西屏,施襄夏和华安安三强鼎立的局面。如果华安安没有投入扬州老叟门下,他只是一个棋力强悍的野棋手,一入名门正派,人们立刻对他正眼相看,连张世昌这个傲气无比的世家公子也围着他献殷勤。对比去年在观澜湖邸的态度,真是天差地别。
华安安告诉扬州老叟,自己的朋友生病,无人照料,自己暂时不能搬来仙人桥。老叟不置可否,只是拉住华安安,和他一起研究棋局。毫无疑问,华安安的棋艺比童梁城还差一大截,在这短短几天之内,他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帮华佳提高一点算一点。
老叟在隐居时,时刻关注棋坛的新动向。何孟姑、莲儿,以及他的关系网为他搜集棋谱,他加以研判后,留下有新意的有价值的,其余的都付之一炬。经过数十年积累,他收集积攒的棋谱足足占了半个卧室,足见他付出的心血之巨,学识之渊博也就不难理解了。
经过五天调整,扬州老叟略觉身体轻松些,依约领着华安安和莲儿来到弈乐园。
沈伯春的画舫宽敞气派,装帧华丽,船上的物品非常名贵,精致,比胡兆麟的画舫又多出一种富丽堂皇。
梁魏今去了湖南,扬州老叟和童梁城的十局棋由国手黄子仙主持。
对局呈一边倒的态势,扬州老叟早早就呈现出败势。尽管他苦苦支撑,仍然输了十四个子之多,令华安安和满船宾客都大跌眼镜。
华安安为老叟的状态深感忧虑。
扬州老叟和华安安复盘时,把这局棋谱揉成一团,随手扔进草丛里。看起来他并没有懊恼,而是笑着说:“师尊早就说过,‘实实虚虚之同,正正奇奇之妙,此惟审于弃取之谊,明于彼此缓急之情’。”
华安安听不懂。
扬州老叟解释说:“我今天故意让他一局,让他麻痹大意,以为老夫行将就木,他放弃了警惕心,我下一局奋力一击,打他个措手不及,至少四局之内,让他缓不过气来。”
华安安傻乎乎地问:“那四局之后呢?”
扬州老叟说:“两局之后就该你上场。运气好的话,前五局打成四比一,后五局,难道你赢不下两局?”
华安安恍然大悟,师傅原来用的是兵法。在对局之初,对十局棋就预先进行了构思。
果然,接下来的两局棋,扬州老叟闪电般击溃童梁城,让对方大呼上当。藏而不露,出手就是绝杀,这才是扬州老叟!
第四局开始前,扬州老叟写了一封便笺,让华安安带给黄子仙和童梁城。他满怀希望地对华安安说:“今天突然由你上场,老童这两天精心构思对付我的着法就全然落空。趁他措手不及,你今天再下一城,还是有把握的。”
由自己出场对阵童梁城,这是华安安投身师门的初衷。但是,事到临头,他的信心却有点动摇。
“师傅,你不去吗?”
扬州老叟说:“我在便笺中已经写明‘力不能支’,如果去了,如何圆场?”
莲儿挎起抄写棋谱的布包,说:“我陪华师哥去。”
华安安一想,说:“这样不妥,你必须留下来陪伴师傅。你不在场,更显得师傅言之确凿。”
莲儿撅起嘴,望着扬州老叟,指望师傅答应她的要求。
扬州老叟说:“你师哥说得对,你就留在家里打谱。华佳,今天无论胜负如何,你赶快回来,咱们复盘研究。”
华安安辞别师傅,鼓足勇气走出宅院大门。
中午,扬州老叟午睡时间,他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莲儿从没见过他的脸色这么难看。不问可知,一定是输了。
扬州老叟一觉醒来,见华安安呆坐在屋檐下,觉得奇怪。“华佳,今日棋局结束的这么早?”
华安安羞愧地说:“我输了。”
扬州老叟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他并没有苛责华安安,而是让他翻开棋谱,马上投入复盘研究。
原来,华安安学了很多新招法,急于运用到实战中,反而弄巧成拙,画虎不成反类犬,最后输得一塌糊涂。
扬州老叟看着华安安把棋局进程一步步摆出来,苦笑着说:“你这样拘泥不化,照本宣科,自然不是童梁城的对手。”
两人一直研究到深夜,扬州老叟叹口气说:“棋力养成,非一日之功。我对你的期许,是急躁了些。仅仅数天工夫,就想超越童梁城,确实为难你了。”
华安安说:“我曾经击败过童梁城,我有信心的。”
扬州老叟背着手踱了几步,说:“还好,棋局漫长,你还有机会,关键是不能气馁。你看见童梁城,不要把他当成高手,而是一团肉,你就是豹子,要狠狠扑上去,必欲食之而后快。必须要有这种气势,棋力才能充分发扬出来。”
莲儿在一旁笑着说:“师哥如果拿不下童梁城,就让我上场吧。”
扬州老叟板起脸,说:“把你前六年荒废的时间补上,对阵施小子的时候,我就让你上场了。”
华安安说:“童梁城智机缜密,无懈可击。我只能和他针尖对麦芒,硬碰硬对着干。”
扬州老叟说:“没有谁是无懈可击的。主要看你是否比他站得更高,看得更全面。”
华安安暗下决心,一定要拿出北京听雨轩的状态,全身心地忘我投入,只有这样才能击败童梁城。
第五局比赛这天,华安安很晚才回到仙人桥。他走路踉踉跄跄,头重脚轻,一副中暑的样子。
扬州老叟正在天井里摇扇子,一见华安安回来,就让莲儿点上蜡烛。
“师傅,我尽力了,”华安安痛苦地说,“还是输了两个子。”
现在,扬州老叟对童梁城的十局棋决战,竟变成了二比三落后。而扬州老叟预期的四比一领先的局面,全被华安安搞砸了。
扬州老叟紧皱眉头,看完华安安的对局过程,哀叹一声,说:“你把我交给你的棋路步伐都忘了吧,还是用你自己的老路子。看来,只有用你的新奇着法,或许还有赢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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