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江江面辽阔,清晨的阳光投射到水面上,如洒下万点金光,令人目眩。

晨风徐徐,华安安感到格外清爽。他手搭凉棚,回望江岸,见烟笼江树,鱼帆点点出没水中。城池辉映着朝阳,在秋天的晴空下,古朴沉静。

想到自己将要面见一位鼎鼎大名的古人,觉着不可思议。或许,这个经历本身就是一个传奇。他开心极了,对老费也有了好脸色。

“我听说钱塘江大潮非常有名,咱们不会碰上吧?”他问费保定。

费保定说:“昔日苏东坡说,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鲲鹏水击三千里,组练长驱十万夫。如今已是九月下旬,老弟放心,应该遇不上的。”

摇橹的船夫说:“客官有所不知,钱江潮每月都有,只是潮小罢了。”

费保定问道:“咱们今日能否遇上?”

船夫说:“每月初一到初五,十五到二十,都有大潮。如今时值月末,客官想看潮,须得再等几日,下月初在海宁就可看潮了。”

费保定来了兴致,对华安安说:“你可知道,范大和施定庵正是海宁人。”

华安安搞不清他说的人名,就问:“你说的是范西屏和施襄夏?”

“正是。”费保定给他介绍,“范大,名世勋,字西屏。一般人都尊称范大公子。我和他交契深厚,只把他唤作范大。施定庵,名绍暗,号定庵。”

华安安点点头,问:“他俩不是下了当湖十局,到底谁胜谁负?”

费保定惊奇地问:“你从哪里道听途说?我怎么不知道他俩在当湖对弈十局?”

华安安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这事可能还没发生,忙傻笑掩饰。

费保定得意地说:“他俩对弈十局,是三四年前,雍正十三年,在京城穆尚书府,施定庵惨败八局。我当时就在一旁记谱。”

“不过,这四年来,施定庵潜心研究,棋艺突飞猛进,甫一出江湖,就大败周敦敬,再败桂叔铭,如狂飙突进,气势锐不可当。今年评定十国手,他已经跻身国手行列,气势直追范大,说不定,明年真的会在当湖和范大有一次对决。”

“我听说扬州巨富江春已经悬红三千两,约他和童梁城大战十局,以决雌雄。施定庵真是后来者居上。”

华安安现在最感兴趣的是范西屏,他问:“我在路上听人说,范西屏近来棋艺大退,被什么童梁城杀的惨败。是不是真的?”

费保定见他口无遮拦,一口一个范西屏,毫无敬重之意,觉得有些不快。转念一想,华安安棋艺虽高,但出身广西偏远之地,初入棋坛,对江湖规矩一窍不通,也可谅解,就说:“范大年长我两岁,是我至交好友。他棋艺荒废之事,我不便说的。但老弟也非外人,说说也无妨。范大俊雅飘逸,年前结识一位红颜知己,便心有所寄。两人相偕同行,纵情山水。范大于棋艺上的事,也就心不在焉了。即便输给童梁城,也不足为奇。”

华安安说:“那就可惜了。他的棋圣不是保不住了?”

费保定轻蔑地一笑,说:“那也未必。范大是海内公认的棋圣,他的棋出神入化,超尘绝伦。你如果有幸看到他对局,就知道他落子草草,浑不经意,然而棋子一落盘上,虫沙瓦砾尽变为风云雷电,挡者披靡。他二十岁游历京师,打遍天下无敌手。棋圣之称,绝非浪得虚名。”

华安安见费保定有些急眼,就呵呵一笑。心想,现代棋手讲究功力,古代棋手讲究意境。要想修炼成真正的高手,真的很难啊。

费保定见他若有所思,就说:“你居处广西偏远,不了解棋坛风云。人常说,得扬州者得天下。你知为何?”

华安安傻笑摇头。

江面平静,波澜不惊,沙鸥翔集,凌空脆鸣。小船沿着江岸,渐渐远离人烟。

费保定说:“扬州水陆便利,为南北要冲。天下富商巨贾多寓居于此,物阜民丰。瘦西湖畔,私家园林密布。所谓‘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亭台直到山’。扬州弈棋之风,盛况空前。这些富豪盐商或嗜好棋道,或附庸风雅,都舍得悬红赏棋,惹得天下名家高手云集扬州,其中卧虎藏龙的异人不可胜数。所以说,得扬州者得天下。”

他停顿了一下,看华安安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心想,我得把你往正道上引。“我如不是在和亲王府任差,早就想迁居扬州,乐得以棋会友,又可赡养家庭。以华老弟的才华,争霸天下诚然难矣,但要生活富足,却唾手可得。”

华安安怔了一下,明白费保定是为自己安排日后的生活。不禁苦笑一下,摇着头说:“纹枰对坐,只是小弟的业余爱好。”他说出这话,觉得心被揪得很疼。他立志成为职业棋手,把围棋当成毕生追求的事业。虽然阴差阳错,成为一名实验员,但他耿耿于怀的,仍然是深藏心底的围棋冠军梦。

校订残局的失败,对他的打击很大。他现在都不敢承认自己是棋手。

小船离开钱塘江,拐进一个港汊,江南水乡的田园风光尽在眼前。只见平川漠漠,炊烟四起。河流池塘密布,各种船只往来穿梭,数不清的石桥悬空横跨。河流两旁,垂柳如烟,民居鳞次栉比,错落有致,泥墙青瓦,古朴中透着清新雅致。男人忙碌生计,小孩满街乱跑,女人在河边择菜洗衣。谁家珠帘轻启,露出一张含羞的脸庞。

费保定指着不远处一座石拱桥说:“过那架桥七八里地,就是海宁郭店,范大的家乡。”

华安安来了兴趣,站起身向郭店方向极目远眺。

费保定说:“说来真正有趣,范大和施定庵就是海宁同乡。范大比施定庵年长一岁,两人从小在一起弈棋,后来都拜入山阴俞长侯门下学棋。如今同为海内国手,堪称海宁双璧。”

“听相士说,康熙四十八年,两颗天机星划过夜空,由天而降,落在海宁地界上。结果,就有了范大。第二年,又有了施定庵。”

华安安哈哈大笑,说:“这是迷信,你也信?”

费保定微微一笑,说:“信不信由你。据说,范大的老父亲是位棋痴,一心下棋,不务生计,把家道败坏光了,也不知迷途当返。可惜老范棋艺始终不高,没有弄出名堂。”

“说是范大三岁时,父亲与人下棋,他在一旁丫丫学语,指手画脚。老范看范大竟和自己是同道中人,但他怕范大和自己一样痴迷棋道却不成气候,便带范大拜家乡高手张良臣、郭唐镇为师。”

“范大乃是天纵英才,学奕不久,这两位老师就成了他手下败将。老范乐得心花怒放,又领着范大拜山阴俞长侯为师。俞长侯弈居三品,也是苏浙一带名家。”

“经俞长侯悉心栽培,范大的棋艺突飞猛进,十二岁就与乃师齐名。十五岁上受先与俞长侯对决十局,结果老师不敌学生,从此不再和范大下棋。范大十六岁时就在扬州技压群雄,成为十国手之一。”

“二十岁上,范大进京挑战我恩师程兰如,十局大战将我恩师杀的从此闭门谢客退出江湖。其后如梁魏今、童梁城、黄子仙、韩学之纷纷败在范大手下。他又游历湘楚、苏皖,将各地棋手如摧枯拉朽一一击败,棋坛大家名宿无人能撄其锋芒,遂成海内公认的棋圣。”

华安安听的啧啧赞叹,连说:“不简单。他杀败你恩师,你不忌恨他?”

费保定说:“范大豪迈洒脱,心地坦荡,人品最佳,我怎会恨他?笑话。”

两人在半路吃饭时,费保定谈兴未尽,用筷子敲着碗碟说:“施定庵与范大同乡同龄又是同门师兄弟,范大洒脱豪爽,施定庵沉郁文静。定庵的父亲乃是一位文人雅士,琴棋书画、金石篆刻,样样精通。据说定庵小时候喜欢弈棋,他父亲对他说,学琴需要淡雅,而不能繁枝;学棋需要灵益,不可沾滞。你瘦弱多病,还是学琴好些。”

“施定庵琴棋都学,喜爱围棋更甚于琴音,他本身就是棋星下界嘛。他看到范大十二岁就与师傅齐名,经常赢得花红彩礼回来,自己非常羡慕。于是,他父亲就把他送到俞长侯门下学棋,成了范大的师弟。”

“施定庵聪颖肯钻,刚入师门,俞长侯让他三子。一年以后,他就和范大旗鼓相当,能争个高下成败了。但是,范大的棋,自然天成,十六岁就已然跻身国手,而施定庵棋运蹉跎,久久不能成气候。但是他机缘巧合,先是受到徐星友教诲,得传《兼山堂弈谱》。后来又得到程老恩师和梁魏今二位大家的指点,棋艺才步入正轨。”

“据说,施定庵在二十一岁时,在湖州巧遇梁程二位。二位前辈都受先和他对弈几局。两年后,施定庵又遇梁魏今,他们同游砚山时,见山下流水淙淙,梁魏今因势指点,说,你的棋艺也算高强,但你是否悟出了其中的奥秘?下棋时,当走则走,当止则止。就如这流水,要顺其自然,而不可逆势强行,这才是下棋的道理。你虽然刻意追求手段,然而有过犹不及的毛病,不能收放自如。所以三年来,你的棋艺停滞不前,距离国手始终有一先的差距。”

“施定庵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意识到自己一味追求手段的精深,却忽视了对棋势的把握,走了弯路。由此,施定庵一改逞凶斗狠的棋风,孜孜钻研棋理,终于成为当今国手。”

华安安笑着说:“你对人家的底细了解的那么详细,自己的棋艺怎么不见提升?你也可以成为国手嘛。”

费保定说:“我整天忙于应酬,俗务都应付不来,哪能做那美梦?国手岂是随便做的。”

两人吃过饭,继续赶路。

华安安问:“当湖还有多远?”

费保定说:“天黑前总能赶到。”

华安安感到奇怪,就问:“当湖有什么特别之处?国手们的十局大战都选在那里。”

费保定说:“当今国手大战,只在三处地方进行。一是北京神算子郭铁嘴的听雨轩;一是扬州弈乐园;再一个就是嘉兴当湖三张的观澜湖邸。”

“这当湖三张,是棋坛上赫赫有名的父子棋手。其父,张永年张月骞老人;儿子,张世仁、张世昌二位公子。这三张,都是能文能武,精于棋道的高人,棋艺可达三品。”

“这位月骞老人,乃是南宋名将张浚的后裔。他痴迷棋道,据闻他三十一岁时,被举为孝廉,却坚辞不就,宁肯潜居观澜湖邸,一心一意弈棋自娱。”

“以他父子的家业和威望,常邀请国手来家对弈讲棋,当然不在话下。够资格在观澜湖邸弈棋的,普天下不超过十个人。”

华安安惊呼一声,问:“只有十个人!是哪十个人?你在那里下过棋吗?”

费保定微微一笑,如数家珍地说:“十人中,首推范大,其次是童梁城、梁魏今、何孟姑、黄子仙、周敦敬、桂叔铭、蔡少坤、韩学之,最后是施定庵。这十位是公认的国手,也只有他们能在观澜湖邸纹枰对阵。”

华安安点点头,心里却想,和范西屏同时代的高手这么多,却只有四大家的名字流传下去。想流芳千古,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费保定接着说:“本朝至今,棋坛高手辈出,也只有黄龙士、范大两位被公认为棋圣。”

华安安想了想,问:“我记得徐星友也是一位棋坛巨擘,为什么他不是棋圣?”

费保定哈哈一笑,说:“这棋圣二字岂是容易扛得?棋圣须得天纵英才,棋艺开一代之先河。伫立在泰山之巅,无人能望其项背,令天下棋手敬服膜拜,才能尊之为棋圣。”

“徐星友继黄龙士之后崛起,称霸棋坛三十年,贵为御前棋待诏,号称‘奉旨饶天下先’。然而,他在两次十局大战中,都败给扬州老叟,难令天下人折服。”

“那扬州老叟,当真是天下第一异人。无人知其身世背景,师承流派。他隐居林泉,每六年出关一次,赢足下一个六年的生活费用,就自行隐匿,无人知其行踪。我恩师程兰如也曾和他大战十局,可惜功败垂成,先赢后输,自然也当不成棋圣。这个扬州老叟,不知击碎了多少棋手的棋圣之梦。如今约定成俗,无论谁想做棋圣,赢不得扬州老叟,你就是天王老子,也没人认你做棋圣。”

华安安听的心驰神往,想不到,古代棋坛竟是这样生动、鲜活,异彩纷呈。他不禁生出一种想争霸天下的冲动。

“扬州老叟这么厉害,范西屏赢他了没有?”

费保定说:“五年前,范大在扬州弈乐园与扬州老叟十局大战,才奠定棋圣宝座。那次对决……船家,好生摇橹,不要光听我俩说话,船都停半晌啦。……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是三十年来棋坛上少有的巅峰对决。范大五胜四负一无胜负,勉强赢了扬州老叟。若不是最后走出妙手,做出一个连环劫,嘿嘿,他这个棋圣做的也没底气。这个扬州老叟,不愧是棋圣宝座前的拦路虎。”

华安安拍拍胸脯,笑嘻嘻地问:“你看我怎么样?”

费保定瞟了他一眼,说:“依老弟目前的功力,老哥不是小瞧你,你遇上我所说的十国手,不堪一击,不堪一击。”

华安安被泼了凉水,强辩说:“我自有我的特长。”

费保定哈哈大笑,说:“老弟校订残局,尚且漏洞百出,随便一个三品都比你强。所以我说你功力不够。”

一提到残局,华安安从褡裢中取出自己藏起来的几张残局。他现在和老费熟络,也就不耻下问。“按理说没有我解不开的残局,可我思来想去,就是不知道错在哪里?”

费保定挥扇挡开华安安递过来的棋谱,说:“华老弟想出人头地,还得自己下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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