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努涅斯于第二天早上七点半抵达。米奇·莱恩汉把赫曼太太载到克萨达,然后载了麦克曼跟一大堆杂货回来。

麦克曼曾是军人,身材宽阔,背部笔直。十年的驻岛生涯锤炼出一张深栎木色的严厉脸孔,下颌结实,守口如瓶。他是完美的军人:让他去哪儿就去哪儿,让他留在哪儿就留在哪儿,毫无主见,除了你的指示之外根本不可能做别的事。

他把药商的包裹递给我。我拿出十格令吗啡上楼给加布丽埃尔。她正在床上吃早餐,眼睛水汪汪的,脸是潮湿的灰色。她看到我手里那包东西,便推开托盘急切地伸出手来,一边扭着肩膀。

“五分钟以后你再过来?”她问。

“你可以在我面前吸,我不会脸红。”

“可是我会。”她说,然后真的脸红了。

我走出去,关上门,靠上去,听到纸张的噼啪声与汤匙碰撞水杯的叮当声。不久后她便叫道:“好了。”

我又走进去。一包吗啡成了托盘上一团揉皱的白纸,其他几包则不见踪影。她靠坐在枕头上,眼睛半闭,满足得如同吞了一肚子金鱼的猫。她懒洋洋地朝我笑了,然后说:

“你真好。知道今天我想干什么吗?带上点儿午餐划船去——整天都漂在阳光里。”

“对你应该有好处。可以带莱恩汉或者麦克曼去,你不能单独走。”

“你打算干什么?”

“搭车到克萨达,然后去郡政厅,有可能进城。”

“我不能跟你去吗?”

我摇着头说:“我有事得办,而你得休息。”

她说:“噢。”然后伸手去拿咖啡。我转向门。“剩下的吗啡,”她说,“你已经摆在没人找得到的安全地带了吧?”

“嗯。”我拍着外套口袋朝她咧嘴笑了。

我在克萨达和罗力谈话,浏览了旧金山众家报纸,总共花掉半个钟头。记者已经开始针对安德鲁提出暗示和质疑——只差没犯诽谤罪。这对我可是大有助益。副警长则没提供给我半点新的消息。

我去了郡政厅。维农在法庭里。我跟警长谈了二十分钟,毫无裨益。我又打电话到社里跟老头子谈。他说这案子我们还在办,我们的主顾赫伯特·柯林森颇为惊讶,因为他以为惠登的死已经澄清了他儿子的死因。

“告诉他没这回事。”我说。“埃里克被杀和加布丽埃尔的种种麻烦大有关系。其中一样没搞清,另外一样也别想解决。我恐怕还需要一个星期时间。柯林森没问题啦,”我跟老头子保证说,“跟他解释清楚以后,他一定支持。”

老头子说:“我真希望如此。”语气颇为冷淡——一个案子五个探员来做,应当算是雇主的人还未必想付钱,他当然不太热衷。

我开车去了旧金山,在圣吉曼餐厅吃过晚餐,回到自己房里又拿了套西装,装了包干净的衬衫和其他衣物,在午夜刚过的时候回到了海湾的那所房子。我把车——我们用的还是菲茨斯蒂芬的——往车棚底下塞的时候,麦克曼从暗影里走过来,说我不在时一切如常。我们一同走进屋里。米奇在厨房打着呵欠给自己调酒,等着麦克曼来接他的班。

“柯林森太太上床了吗?”我问。

“她房里的灯还亮着,一整天都没露面。”

麦克曼和我跟米奇一道喝了酒,然后上楼。我敲敲女孩的房门。

“谁啊?”她问。我应了声。她说:“有什么事吗?”

“明早不供应早餐。”

“真的?”然后她好像想到什么差点忘掉的事一样,说道,“噢,我已经决定不要麻烦你把我治好了。”她打开门,站在门口,朝我很不自然地笑着,手指按着书里读到的地方,“旅途还愉快吗?”

“还可以,”我说,把剩下的吗啡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她,“那我就不用带着这个四处走了。”

她没接,而是朝我笑着说:“你真是个无情的人,对吧?”

“唉,这是你的治疗,不是我的啊。”我将东西放回口袋,“要是你——”我停住话头倾听,走廊里的木板嘎吱作响。声音随后变得轻柔了,像是有人光着脚慢慢走过。

“那是看护我的玛丽。”加布丽埃尔快活地低语道,“她在阁楼铺了张床,不肯回家。她觉得我跟你和你的朋友们在一起不安全。她警告我说你们是——是什么来着?噢,对了——色狼。是吗?”

“完全正确。别忘了——早上不供应早餐。”

第二天下午我给了她维克·达拉斯调配的第一份药,然后每隔两小时又让她服下,总共三次。当天她都待在房里。那是星期六。

星期天的时候她吸了十格令吗啡,整天情绪高昂,觉得自己几乎已经痊愈了。

星期一她把维克调的剩下的药全部服了,这天跟星期天相差无几。米奇·莱恩汉从郡政厅带来消息,说菲茨斯蒂芬已经清醒,不过还太虚弱,而且被缠得密不透风,就算医生首肯,他也没法讲话;还说安德鲁又到圣马泰奥去看了埃罗娜·哈尔顿,她也到医院找过芬克,但警长的人不准她进去。

星期二就精彩多了。

我把充当早餐的柳橙汁端给加布丽埃尔时,她已起身穿戴整齐。她两眼发亮,坐立不安,滔滔不绝,而且动不动就笑——直到我出其不意地提到她不能再服吗啡。

“你的意思是,永远?”她的表情和声音都非常惊惶,“不,你不会是这意思吧?”

“我是。”

“可我会死掉的。”泪水充盈了她的眼眶,流下她苍白的小脸。她两手绞在一起,那模样真是楚楚可怜。我不得不提醒自己流泪是戒吗啡的后遗症之一。“你清楚不能这样的。我又没说要跟平常一样的分量。我明白得一天天减量。可你不能说停就停。你是在开玩笑!那会要我的命啊。”她想到会死,哭得更厉害了一些。

我令自己的笑容充满同情又掺杂着逗趣。

“胡说八道,”我爽朗地开口了,“你最大的问题就是这几天会过于活泼。再过几天就成了。”

她咬咬嘴唇,终于挤出一个微笑,对我伸出双手。

“我打算相信你。”她说,“我真的相信你。不管你讲什么我都相信。”

她的手黏而潮湿。我用力捏了捏,然后说道:“好极了,现在上床去。我隔一阵子会来看看你,要是期间有什么需要,叫一声就好。”

“你今天不出门吗?”

“不。”我向她承诺道。

整个下午她都表现良好。当然,在喷嚏与哈欠连番袭来时,她自嘲的样子很是勉强,但重点是她试着去笑了。

麦迪逊·安德鲁在五点到五点半之间过来了。我一看到他开车进来,马上站上前廊迎接。他脸上的红润已经退成了淡薄的橘色。

“晚安,”他礼貌地说道,“我想拜访柯林森太太。”

“有口信我可以转告。”我说。

他的两道白眉耷拉下来,脸上之前的糙红色又回来了一些。

“我想见她。”这是一句命令。

“她不想见你。有口信吗?”

红潮全部卷土重来;他的视线灼热。我站在他和门中间,这使他没法进去。有那么一刻他看上去是想把我推到一旁。这可没让我担心——他比我重上二十磅又老二十岁,并无优势。

他将下颌骨缩进颈肉里,讲话语带权威:“柯林森太太必须与我一同回到旧金山,她不能留在这里。这种安排简直荒唐。”

“她不会去旧金山。”我说,“如果有必要,地检官可以将她作为人证扣留。随你用什么法令反驳,我们都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对你这么说,是要你清楚我们的立场。我们可以证明你可能对她造成危害。我们怎么知道你没对她的家产动手脚?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想利用她目前的困境,令你自己逃离经济上的困境?而且啊,老兄,你甚至有可能计划着把她送进疯人院,好独占她的财产呢。”

他的眼神里透出憔悴,但除此之外,面对这一串抨击他依然撑住了场子。等到喘过气,咽了次口水后,他便质问道:“加布丽埃尔也信这套吗?”他的脸红得发紫了。

“谁说有什么人信了?”我尽量装得面无表情,“我只是告诉你我们可以控诉你什么。你是律师,你明白法庭依据和真相是两码事——新闻也一样。”

疲态从他的眼中向外蔓延,逼退了脸上的血色与面相里的倔强。然而他还是站得笔直,并设法令语调平稳。

“你可以告诉柯林森太太,”他说,“这个星期我会把遗嘱文件归还法院,附加财产清单,以及一封辞书。”

“棒极了。”我说,但当这位老兄拖着步子走向他的车,缓缓爬上去的时候,我还真是有点同情他。

我没告诉加布丽埃尔他来过。

在呵欠与喷嚏之间,她现在开始偶尔发出哼声,眼泪也一直流;脸、手、身上都是汗水。她没法进食。我一直用橙汁把她灌饱。声响和气味——不管有微弱,多令人愉悦——在她而言都成了痛苦,她在床上不断地痉挛翻滚。

“还会比这更糟吗?”她问。

“不会太糟,没什么是你受不了的。”

我下楼时,米奇·莱恩汉已经等在那儿。

“那个墨西哥婆娘藏了把刀。”他乐呵呵地说。

“哦?”

“嗯。是我用来削柠檬的那把——就为了给你搞来的便宜琴酒去去味。还是说那酒是你借的,原主人清楚你还是会扛回去,因为谁都喝不下?那是把水果刀,四五寸长的不锈钢刃——要是她给你背上来一下,你的背心可沾不上锈。刀我找不到,问她在哪儿,她说完全不知情,也没像看着什么歹徒一样盯着我瞧。这可是头一遭她没那么盯我,所以我就明白是她拿的了。”

“你可够精明的。”我说,“好吧,那就对她留点神,她对咱们可都没什么好感。”

“要我干这个?”米奇咧嘴笑了,“依我看,每个人都得自己小心。既然你最受她注意,我看你也是最可能被插刀的。你对她干了什么啊?该不会笨到玩弄墨西哥淑女的感情吧?”

他可能是打趣,可我没觉得好笑。

埃罗娜·哈尔顿赶在天黑前到了,坐着辆林肯轿车。司机是黑人,他把车转上车道时猛按喇叭。那玩意儿发出巨大声响的时候,我正在加布丽埃尔的房间里。她差点弹下床来,那声响从她过于敏感的耳朵一过,一定变成了地狱般的噪声,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什么声音?是什么声音?”她一直喊着,牙齿咯咯作响,身体在床上颤动。

“嘘——”我安慰她。现在我的看护技能越发炉火纯青。“只是汽车喇叭声。有访客,我这就下去把他们赶走。”

“你该不会叫别人看见我吧?”她哀求道。

“不会。做个乖女孩,等我回来。”

我出去的时候,埃罗娜·哈尔顿正站在轿车旁边和麦克曼讲话。在暗淡的暮光之中,她的脸嵌在黑帽与黑裘衣之间,像一张朦胧的椭圆形面具。不过她发亮的眼睛倒还足够鲜活。

“你好。”她伸出一只手说。她声音里有一种东西,能让你的背后涌起阵阵暖流。“你在这儿,我真为柯林森太太高兴。她跟我都对你的护卫手段深有体会,我们都欠你一条命。”

说的没错,却是旧话重提。我打了个手势,表示这件事不值一提,然后抢在她前头说道:“抱歉她不能见你。她不舒服。”

“哦,可我还真想见她,一会儿就成。你不觉得这对她也好吗?”

我说我很遗憾。她看来好像要放弃了,但又接着说:“我可是大老远从城里过来看她的。”

我试着开口:“安德鲁先生难道没告诉你……”话说得意犹未尽。

她没说安德鲁是否告诉过她。她转过身,开始慢慢踱过草地。我也只能跟在她旁边一起走。还有几分钟天色就会全暗。没过多久,就在我们走到离车子三四十英尺的时候,她说:“安德鲁先生觉得你在怀疑他。”

“他是对的。”

“你怀疑他什么?”

“财产欺诈。是个想法,我其实不知道是否成立,但我确实怀疑他。”

“真的?”

“真的,”我说,“别无其他。”

“噢,这样已经足够了。”

“对我来说是够了,对你,我看恐怕还不够。”

“劳驾您再重复一次?”

我不喜欢跟这女人对峙。我怕她。我把已知的事实过滤一下,填上一些猜测,然后就孤注一掷地讲开了。

“你从牢里出来的时候,叫安德鲁过去,将他知道的事情都问得一清二楚。后来你得知他对女孩的财产动手脚,马上就想到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浑水摸鱼嫁祸给他。那个老流氓色迷心窍,像你这样的女人他

根本招架不住。我不知道你打算拿他怎么样,但你已经把他拉下水了,而且也让记者们都去追他。我看就是你透露他债台高筑的吧?这可不太好啊,哈尔顿太太。放弃吧,行不通的。你能弄得他六神无主,没错,你也能他做干些犯法的事儿,叫他吃不了兜着走。他现在已经是众矢之的,毫无希望了。然而不管他现在做什么,并不能遮掩其他人之前的作为。他已经保证了要将产业整理移交。不要再找他麻烦了,那行不通。”

我们又走了十几步,期间她都没讲话。一条小径出现在我们脚下。我又开口了。

“这条小路直通悬崖,埃里克·柯林森就是从那儿给推下去的。你认识他吗?”

她猛地抽了口气,喉间近乎哽咽。不过她回答时的声音平稳沉静、清脆悦耳。

“你知道我认识的。为什么要问这个?”

“侦探就爱问些他们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过来,哈尔顿太太?”

“这个问题你也知道答案了吗?”

“我知道你来有一两个理由。”

“是吗?”

“首先,你是想知道我们离谜底还有多远,对吧?”

“我当然也会好奇的。”她承认道。

“我很乐意帮你达成这个目的。我知道答案。”

她在小径上停步,面对着我,双眼在深沉的暮色中熠熠生辉。她将一只手搁在我肩膀上,另一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她比我高。她将脸凑近我的,缓缓开口,仿佛要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才能令我明白。

“诚实地告诉我,别再装了。我不想犯下不必要的错误。等等,你等等——讲以前请三思。相信我,眼下可不是玩笑、撒谎和虚张声势的时候。现在请你老老实实告诉我真话:你知道答案吗?”

“是的。”

她微微一笑,将手从我肩上移开,说:“那我们就不必再争论了。”

我朝她扑过去。她要是直接从口袋里开枪,可能就射中我了。可她想把枪掏出来,结果这时我已经扭住了她的手腕,子弹打进我们俩脚中间的地面。她空着的那只手的指甲在我的侧脸剐出三道红印。我用头顶住她下巴,在她抬起膝盖踢我之前就用臀部挤她,然后转身用一只胳膊把她拦腰拉过来紧紧贴住我,将她拿枪的那只手扳到背后。我们倒下时,她松开了枪。我压在她上面,直到摸到枪以后,我才挪了挪。麦克曼到的时候,我正起身。

“一切都好极了。”我告诉他,声音有点儿失控。

“要给她一下子吗?”他问,看着依旧躺在地上的女人。

“不,她没事。盯着那个司机。”

麦克曼走开了。女人跪坐起来,揉着手腕。我说:“这就是你来此地的第二个原因——虽然我以为你的目标是柯林森太太。”

她站起来,一言不发。我没扶她,因为不想让她知道我现在颤得有多厉害。

“既然我们都到了这个地步,再谈谈应该也不会更坏了,或许还会有些好处。”我说。

“我看现在谈什么都无济于事。”她把帽子扶正,“你说你什么都知道,那撒谎也没有用了,而只有谎言才能帮得了我。”她耸耸肩,“那么,现在你想怎样?”

“不想怎么样——只要你记得绝望的阶段已经过了。这种事情通常都分三段进行——被捕,被审判,然后服罪。诚然对于第一阶段我们已经没什么办法,而且——唔,你也知道加州的法庭和牢狱是怎么回事了。”

她好奇地看着我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讲这些?”

“因为本人讨厌别人开枪打我,也因为我完成任务的时候希望什么都弄得一清二楚,好就此告一段落。我对控诉你在这个骗局里的作为毫无兴趣,眼下把你扯进来也很麻烦,会令事情变得越发复杂。回家吧,不要轻举妄动。”

走回轿车之前,我们两人都没再说话。然后她转过身,将手伸向我,说道:“我想——我还不太确定——我觉得我现在比之前欠你的还要多。”

我什么都没说,也没去握她的手。也许是因为还伸着手的缘故,她问道:“手枪可以还我了吗?”

“不行。”

“你可以代我向柯林森太太致意,告诉她没见到她我很遗憾吗?”

“行。”

她说:“再见。”然后坐进车里。我脱下帽子,她乘车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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