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快十点时,电话铃声将我从睡眠中唤起。米奇·莱恩汉从旧金山打来,说科登在周六早上七点到七点半之间抵达了他母亲的住处。执法官在那儿睡了五六个钟头——告诉他母亲他熬了一夜等着捉个贼——然后在当晚六点离开返家。

我走到大厅时,科登正好从对街过来。他眼睛充血,很疲倦,但意志依旧坚定。

“抓到惠登了?”我问。

“没有,去他妈的,不过我会抓到的。对了,还好你推了我一把,即使那让他逃脱了。我——呃,有时候人会因为激动而犯错。”

“没错。我们回来的时候顺路到了你家,看看你办得怎么样了。”

“我还没回家呢。”他说,“见鬼,我整晚都没合眼,就为找那家伙。维农跟芬尼呢?”

“还在呼呼大睡。我看你最好也睡一下,”我建议道,“有事我会打电话叫你。”

他迈步走回家。我走进咖啡店里点早餐,吃到一半的时候维农加入进来。旧金山警局和马林郡警长办公室都发了电报给他,核实了菲茨斯蒂芬的不在场证明。

“我才接到报告,”我说,“科登星期六早上七点左右到了他母亲的住处,当晚六点离开。”

“七点左右?”维农不太高兴。要是执法官那个时间在旧金山的话,他绑架女孩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你确定?”

“不,但目前我们顶多也只能做到这些。菲茨斯蒂芬来了。”透过咖啡店的门,我看到小说家瘦长的背影出现在旅馆柜台,“请稍等。”

我走向菲茨斯蒂芬,带他回到桌边,把他引见给维农。地检官起身和他握手,不过因为满脑子都是科登而有点心不在焉。菲茨斯蒂芬说他出城以前就吃过早餐,所以只点了杯咖啡。就在那时候,有通电话找我。

那是科登的声音,不过因为激动过度很难辨认。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快把维农和芬尼带到这儿来吧!”

“怎么了?”我问。

“快点!出了大事!快啊!”他喊道,然后把电话挂断了。

我回到桌边告诉了维农,他跳起来的时候弄翻了菲茨斯蒂芬的咖啡。菲茨斯蒂芬也站起来,犹豫不决地看着我。

“走吧,”我邀请他,“搞不好是你喜闻乐见的事儿。”

菲茨斯蒂芬的车停在旅馆前面。执法官的住所离这里只隔了七个路口。房子敞着前门。我们进门时维农敲了敲门框,但我们没等人应门就走了进去。

科登和我们在走廊会面。他圆睁着充血的眼睛,一张脸又白又硬,像是大理石。他想说些什么,可话卡在齿缝里透不出来。他用紧握着棕色纸条的手指向背后的门。

越过门廊,我们看到了科登太太。她躺在铺着蓝色地毯的地板上,身穿淡蓝色衣裙,喉咙处满是暗色淤青。她的嘴唇和舌头比淤青的颜色更暗——舌头肿胀着耷拉在唇外。她的眼睛睁得老大,突出上翻,毫无生机。她的手在我碰触的时候还是温的。

科登跟着我们走进去,亮出他手里的棕色纸条。那是胡乱撕下的一张包装纸,两面都写了字——紧张、颤抖而潦草的铅笔字迹。石墨比菲茨斯蒂芬那张用的要软,纸张的颜色也更暗。

我离科登最近,于是拿过纸来,跳过无关紧要的字句匆匆大声念道:

“惠登昨晚过来……说我丈夫在追他……把柯林森的案子栽到他头上……我把他藏在阁楼……他说要救他就只有说他周五晚上人在这儿……说如果我不依,他就得上绞架……维农先生来时,哈维说我要不从就杀了我……所以我就说了……不过他那晚不在这儿……当时我不知道他有罪……后来才告诉我的……周四晚上想绑架她……她丈夫差点逮着他……柯林森寄电报时他也过来刚好看到……跟踪他把他杀了……跑到旧金山,喝着威士忌……决定还是照计划绑架……打电话给认识她的人想知道可以从哪儿要到钱……醉得口齿不清……写了信然后回来……在路上碰到她……把她架到私酒贩子以前窝藏的地方,在‘钝角’下面的某处……坐船去的……怕他会杀我……我被锁在阁楼……趁他在楼下找吃的写下……杀人凶手……我不会帮他的……黛西·科登。”

我还在念的时候,警长和罗力就到了。芬尼的脸和科登一样苍白冷硬。

“是你写的。”维农冲着执法官龇牙咧嘴地嘶吼。

芬尼从我手里一把抢过纸条看,然后摇摇头哑着嗓子说:

“不,的确是她的笔迹。”

科登口齿不清咕噜道:“没有,老天在上,我没有。我是给他栽赃了,我承认,可没别的了。我回到家,她就是这个样子了。老天作证!”

“周五晚上你在哪儿?”

“在这儿监视。我以为——我以为他有可能——不过那晚他没来。我监视到天亮,然后就进城去了。我没有——”

警长凌厉的声音淹没了科登的话。他挥动死者的信大吼:“‘钝角’下头!我们还等什么?”

他拔腿冲出房子,其他人跟上。科登和罗力开副警长的车到了海岸。维农、警长和我则搭着菲茨斯蒂芬的车。短短的车程里警长一直在哭泣,眼泪溅在他搁在膝上的自动手枪上。

到了岸边,我们改搭一艘绿白相间的小艇,开船的是个脸色粉红、发色浅金的小伙子,名叫提姆。提姆说他不知道“钝角”下头有什么可以窝藏酒贩的地方,不过要真有的话,他就能找到。小艇在他的掌控下速度可观,可芬尼和科登都觉得不够。他们揣着手枪站在船头,时而伸长脖子往前看,时而回头喊叫着催促加速。

离开码头半小时后,我们绕过人称“钝角”的钝角形海岬。提姆放慢速度,把船开近高耸在水边的刺尖岩块。我们都睁大了眼睛——正午的阳光刺目,但我们仍目不转睛。有两回,我们看见岸边的岩群中透出罅隙,满怀希望地开进去,却都是死角,也无法藏身。

第三处裂缝一眼看去甚至更无希望,但既然眼下离钝角已有一段距离,我们不能放过任何可能。我们随着波浪进入,凑近后确定又是一个死角,宣告放弃,然后提姆继续前行。在浅金发色的小伙子掉头之前,我们又被冲近了两尺。

站在船头的科登一倾身,然后喊道:“是这儿!”

他擎着枪指向罅隙的另一端。提姆让船再漂近一尺左右。我们伸直了脖子,发现之前被我们当做海岸线的那一面其实是块耸立、削薄、呈锯齿形的岩台,和我们这头的崖面隔了二十英尺的海面。

“把船开进去。”芬尼下令道。

提姆朝水面一皱眉,犹疑着开口:“船进不去。”

小艇在我们脚下毫无预兆地抖了抖,用刺耳的刮擦声证实了他的看法。

“滚他妈的!”警长梗着脖子叫,“开进去。”

提姆看看警长狂躁的表情,开了进去。

小艇在我们脚下再度颠抖起来,这次更剧烈了,而且刮擦里带上了撕扯的声响。但我们还是驶进了缝口,绕过锯齿形的岩台。

我们进入了一个V字形的凹湾。入口这头二十英尺宽,约莫八十英尺长,岩石高高耸立,隔开陆地,只有从我们刚才经过的海路才能进入。承载我们的海水——此刻正急速涌过来——覆盖了凹地的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漫着白沙。一艘小船抵着沙滩停靠,船是空的。四处无人。看来应该没有藏身之处。沙子上有大大小小的足迹、空锡罐和篝火的痕迹。

“是哈维的。”罗力朝小船点点头。

我们的船在它的旁边搁浅。大家跳上岸,溅出水花。科登领头,其他人分路跟上。

仿佛凭空现形一般,哈维·惠登出现在身在V字海湾的另一头。他站在沙地上,手握一把来复枪,阴沉的脸上愤怒与震惊交织,喊叫时的声音里也有同样的情绪。

“你这天打雷劈背信忘义——”步枪发出的噪音淹没了其他的言辞。

科登翻身卧倒。来复枪只差寸许就打中他,子弹在菲茨斯蒂芬和我中间尖啸而过,削掉他的帽檐,撞上后头的石块。我们四把枪同时开火,有的不只一次。

惠登仰身倒地,双腿岔开。我们跑过去时他已死了——胸部中了三枪,头上一枪。

我们发现加布丽埃尔·柯林森缩身躲在岩壁上一个窄口小洞的角落里。那是个长长的三角形山洞,因为角度的关系原本无法被我们发现。里面有几条毛毯散乱地铺在一堆干海草上,还有几罐食物、一盏提灯,以及另一支步枪。

女孩的小脸泛红发烧,声音喑哑,胸腔里淤积着寒气。她在一开始因为恐慌而语无伦次,根本不认得菲茨斯蒂芬和我。

我们搭乘的小艇已经坏了。惠登的船看来最多只能载三个人过海。提姆和罗力跳上去,开往克萨达找救兵。来回得花一个半钟头。他们走后,我们温言劝慰女孩,对她保证周围全是她的朋友,现在已经无须害怕。她的眼神慢慢恢复平静,呼吸和缓下来,指甲也不再紧紧嵌进掌心。过了快一个钟头,她才开始回答我们的问题。

她说对惠登在星期四试图绑架自己的事毫不知情,也不知道埃里克打过电报给我。周五她整晚没睡,等埃里克散步回来。天亮时,因为他没出现,就惊慌失措地出门找他。她找到了他——和我一样。然后她就回家,打算自杀——想一枪结束诅咒带给她的不幸。

“我试了两次,”她低语道,“可我办不到。我就是办不到。我太懦弱了。我没办法把枪对准自己。头一次我想射太阳穴,然后是胸部;可是我没那勇气。两回我都是刚要开火就把枪转开了。而两次过后,我连再试一回的勇气都没了。”

然后她换了衣服——晚礼服因为外出寻找埃里克而弄得又脏又破——开车走掉。她没说她当时打算上哪儿;她看上去也不知道。或许也没有目的地——只是想离开那个她丈夫遭受诅咒的房子。

没开多久,她就看到一辆车迎面过来,司机就是带她来此地的人。他在她前头路上把车掉过头,挡住去路。她怕出车祸,就往斜里一拐,结果撞到了树上——等醒来时人已在洞里。自那时起她就一直待在这里。男人大部分时间都丢下她一人不管。她既没力气也没勇气游泳逃掉,而且也想不出其他办法逃生。

男人什么也没告诉她,没问她问题,讲的话也仅限于“这是吃的”,或者“我拿水来之前,你渴了就吃罐头番茄将就一下”,诸如此类的话。她不记得以前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她丈夫死后她唯一见过的人。

“他怎么称呼你?”我问,“卡特太大?还是柯林森太太?”

她皱眉想想,然后摇头说道:“他从来没叫过我的名字,除非必要绝不开口,而且也很少来这儿。我平常都一个人的。”

“他这回在这儿待了多久?”

“天亮以前来的。他的船声把我吵醒了。”

“确定吗?这点很重要。你确定他天亮前就在这儿?”

“对。”

我蹲坐在她前头。科登站在我左边,挨着警长。我抬头看看执法官,说道:“箭头这下指向你了,科登。我们看到你太太的时候,她还没冷掉——那时是十一点多。”

他瞪着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说什么?”

维农咬牙切齿的声音从我的另一侧传来。

我说:“你太太担心惠登会杀她,才写了那份口供。不过他没杀她,因为他从天亮起就在这儿。是你发现了口供,得知他们关系匪浅。所以呢,你下一步是怎么干的?”

“胡说,”他叫道,“没一句真话。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可没——”

“你杀了她,”维农越过我的头顶对他嚎道,“你把她掐死了,算好那份口供可以嫁祸到惠登身上!”

“胡说!”执法官又喊了一次,然后错误地想去拔枪。

芬尼猛捶他一拳,他应声倒地,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戴上了手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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