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的左右两柱间又摆上了两排紫檀木长案,司礼监四大太监又都站在了左边的长案前,内阁的五大阁员又都站在了右边的长案前。所有的人都在静静地等候帷幔里传来那一声铜磬声。

这一天偏又没有一丝的风,大明朝决定国策的这九个人便都在汗流中静静地等待,那一声却迟迟不见传来,殿外远处早鸣的蝉声成了唯一可以听见的声音。

八双目光都望向了吕芳,希望从他的目光和面色中看出一点圣上的信息。可吕芳这一天显得比平日更为沉默,两眼只望着下方的地面。

大殿更沉寂了,远处的蝉声更响亮了。

众多的目光都悄悄地斜望向精舍外那两道纱幔。

终于,里面有了脚步声,纱幔也慢慢被一只手撩开了,嘉靖面容冷漠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吾皇万岁!”由严嵩领班,九个人都在自己站立的位置跪了下去。

出来的不只嘉靖一个人,后面竟然还跟着裕王!

嘉靖依然穿着厚厚的淞江棉布大袍,走得慢,袍袖也就飘不起来,垂垂地移向中间那把椅子,他坐了下来。

裕王跟着他,在他椅子的左侧低着头站住了。

“都起来吧。”嘉靖的声音有些沉闷。

“万岁!万万岁!”九个人磕了头都站了起来。

嘉靖照例扫视了一遍所有的人,目光最后落在严嵩身上:“阁老还是坐下吧。”

严嵩这一次没有坐下,声调沉重地回道:“朝局一误再误,内忧外患并起,罪在内阁。臣身为首揆,愧对君父。圣上,就让臣站着回话吧。”

“两回事。”嘉靖有意放慢了语速,“几十年了,朕不愿意说的就是朝局。今天还是这样,朕不跟你们议朝局。朕只想说一个话题:父子!”

所有的人都是一震。在徐阶高拱张居正心中认为这话针对的是裕王,在严世蕃认为这话直指自己而来。还有吕芳和他的那三个秉笔太监干儿子,今天也不如平时心中有底了。所有的人脸上的汗都比刚才流得更多了。

“严世蕃。”嘉靖这时点了严世蕃的名。

“微臣在。”严世蕃一颤,立刻跪了下去。

嘉靖:“八十多的父亲了,扶他坐下。”

“是。”严世蕃又站了起来,扶着严嵩在绣墩上坐了下来。

“你们都看见了。”嘉靖慢慢说了起来,“朕今天把儿子也叫来了,不是叫他来参加你们议政,而是叫他来和你们一起说说这天底下做父亲的和做儿子的关系。”

裕王的头低得更下了,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嘉靖:“从古至今,最难的是什么人?不是皇上,不是首揆,也不是司礼监秉笔大太监。什么也不是,最难的是父亲。先说朕自己吧。我这个儿子从小就身子弱,朕淡泊世事,对他管教也少,但操心并不少。今年他给朕添了个孙子,这是为我大明朝立了一大功。为父为祖,朕赏了他媳妇家十万匹丝绸。今天,我这个儿子把这十万匹丝绸都退还给朕了。”

所有的人都把头低得更下了,唯恐有一丝表情流露。

嘉靖:“这是儿子不认我这个父亲,还是孙子不认我这个祖父?”

裕王在他身边倏地跪下去了,在砖地上碰了个响头,便趴在那里。

徐阶高拱张居正的心也都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

不知过了好久,嘉靖才接着说道:“都不是。我这个儿子是体谅做父亲的艰难,这才将十万匹丝绸退了回来。也不是退给朕,而是退给江南织造局。因为有人打着朕的招牌把粮借给了灾民。这个粮朕得还,父债子还,朕的儿子是为了替朕还债了。谁叫我大明朝国库亏空!”

这一下该轮到其他人下跪了,五个阁员四个大太监都跪了下去,趴在那里。

嘉靖不再叫他们起来,眼睛望着大门外,一个人顾自说了起来:“他将这些丝绸一退,又提醒了朕,朕的命苦啊!人家都是一个儿子,两个儿子,妻妾多的也就十几个儿子。可朕身为君父,大明朝所有的人都是朕的儿子,朕怎么就当了这么一个父亲?”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

这就是要人接话了,接话的当然只能是严嵩:“裕王为子仁孝,皆因臣等不忠,贻君父之忧。臣等请圣上治罪。”

“朕说了不议朝局。”嘉靖立刻打断了他,“朝局都是你们的事。就拿浙江来说吧,总督巡抚按察使连一个新任的杭州知府都是你严阁老和小阁老派的,织造局是吕芳派的,两个受灾县份的知县都是我这个儿子向吏部举荐的。你们现在跟朕谈什么朝局?”

一竿子又打倒了所有的人,大家都不敢吭气了,只好又趴在那里。

嘉靖又恢复了先前的语气,慢慢说道:“俗语云,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可许多做父亲的偏偏愿意做马牛。严嵩,吕芳。”

严嵩和吕芳趴在那里答道:“臣、奴才在。”

嘉靖:“先说严阁老吧。你儿子就在这里,平时对你如何你比朕清楚。朕现在只跟你打个招呼,不要事事都听他的。有些事可以让他去办,有些事不要让他去办。管紧点,对你对他都有好处。”

严嵩抬起了头:“臣谨领圣命!”

云遮雾罩,褒贬难明。不只是严世蕃趴在那里发懵,其他人也都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嘉靖对着严嵩的目光:“明白朕的苦衷就好。”

严嵩的头微微颤着:“臣明白君父的苦衷。”答着又趴了下去。

嘉靖的目光转向了吕芳:“吕芳。”

吕芳抬起了头:“奴才在。”

嘉靖:“你本是个没有儿子的人,可你的儿子比谁都多。那么多干儿子干孙子,你累不累?”

吕芳:“奴才错了。”

嘉靖:“无关对错,皆因糊涂。”

吕芳挺直了身子跪在那里,目光淳淳地望着嘉靖。

嘉靖也望着他:“宫里宫外那么多太监宫女都叫你老祖宗。死了的人才称祖宗呢。你一个大活人让人家当死人叫着,叫也把你叫死了。”

吕芳只好趴了下去磕头答道:“奴才着实糊涂。”

嘉靖:“你那个干儿子杨金水回杭州后怎么着了?每年几十万匹丝绸捏在人家手里,到了朕想拿出点粮赈济灾民还得靠人家去做好。现在朕的儿子退回了十万匹丝绸,先把账还了。可今年卖给西洋商人的五十万匹丝绸有没有着落?总不成胡宗宪在前方打仗向朕要军饷,朕还要看人家眼色行事吧?”

吕芳立刻大声答道:“这是奴才失职,奴才先行请罪。”

嘉靖:“请罪就能请出钱来?”

吕芳:“奴才请罪是想告诉内阁,织造局是我大明的织造局,任何人打着朝廷的招牌经商营私,都是以商乱政,都与织造局无关。内阁应该查明此人即刻拿办。今年死也要死出五十万匹丝绸卖给西洋,筹集军饷及时供给前方。要是误了胡宗宪在浙闽和倭寇的战事,司礼监和内阁共同领罪。”

“朕说了朝局你们去议。”嘉靖站了起来,“朕只给你们打一个招呼,各人管好各人的儿子。比方这一次去淳安任知县的那个海瑞,父母官就当得不错,虽然给朕落下了一屁股债,却能把他那个县的子民都安抚好了,朕还真不好说他什么不是。因为这个人是朕的儿子举荐的,这个债就只好让朕父子来还。各人的算盘各人打,各人的债各人去还!”说完,撂下跪着一地的人,独自向里面精舍走去。

“臣等恭祝圣安!”一片惶恐声中嘉靖的身影消失在帷幔之中。

加上裕王,一共是十个人,这时都慢慢站起来了。

吕芳的目光直望向严嵩。

严嵩:“立刻以六百里加急发廷寄给浙江,抄那个沈一石的家,筹粮募军供应胡宗宪!”

严世蕃:“我立刻拟票!”

廷寄是下晌到的,会议必须连夜举行了。由于发生了战事,杭州早已戒严,这时辕门外更是站满了兵,到处是火把,戒备森严。

辕门外街道又传来了马蹄声,还是那个队官带着几个兵迎了上去,发现是从淳安建德赶来的高翰文,便立刻候在一旁,等高翰文勒住了马,这队官立刻上去带了马缰:“高府台终于到了。里边急得不行,都等您呢。”

高翰文翻身下马,刚跨进衙门,又一个人等在那里迎上来了,便是那个门房书办。

高翰文没有停步继续向衙内走去,那书办便疾步跟在他身后,一边低声说道:“高府台,有一样东西,郑大人何大人叫小的还给大人。”

高翰文停住了脚步。

那书办四处望了望,只有站在各自位置的士兵,便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纸塞了过去。高翰文望了他一眼,接过了那张纸刚打开便看见了那两行字:“我与芸娘之事与旁人无关。高翰文。”

高翰文的脸色立刻显出了冷峻当然也带着几分不屑,将那张纸往地上一扔,继续走去。

那书办慌忙拾起那张纸又追了上去:“要么小的替大人撕了?”一边说一边侧身走在他的身前将那张纸撕了又撕,撕成碎片往空中一撒。

高翰文走进了大堂,发现等着自己的不仅是郑泌昌何茂才和杨金水,还有四个戴着无翅黑纱宫帽、身着红色锦衣的锦衣卫。虽然是下属,可高翰文进来时,郑泌昌杨金水何茂才居然都站了起来,四个锦衣卫也跟着慢慢站了起来。

高翰文见状一怔,便站在那里。

郑泌昌连忙笑了一下:“高知府还不知道,这是宫里几个钦差,为了一个案子,因与眼下筹粮募兵有关,一起跟我们商量。”

高翰文镇定下来,向堂上一揖:“各位大人久等了。为前方筹粮募兵的事属下都已经安排下去了,十几个县包括淳安建德都愿意尽力去办,眼下最要紧的是朝廷要拨款。”

“正是商量这件事情。高知府请坐。”郑泌昌异常地客气,将手一伸。

所有的人都又同时坐下了。

郑泌昌把目光望向了杨金水:“杨公公,这件事是您说还是我们说?”

杨金水一脸灰暗:“廷寄是寄给你们的,这个时候还要把事情推给我吗?”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郑泌昌连忙说了两遍,接着拿起了案上的廷寄,把目光转向了高翰文,“内阁的廷寄到了,两层意思,我给你说一下。”

高翰文神情立刻肃穆起来。

郑泌昌看着廷寄:“第一层意思,胡部堂和戚将军他们的军需粮草以及兵源补充着令浙江南直隶福建三省供应,以我们浙江为主。第二层意思,查浙江商人沈一石欺瞒织造局,营商肥私,以商乱政。着令即刻将其抄家拿办。所抄私财,悉数调拨军用!”

高翰文听后一震,先是直望着郑泌昌,接着把目光望向了杨金水。

郑泌昌倒是不回避他的目光,杨金水却将目光望向了案面。

高翰文:“属下不明白,诸位大人为什么要等我来商量这件事情。”

郑泌昌:“我们议了一下,这件事情只能由高知府来办。”

高翰文站了起来:“为什么要等我来办?”

郑泌昌:“坐下,先坐下。”

高翰文又坐了下来。

郑泌昌:“一是因为筹粮募兵现在都是你在办,抄了沈一石的私财高知府可以立刻调作军用,不至延误军情。二是高知府现兼浙江道御史,按朝廷律法,锦衣卫办案由各省御史直接参与。因此二条,这件事必须高知府去办。”

高翰文虽然心中明白郑泌昌何茂才是又在将自己推到前面,但他们列举的这两条理由偏让你无法推卸,便只好沉默在那里。

“锦衣卫几个钦差还等着呢。”何茂才插言了,“高知府,不能再耽误了。”

高翰文没理他,望向了杨金水:“杨公公,沈一石可是有织造局的六品顶戴,不知内阁的这个廷寄司礼监知不知道?”

杨金水的目光依然望着案面:“他没有什么顶戴,也不是织造局的人。”

杨金水这句话说完,锦衣卫的四个人站了起来。

锦衣卫的那个头:“内阁的廷寄司礼监批了红,批了红就是诏命。高大人,走吧。”

是诏命就得跪接,高翰文只好慢慢离开座位,走到了堂中,站在那里,望着郑泌昌。

郑泌昌双手捧着廷寄也下了座,走到高翰文面前:“杭州知府兼浙江道御史高翰文接诏命!”

高翰文跪了下来,举着双手将廷寄接了过来。

上百架织机依然在织着丝绸,机杼声一如往日发出巨大的碰击声。一队兵提着枪跑进来了,很快便把住了沈一石作坊的两道门和几条通道。

织工们目光中都露出了惊恐,却依然不敢停下织机。

高翰文和四个锦衣卫在一队兵的簇拥下接着进来了。

先前带队进来的队官一声大喊:“这里被抄了!都停下来!”

一架一架织机慢慢停下了,一个一个织工都惊恐地在自己的织机前站了起来。

高翰文站在通道中:“不关你们的事!丝织不要停,大家都接着织!”

那些织工仍然惊惶地站在那里,没人敢再坐下。

高翰文向那队官望了一眼,那队官跑了过来。

高翰文:“不要吓他们,叫他们接着织丝。”

那队官:“小的明白了。”

高翰文领着四个锦衣卫从通道向对面那道门走去。

“织!都接着织!”那队官的吼声在高翰文的背后响起。接着,机织声也在他背后渐渐巨响起来。

高翰文和四名锦衣卫走进客厅,沈一石家那管事正背靠着墙站着,见高翰文等人进来,迎上去单腿行了个礼:“禀众位大人,都问了,他们都不知道沈一石在哪里。”

高翰文脑子里立刻显出了他的那所别院:“不用问了,我知道他在哪里。”说着转对四个锦衣卫:“他还有所别院,我们去那里。”

四个锦衣卫却对望了一眼,锦衣卫那头这时却显出并不着急的样子:“跑不了他,我们先在这里坐坐。”说着径自在左首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另外三个锦衣卫也都坐了下来。

高翰文一怔,望着锦衣卫那头。

锦衣卫那头向另一个锦衣卫示了个眼色,那个锦衣卫走到高翰文身边低声说道:“抓他我们就不去了,高知府多担担劳吧。”

高翰文:“为什么?”

那个锦衣卫的声音更低了,贴近他的耳边:“我们也归司礼监管,给杨公公一个面子。”

高翰文从骨子里陡地冒出一阵凉意,沉默的这一刻,自己从来杭州到现在所有的事情仿佛一下子全明白了:在这个大明朝,根本就没有什么理学什么良知什么朝廷律法!从上到下都淹没在一片污泥浊水之中!他的心里一个声音在响着:“这是做什么官!为什么要来当这样的官!”

那个锦衣卫催他了:“去吧,抓了人,下面的事我们再商量。”

高翰文不再理他们,大步走了出去。

……

前面就是沈一石的那座别院了。还在马上,高翰文便感觉到了异样。

——别院的大门洞开着,里面一片沉寂,像是一座荒废了多年的陈宅!

高翰文慢慢下了马,向洞开的大门走去。

一群士兵紧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了这座空无一人的大院!

走到洞开的账房门口,高翰文已经看清了,这间前不久自己来过的账房那些装满了账册的书格书柜全是空的!就连那张大桌,那几张茶几上也是空的!

突然,高翰文看见了一样东西,是那张他当时坐过的椅子上用一方镇纸玉石压着的一纸书笺!

“你们在门外候着。”高翰文说着便一个人走了进去。

他拿开了镇纸玉石,拿起了那一纸书笺,望向书笺上两行工整的楷书。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归邙山!狡兔死,良弓藏;我之后,君复伤!一曲《广陵散》,再奏待芸娘!”

高翰文一下子懵在那里!

紧接着他浑身剧颤了一下,他听到了鼓声,从内院传来的鼓声!

高翰文疾步走了出去,大声喊道:“随我来!”

所有的兵都跟着他跑向内院。

琴房的大门紧闭着,一记一记的鼓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高翰文在院内站住了,所有的兵都在他身后站住了。

鼓声竟如此的安详,慢慢敲着,一敲下去都有片刻的停顿,接着便是余音,像是微风吹过荷塘无边的莲叶!

高翰文两眼茫然了。

接着敲击声慢慢加快了,像是间歇的滴雨落在荷塘无边的莲叶上!

高翰文听出来了,这是相传弥衡当年为曹操演奏的《风吹荷叶煞》!

接下来应该是狂风暴雨般的宣泄,高翰文明白了,大声令道:“把门撞开!”

“是!”士兵们大声应着,便跑过去撞门。

随着撞门声,鼓声果然激越起来!那门却纹丝不动!

高翰文:“立刻把门撞开!”

他的话还没有落音,门口几个士兵突然被一阵热浪冲得向后倒了下来!

门的缝隙里喷出了熊熊的火苗!

“快走开!大人!”几个士兵架着高翰文便往外走。

“放开我!”高翰文甩开了他们,“找水,救火!”

可一切都晚了,琴房内显然泼满了油,大火已经从屋檐的房顶上冲天燃烧起来!

高翰文僵在院中,大火把他的身影也映得一片通红!

装有沈一石所有账目的四口镶铜边的红木大箱早已搬到了这里,每只木箱上都贴着封条,每张封条上都写着:“呈织造局巡抚衙门”的字样。

杨金水郑泌昌何茂才坐在这几只大木箱边也已经不知多久了。开还是不开,烧还是不烧,或是开看了再烧,或是不看就烧,谁也不开口。

“打开来看看?或是搬到后院去烧掉?”最终是何茂才忍不住了,望向郑泌昌和杨金水。

“请杨公公定夺吧。”郑泌昌立刻望向坐在另一边的杨金水。

“你们说呢?”杨金水对这两个人早已是在心里腻歪到了极点,见这个时刻两人还这般做作,慢慢把目光转望向他们,反问道。

郑泌昌还是不肯表态,定定地望着何茂才。

“看了也吓不死人。”何茂才站了起来,“不看死了才是冤鬼。”

郑泌昌又望向杨金水,杨金水也还在望着他。郑泌昌不得不表态了:“对朝廷负责,对织造局负责,就打开来看看吧。”

“那就别打开。”杨金水再也不给他一点面子,“真要对朝廷负责,就把它交给四个锦衣卫送到朝廷去。”

郑泌昌被杨金水这句话逼住了,看他的神态也不像说假的,这就不能再绕弯子了。亏他偏能又找出理由,赔着笑:“杨公公误会我的意思了。沈一石到底有多少家财,哪些应该是织造局的?哪些必须立刻抄没筹粮募兵给胡部堂送去打仗?我说的对朝廷负责对织造局负责是这个意思。”说着又望向何茂才,示意他打开箱子。

对郑泌昌这时候还不肯担一点担子,何茂才也起了腻味,本心是恨不得赶快揭开封条看个究竟,但想到说不清道不明的日后,这时也长了心眼,逼问郑泌昌:“中丞的意思是不是叫我撕开封条?”

郑泌昌:“这还一定要我说明吗?”

何茂才:“这上面明写着呈织造局和巡抚衙门,杨公公不开口,中丞不开口,我怎么敢启封?”

话到这个份上,郑泌昌依然不开这个口,又望向杨金水。

“我呢是真不想看了。”杨金水掸了掸身上的袍子,站了起来,“二位如果也不想看了,我这就去叫锦衣卫四个兄弟来把箱子抬走。”说着便向门外走去。

“开封吧!”郑泌昌慌忙开口了,对着何茂才说道,“为前方筹募军需毕竟是我们的事,就不要使杨公公为难了。”

杨金水这才又站定了,转过脸又望向这两个人。

“我说也是!看完了账,前方还等着钱打仗呢!”何茂才也不再耽搁了,立刻撕开了一只木箱的封条。

“这几句话还像人话。”杨金水又坐了回去,“做官做人就算七分想自己,也得两分想朝廷剩下一分想想别人。想自己想到你们这样的十足赤金,这世上有十足的赤金吗?”

郑何被他训得目光又是一碰,心里不是味,脸色也难看起来,嘴上却不敢回言。

郑泌昌对何茂才说道:“都打开吧。”

箱子只贴了封条并没上锁,何茂才刷刷几下又将另外三张封条都撕了,接着把四个盖子都掀开了。

——箱子里果然是满满的账册!

郑泌昌何茂才又都望向杨金水,杨金水坐在那里却闭上了眼睛。二人不好叫他,便把目光凑近了第一口箱内。几乎同时,两人的目光都看见了一号箱满满的账册上面赫然摆着一封信!

——信封上用工楷写着:“杨郑何诸公共启沈一石”。

“沈一石还给我们写了封信!”何茂才失声说道。

郑泌昌已然急不可待:“快拆开。”

何茂才拿起信撕开了封口,抽出两页信笺,急不可耐竟一个人看了起来。

郑泌昌:“知不知道规矩?摆到案上去,一起看!”

何茂才这才觉着不妥,拿着信走到大案前平平地摆在案上。

郑泌昌对坐在那里的杨金水:“杨公公,一起看吧。”

杨金水这才慢慢又站了起来,走到案边。三个人并排站在案前,开始看那封信。

一笔好工整的楷书,一点也不像一个明知大限将到的人所写。杨郑何三人不禁立刻同时想起了这个曾经和自己密切往来多年的大商人。沈一石那不露声色的身影仿佛慢慢从那封信上浮现了出来。接着,那个影子开口说话了,那曾经惯听的声音在三人的耳边响了起来:“从嘉靖二十一年到嘉靖四十年,二十年间,这是沈某上交织造局和浙江官府最后一批账册。四任织造,五任巡抚,唯胡部堂胡宗宪与沈某无账目往来,亦唯胡部堂一人未取沈某一分一厘。浙江三司衙门唯胡部堂堪称国朝大吏,其余衮衮诸公皆不足道也。”

杨金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郑泌昌何茂才这时的尴尬却掩饰不住了,目光同时碰望了对方一下,接着又赶紧望向那封信。

郑泌昌何茂才的眼有些花了,似乎看见沈一石的身影慢慢飘离了信封,就像平日在这间房里那样,时而踱着,时而坐下,那声音也就随着身影在房间四处响着:“沈某布衣粗食凡二十年,织绸凡四百余万匹,历年上缴织造局共计二百一十万匹,各任官员分利一百万匹,所余之九十万匹再买生丝,再产丝绸,使沈某艰难维持至今。每日辛劳,深夜亦不敢稍歇,将各项开支一一记录在账,即诸公所见之账册也。”

“其心可诛!”何茂才忍不住吼了起来,目光在四处望着,“沈一石,你死了也要进十八层地狱!”

郑泌昌被何茂才这一声吼头皮也发麻了,目光也向四处望去,青天白日哪有什么鬼魂?于是白了何茂才一眼,又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目光冷冷的,声音更是冷冷的:“家破人亡,就该入十八层地狱;逍遥法外,才能升大罗生天!”

这种氛围,杨金水又说出这样咒语般的话来,郑泌昌何茂才头皮又都一麻。二人不禁对望了一眼。

“看信吧。”郑泌昌连忙岔开。

三人的目光又向那封信望去。

沈一石的身影不见了,声音却像是坐在大案前那把椅子上说话:“我大明拥有四海,倘使朝廷节用以爱人,使民以时,各级官员清廉自守,开丝绸、瓷器、茶叶通商之路,仅此三项即可富甲天下,何至于今日之国库亏空!上下挥霍无度,便掠之于民;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沈某今日之结局皆意料中事。然以沈某数十年倍受盘剥所剩之家财果能填补国库之亏空否?诸公见此账目必将大失所望也!兹附上简明账目一页于后,望诸公览后另想良策,为前方筹募军饷,或可减罪于朝廷。否则,沈某先行一步,俟诸公锒铛于九泉,此日不远!”

看到这里郑泌昌何茂才的脸色立刻变了,都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的脸依然冷冷的,毫无表情。

“快看下一页!”郑泌昌已经急得声音都有些颤了。

何茂才连忙将这页信拿开,露出了下面一页列着几项开支的账目。

沈一石的声音:“其一,沈某共有作坊二十五、织机三千,每日可织丝绸五百四十八匹。诸公见此账时,吾库存之生丝仅能维持作坊织绸二十天,共计一万零九百六十匹。距朝廷所需之五十万匹相差四十八万九千四十匹。”

郑泌昌与何茂才的目光撞在一处,同是一样的茫然。

杨金水恨恨地瞥了二人一眼,独自坐回了靠窗的那把椅子上。郑泌昌与何茂才怔了一会儿,又继续在看着那页账目。

沈一石的声音这时就像在二人耳边轻声低语,却那样清晰:“其二,沈某共有绸缎行一百零七家,嘉靖四十年初尚存绸缎十二万五千六百匹。三月,织造局奉上命调拨十万匹。剩余二万五千六百匹,郑泌昌郑大人以巡抚衙门开支为由分润三千五百匹,何茂才何大人以按察使衙门开支为由分润两千匹。四月,为凑足买粮之款,卖出两万匹。现库存仅丝绸一百匹。”

郑泌昌何茂才的眼睛刷地直了!脸上汗水直淌。

“现、现银还有多少两?”郑泌昌也不看账了,退了几步,软软地跌坐在椅子上,两眼失神地望着仍然站在案边的何茂才。

“现银也不足一万两!”何茂才拿着那页账目,手在抖着,声音也在抖着,“这、这怎么可能?打、打死我也不信!”

“完了。”郑泌昌喃喃地说道,“我们都被沈一石玩了……”

“是呀,他是在拿命跟你们玩哪!”杨金水坐在椅子上冷冷地接言了,“你们几个衙门包括你们的家里,这么多年的开支花了他多少钱,你们自己心里有数。今年为了改稻为桑,又买了近一百船粮,又花了多少钱,我们心里都有数。现在买的粮都借给了淳安建德。沈一石家里真有座金山,挖也挖空了。”

郑泌昌何茂才这才似乎不得不相信眼前这张账目了,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站在案边,谁也不看谁,全望着前方发呆。

“两位大人还有事吗?”杨金水慢慢站起来了,“要没有别的事,杨某要回去给宫里上请罪的本章了。”

“杨公公!”郑泌昌省了过来,“千万不能就这样请罪。要是我们都这样请了罪,前方的军需没有了供应,这场大战就打不下去了!”

杨金水的目光望向了门外:“现在想到仗打不下去,晚了!”

“杨公公!”

郑、何二人竟同时在杨金水的身边跪了下来。

“我愧对皇上,愧对老祖宗!”杨金水仰望着院外那方天空,看也不看身旁这两个矮了半截的身子,“胡宗宪戚继光在前方打得那么难,朝廷把接济他们的军饷都指望在这次抄没沈一石家财上面,我们却拿不出军饷来……”

“我们想办法筹粮募款!”郑泌昌立刻接言,“只望公公跟锦衣卫几个钦差说一声,请他们转陈吕公公,让朝廷给我们一些时限。”

杨金水这才慢慢望向了他们:“就算朝廷给你们时限,二位大人难道还能找出第二个沈一石去抄他的家?”

“只要朝廷让我们戴罪立功,我们可以另想办法。”郑泌昌说着立刻望向何茂才,“老何,你说想尽办法我们能够筹多少军饷?”

何茂才:“拼了命,怎么也能够先筹集一两个月的粮草军需!”

“那眼下沈一石这个案子呢?”杨金水又望向了他们,“抄家抄出这样的结果总得给朝廷一个说法。”

“找个人顶罪!”郑泌昌答道。

杨金水:“找谁顶罪?”

郑泌昌:“高翰文!”说着望向了何茂才。

何茂才立刻接道:“对!都因他办案不力,致使钦犯畏罪自杀销毁账册,转移了私财!”

杨金水深望着他们,在那里想着。

这里,高翰文的目光也茫然了!

大厅外面站满了兵,椅子上坐着四个锦衣卫。屋子中间低头站着沈一石的那管事,一片沉寂。

高翰文站脑子里显然是一片空白,他把目光慢慢转盯向沈一石那管事:“你刚才说所有的作坊还能织多少天?”

“二十天。”那管事惧怯地望了高翰文一眼,看见他锐利的目光连忙又低下了头,“因为库存的生丝就够织二十天。”

高翰文:“二十天能织多少丝绸?”

那管事:“一共能织一万零九百六十匹。”

“一万零九百六十匹?”高翰文的声音震颤了,接着大声喝问,“库存的丝绸呢?你们绸缎行的库存丝绸还有多少?”

“一百多家绸缎行一共只有库存丝绸一百匹?!”高翰文的目光像两把刀直刺向那个管事。

那管事:“就、就一百匹……”

高翰文的脸也白了:“把这些人都抓起来!立刻查抄库房!”

大厅外的士兵一齐跑了进来。

管事颤抖着手打开了库房的锁,高翰文一脚便踹开了库房门率先走了进去。四个锦衣卫对望了一眼跟着走了进去。士兵们都紧张地守在门外。

库房内,高翰文的背影定定地立在那里。

四个锦衣卫站在门边,也都一声不吭。

整个库房只有一排排空空的木架,哪见一匹丝绸!

高翰文慢慢转过了身子,望向四个锦衣卫。

四个锦衣卫也静静地望着他。

高翰文的声音透着悲愤:“前方几千将士正在和几万倭寇血战,现在我们却拿不出军需接济他们……”说到这里高翰文的眼中竟闪出了泪花。

四个锦衣卫也有些动容了。

高翰文:“沈一石的账册哪里去了?家财哪里去了?织造局和浙江官府难逃其咎!不追查,愧对朝廷,愧对前方将士,愧对受难的百姓!”

四个锦衣卫对望了一眼,锦衣卫那头儿:“该怎么办?高大人说吧。”

高翰文:“立刻追查!”

锦衣卫那头:“怎么追查?”

高翰文:“沈一石的账册和财产织造局还有巡抚衙门应该知道!你们去织造局追查,我去巡抚衙门追查!”

锦衣卫那头沉吟了片刻:“这是我们的职责。就按高大人说的去办。”

高翰文大步走了出去。

四个锦衣卫又都对望了一眼,慢慢走了出去。

一本一本账册扔向大火之中。

事关身家性命,虽是大六月的天,却不能叫底下人帮忙,郑泌昌何茂才只好亲自动手,把四大箱账册,翻开一本看了扔到火里,又翻开一本看了扔到火里。这样一本一本烧着,一个多时辰过去了,账册还剩下好些没有烧完,日晒火烤,汗也不知道流了几身,烟灰粘着汗,二人的脸也都黑了,只剩下两只昏昏的眼还看得清楚。

就在这时,后院紧闭着的门传来了敲击声。

“谁!”何茂才一声喝问。

门外传来了回答声:“禀大人,高知府来了,坐在二堂,说一定要见中丞大人。”

郑泌昌何茂才两张黑脸上的眼珠子对望了一下。

郑泌昌:“告诉他,我不在!”

门外那声音:“小的这样说了,他就是不走,还说要到后院来见大人。”

何茂才急了:“挡住!给老子挡住!谁让他进来,就砍谁的头!”

“是!”门外应了一声。

“人家都是搬起石头打人,我们这个小阁老偏偏搬起石头砸自己。”何茂才将一本账册扔进火里,兀自恨恨地说道,“要不是派来这个姓高的,怎么会扯出后面这些事!实在逼得走投无路,我他妈的自己请罪,把所有的人都供了!”

郑泌昌本来年岁就大了,外火内火一直交相攻着,早就有些扛不住了。现在听报高翰文在外面逼,何茂才又这样浑,突然间便天旋地转起来,一个念头想叫何茂才来扶住自己,却已经说不出话来:“何、何……”

“我什么我?”何茂才又拿起了一本账册,兀自恨声不断,“真通了天,我们是一条命,他们也是一条命,大不了一起砍头!”说着将这本账册又扔进了火里,转身再拿账册时才发现,郑泌昌已经躺在地上。

何茂才这才一惊,蹲下去一把扶坐起郑泌昌,发现他牙关紧闭,像个死人,不禁也急了,嚷了起来:“祖宗!这个时候你可千万死不得!”半抱半拖,把他向后堂屋檐下搬去。

拖到了后堂屋檐下阴凉处,何茂才把郑泌昌挨着墙放倒了下来,急忙站起向院门奔去,才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妥,折了回来,顾自恨声连连:“倒血霉了!真他妈的倒了血霉了!”骂着又在郑泌昌身边蹲了下来,伸出一只手指猛掐他的人中:“祖宗,姓高的就坐在外面,我们现在也不能出去,你再挺一挺!”

远离了火,人到了阴处,又被何茂才把人中一掐,郑泌昌还真缓过来了,慢慢睁开了眼:“莫管我,赶紧、赶紧烧账……”

“我去烧。可你有病也得挺着。”何茂才见他醒来便又不急了,却盯着他,“这个时候你告病我可不会一个人去扛!”

郑泌昌:“我告病……你扛得住吗……快去烧吧……”

“这还差不多。”何茂才站了起来,又向那堆火走去。

郑泌昌和何茂才万万没有想到,在杨金水家里还有同样四口木箱,装着沈一石二十年来所有的账册!

杨金水和四个锦衣卫围坐在那四口木箱前一片沉默着。

锦衣卫那头终于开口了:“杨公公,沈一石这些账要不要打开来看看。哪些该送上去,哪些该销毁,你老还是拿个主意吧。”

“不能看,更不能销毁。”杨金水开口了,“瞒天瞒地,我也不能瞒皇上,不能瞒老祖宗!这四箱账册里记着二十年沈一石为织造局给宫里上供的丝绸账目,也记着沈一石给历任浙江官府包括给郑泌昌何茂才行贿的账目。一定要送到宫里,交给老祖宗,让皇上知道。”

锦衣卫那头:“既然这样,我们现在就把郑泌昌何茂才抓了起来!”

杨金水:“还不能抓。”

锦衣卫那头:“为什么?”

杨金水:“他们都是严阁老和小阁老的人,朝局弄成这个样子,二严会不会倒,皇上和老祖宗还没有亮底牌,现在抓他们一牵扯到上面就会打乱了皇上和老祖宗的韬略。把这些账册呈上去,皇上看了自有圣裁。那时候说抓谁,我们再抓谁。”

锦衣卫那头:“明白了。可这一次抄家抄成这样的结果,前方的军饷怎么办?总得给朝廷一个说法。”

杨金水:“这也是先不抓郑泌昌何茂才的原因之一。这几年郑泌昌何茂才还有浙江官府的那些人都没有少贪,把筹募军饷的事压给他们,想活命他们就得自己拿刀子割自己的肉,从家里拿出些军饷来。至于怎么给上面一个交代,只有一个办法——抓高翰文,先去顶罪!”

锦衣卫那头:“抓他?什么罪名?”

杨金水:“办案不力,致使钦犯自杀账目销毁,大量赃款下落不明。”

“郑泌昌何茂才就这样放过他们?”锦衣卫那头显然有些不平。

杨金水:“放过他们?要是连他们都可以放过,我大明朝就没有天理了。现在不抓他们,就是要逼他们把平时贪墨的钱吐些出来。”

锦衣卫那头:“明白了。高翰文什么时候抓?”

杨金水:“现在不能抓。你们这就去跟他说,让他先把抄没沈一石的家财立刻送到胡部堂的大营去。趁这个空,我们今天就把这里的事八百里加急奏到宫里去。旨意也会很快下来。旨意一到,我们再抓人。”

广袤无边的群山,草树浓密,三面环绕着方圆数里宽阔的海滩,海湾的海面上停靠着数十艘倭寇的战船。

最大的那艘倭船的船板上捆绑着被掳掠来的大明百姓。无分男女都被脱掉了上衣,在光天化日下暴晒!青壮男人都用铁链锁着,女人则是用一根长绳套住了每个人的左臂,串成一行,这时正被倭寇驱赶着跪擦船板。

一个倭寇头目坐在翘起的船首上,两眼既凶且淫地在一个个光着上身的女人胸前睃巡。突然,他站起来了,走到了那一排正在跪擦船板的女人面前。

女人们都吓得伏下了身子。

那倭寇头目揪住了一个女人的长发往上一提!

那女人的身子被拉直了,连忙用没有被套的右手掩住双乳!

那倭寇头目狞笑着,两个倭寇走了过来,解松了这个女人左臂上的套绳。倭寇头目揪住这女人的长发向船舱拖去。女人发出了长声的哭嚎!

其他的女人都伏在船板上发抖。

被铁链锁着的男人都闭上了眼睛。

那倭寇头目拖着女人的长发走近了船舱,就在这一刹那,一个被铁链锁着的男人突然跃起,用头向那倭寇头目撞去,可头离那倭寇头目还有一尺来远,他的身子便被铁链紧紧地扯住了。

倭寇头目站住了,望向那个男人。

那男人眼中射出怒火,紧盯着倭寇头目。

倭寇头目松开了女人的长发,倏地从腰间拔出了两把倭刀,同时砍去!

一把倭刀将那男人的头颅砍飞向大海,一把倭刀砍断了那男人身上的铁链!

从身腔里喷出的血溅向了船板,也溅向了那个倭寇头目!

倭寇头目脸上身上都是鲜血,却转对身边的两个倭寇(日语):“喂鱼!”

两个倭寇抬起了没有头颅的尸首,向大海扔去!

山的上空海的上空这时高悬着那轮白日,天空和海一样的湛蓝,不时有鸟群从大山里飞过来,盘旋在海面上寻觅海中的鱼食。尸首抛入海面溅起的浪花吸引了它们,一群鸟立刻俯冲下来。

就在倭船停泊对面那莽莽苍苍草木浓密的山里,一双双喷着怒火的目光这时正在望着他们这些禽兽!

这就是戚家军!两千人在龙山剿灭了一股倭寇便立刻奔赴这里,伏在大山中也已经两天两晚了,没有一个人动弹,每棵大树上栖息的鸟群都没有被一个人惊动。

戚继光背靠着一株大树,双手拄着那把宝剑,箕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无数双目光这时都望向了他,他两眼只望着前方,还是一动不动。

一个将官在地上慢慢爬着,爬到了他的身边,尽量凑近他的耳边,极低极轻地说道:“将军,有些弟兄断粮已经两天了,多数弟兄也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戚继光没有看他,低声应道:“知道。”

那将官:“倭贼天天在船上奸淫杀人,弟兄们说是不是不要等了?”

戚继光慢慢望向了他,嘴里只低声迸出一个字:“等!”

戚家军在龙山一役歼灭了倭寇一千余人,解救了四千多中国百姓后,立刻辗转奔伏到了温岭,准备在这里截击从象山、奉化、宁海烧杀淫掠而来的倭寇。也就在此时,后援断了。据史书记载,数千将士就是在已经断粮数日后仍然坚守苦待,伺机杀敌!

群山外边传来了海面倭船上的两声炮响!不久,海滩那边的山上也传来了倭寇回应的火铳鸣响!再接着,隐隐传来了远方倭寇的吼声和无数百姓的哭喊声。

无数双将士的目光都望向了戚继光,戚继光拄着剑在那棵大树边慢慢站起了。一名将官从密林中牵来了戚继光那匹勒着口的大白马,向戚继光走来。

密林中,许多将士都牵着马慢慢出现了,许多伏在草丛中的将士都慢慢站起了。

戚继光接过了缰绳,拍了拍白马的脖颈,那马立刻低下脖颈擦着戚继光宽大的肩头。

戚继光翻身坐了上去:“传令,马队随我从中路杀出,步队一二三四营从三面包抄杀敌,五营六营去救百姓!不到万不得已不许放火器,不要伤了百姓!”

没有回答的声音,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里的长枪腰刀盾牌还有火铳,以示接令!

海湾边,高头黑马上赫然坐着那个井上十三郎!他的后面是那十几个也披着黑氅的倭寇武士!黑氅黑马的后面,大队倭寇驱赶着百姓从北面的山头向海滩涌来!

所有的百姓都被麻绳套着左臂串成一排一排的长队,每人的肩上或身上挑着背着倭寇们掳掠来的财物!

海面上的倭船已经驶近了岸边约十丈处,接着无数条小船从大船上吊放下来,划向岸边。

这边,无数双将士的目光都紧盯着戚继光。

戚继光解开了白马的勒口,那马立刻高昂起头一声长嘶!

戚继光左手从马的鞍套上抽出了长枪,右手倏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剑,挥出一道寒光:“杀敌!”

吼声立刻在莽莽群山中响起,无数将士从密林中闪电般冲杀出去!

震撼着天和海的喊杀声中,戚继光一马当先率着马队向海滩的倭寇大队冲来了!

紧接着挺着长枪高举着刀扛着盾牌的大队步军士兵从群山的三面向海滩冲来了!

井上十三郎刷地拔出了倭刀,大声吼叫(日语):“集队!集队!”

所有的倭寇都慌忙拔出了倭刀!

有些倭寇举起了火铳!

训练有素的倭寇很快结成了战阵!

戚继光的马队,漫山遍野的步队快速冲向倭寇战阵!

被掳掠来的百姓都乱了,开始向四面逃跑,可是逃跑的人方向并不一致,被绳套着在海滩上纷纷跌倒!

戚继光的马像闪电般驰来,并大声喊道:“大明的百姓就地趴倒!”

紧接着他身后的马队将士齐声喊道:“百姓趴倒!”

被掳掠的百姓很快都趴在了地上。

井上十三郎举起了倭刀大吼(日语):“杀!”策着马向飞驰而来的戚继光迎去!

倭寇马队紧跟着挥刀驰去!

倭寇的步队也挥着刀冲了过去!

三骑飚飞的黑氅黑马呈箭头状直驰向挺枪驰来的戚继光,井上十三郎握紧了两把倭刀,长刀砍向戚继光的枪尖,短刀刺向戚继光的马首!

戚继光那杆长枪闪电般一抖,枪尖连接枪杆部位那一簇红缨突然转成一团斗一般大的缨花!井上十三郎在长刀和枪尖击碰的一刹那眼前便满是一片红色,右手的短刀便失去了刺击的方向,也就是闪电般的一瞬,他的左肩被枪杆的前部猛击了一下,人便向右边倾倒了下去!

两匹主将的马交身而过,两边的马队都短兵相接了!

井上十三郎是倭寇的高手,倒下去时愣生生地用脚别住了马鞍,扔掉了左手的刀猛抓住马的鬃毛,人紧贴在马的右身,驰飞间,斜着身子居然还刺倒了戚家军迎面驰来的一个马上的骑士!

戚继光的枪尖左右抖刺着,已经接连挑下了三个马上的倭寇!

马队在海滩的最前沿厮杀。戚家军的步兵也从群山的三面围了过来。

一排倭寇呈半圆形单腿跪倒在战阵的前沿,举起了手中的火铳同时开火!

火光从一支支铳口喷射了出去,戚家军冲在最前面的步兵显然早有部署,刹那间同时亮起了盾牌,呈扇形喷射的火药几乎全喷射在盾牌上又迸出无数的火光!在一面面盾牌的空隙间,飞奔出戚家军的长枪手,一杆杆长枪几乎在同时刺向倭寇的火铳手,一个个倭寇狂叫着倒下了!

倭寇火铳手后的大队倭寇狂吼着举着倭刀向长枪手冲杀过来!长枪手在这个时候并肩一齐单腿跪倒了,一杆杆长枪的枪尖结成了一道锐利的防线,全斜指向冲杀过来的倭寇,前面的倭寇被逼想放慢步伐,却被后面涌来的倭寇挤向了枪尖。

——无数杆长枪刺穿了冲在最前面的倭寇,枪尖透过许多倭寇的背部,那些倭寇竟串在枪杆上!

就在这时,盾牌后面的火铳响了,接着冲来的一个个倭寇在火光下又倒了下去!长枪手倏地抽出了穿透倭寇的长枪,又全都站了起来,冲杀过去,盾牌刀手立刻跟在他们身后,杀入了倭阵。

这时,五营六营的将士结成的战阵已经奔杀到了被掳掠的百姓周围,一边同倭寇搏杀,一边结成圆形的战阵,紧紧地护着趴在海滩的百姓们。

一个将官大声喊道:“大明的百姓解开绳索!向山那边跑!”

无数的百姓爬了起来,有些解了绳索,有些还没解绳索,都向大山跑去。

解救了百姓,没有了后顾之忧,带着马队在倭阵中驰骋的戚继光决定结束混战的局面,倏地拔出了腰间的剑,大声喊道:“结鸳鸯阵!”

在各个地方散斗的盾牌手长枪手和腰刀手,竟然在顷刻间立刻和身旁的士兵迅速配成了三张盾牌三杆长枪三把腰刀一组的方队,立刻,海滩上出现了无数个九人一组的方队!盾牌挡住了倭刀,长枪刺向了倭身,腰刀护住了两翼和后尾,一个一个方队从各个方向杀向一群群仍在散斗的倭寇!

倭寇的战阵大乱了,倭寇被一片一片击倒在地。

——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戚家军的鸳鸯阵!

发辫已经散乱的井上十三郎歇斯底里地吼道(日语):“退!退!”

大群倭寇挥着倭刀开始向海边的战船狂奔着退去!

戚继光在马上高举着剑:“架炮!”

倭船上的炮响了!一团团炮火落在海滩上,阻住了戚继光追击陆上倭寇的军队。海滩上的倭寇迅速奔向海岸边的小船。

戚家军的炮已架好了。戚继光大声令道:“放炮!打小船!”

一架架红衣大袍喷出了大团的火光,立刻便有几条倭寇的小船被炸得飞向了海面的上空!

还是有许多小船划到了倭寇的战船边,倭寇们纷纷上船。

倭寇大船上的炮还在朝着海滩放射炮火。戚家军一些将士在炮火中倒下了。

炮手们调整了炮位对准了倭寇的大船。

戚继光举着剑的手却放了下来:“船上有百姓!停止放炮,后撤!”

大船开始向深海驶去,戚继光和他的将士们眼睁睁地望着倭寇大船上被掠百姓在大声哭喊。

倭寇大船上的炮还在喷射炮火,有些炸在海滩上,有些已经落在浅海里溅起了一道道冲天的水柱!

戚家军这一仗虽然没有救出全部被俘的百姓,但严重打击了倭寇的士气,同时也在实战中操练了以后名垂青史的“鸳鸯阵”等战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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