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兽香炉飘着袅袅香气,陆行舟坐在案桌后,虽与人说话,瞧着颇为散漫。

姜芮微仰着下巴,话里带着指责:“陛下年纪小不懂事,便有做得不如意的地方,公公好生言语就是了,为何吓他?”

“娘娘言重,陛下贵为天子,我一介小小下臣,怎么敢吓他?只是有长了歪心思的小人存心要带坏陛下,我不过小惩大诫而已。”

陆行舟把玩着镇纸,说出的话谦委恭顺,语气神态却处处透着漫不经心。

况且他一个阉人,既不称奴,也不称婢,却在太后面前自称我,此举何止猖狂二字可以形容,分明没有把滔天皇权放在眼中。

“你——”姜芮欲要发作,又生生忍下,冷笑一声,“公公何必说得冠冕堂皇,恐怕在公公心里,陛下越不学好,反倒越如了你的意!”

“娘娘这话何意,我怎么听不明白?”

姜芮深吸一口气,说:“明人不说暗话,这些日子病了一场,倒让我想清楚一些事情。只怕那日我与父亲的谈话,公公早就一清二楚,或许还当成了一出笑话来欣赏,是不是?”

“岂敢笑话娘娘。”陆行舟言语诚恳,嘴角却带笑,显然是默认。

姜芮哼笑一声,走近两步:“公公也别太得意,就算你只手遮天,可也总有手指缝里遮不住的地方。我奉劝公公一句,别妄想动我的父亲,天底下屈于公公淫威之人固然多,可正义之士却从来不少,父亲门下学生遍布朝堂山野,若有朝一日他老人家遭遇不测,天下文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了你!”

陆行舟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事,轻笑出声,这才抬起眼皮来正眼看她。

这从前面团似的太后病了一场,终于架起身体里两根骨头,有了点脾气,脑子也清醒了些,可惜,还是天真。

文人,读了两本书,肚子里装了点墨水,一个个便自诩圣人门徒,自命清高,以为跟常人不同。

可惜天下之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

若他今日就杀了谢老头子,固然有人替他出头,可出头之人难道是为了谢老头子?

错,他们为是匡扶正义的名声,为的是不畏强权的气节。

而这两样东西,是他们踏在谢老头子的尸骨上,指天怒骂两句就能得到的。要是让他们来做第二个谢老头子,这群乌合之众,只会散得比云烟还快。

陆行舟眼神越发森冷,嘴角的笑却越发明显。他闭了闭眼,然后才慢条斯理道:“娘娘今天的话,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好端端的,谢大学士怎么会遭遇不测?”

“你不用装糊涂。”姜芮说,“一开始我就没想过会成功,眼下既然已被你知道了,不如摊开了明说。世人皆知,如今大应天下尽在公公手中,我和陛下不过是公公手里的提线木偶,你要我们生,我们就生,你要我们死,恐怕立刻就连明日的太阳都见不到。我已经明白自身的处境,只想和陛下过安生日子,断不会碍到公公的事,公公手掌天下,何必与我们孤儿寡母过不去?”

语气强硬点明利害之后,她又开始示弱了。

陆行舟倒真有点惊讶,看来这位太后娘娘确实长出了几分脑子。

只是好像没人教她示弱的姿态该如何,头抬得这样高,脊背挺得这样直,哪有一分求人的意思?

好在于他面前卑躬屈膝的人太多,他早已看腻,并不稀罕别人向他示弱求饶,反而喜欢看人一面强撑,一面发抖的模样。

她如今这样子,着实令他愉悦。

原本他对于她和谢老头子背后的动作已有些不耐烦,后宫里还有不少先帝留下的女人,她这太后之位坐得烦了,自然有别人争抢着要做。可现在她既然能取乐他,再留一阵也无妨。

“你笑什么?”姜芮示弱已是勉强,再看见他脸上意味不明的笑,顿时语气厌恶。

陆行舟非但不予计较,还出言恭维:“臣只是觉得太后娘娘凤仪天成,雍容华贵,不愧为母仪天下之尊,令人叹服。”

这话若随便出自其他人之口,都有可能是称赞恭维,可偏偏叫陆行舟说来,却像是正话反说,扯下了一张遮羞的布,让人脸上火辣辣。

“放肆!”姜芮恼羞成怒,伸手就要掴掌。

陆行舟轻易拦下,他看着文弱,可动作却快得让人看不清,而且手劲之大,立刻就在姜芮手腕上握出一圈红痕。

“娘娘小心,别扭了手。”陆行舟好言提醒。

掌下的手腕瘦弱纤细,像是一折就能断,因为其主人的愤怒与恐惧,正轻轻颤抖着。

贵为太后又如何,高高在上又如何,还不是在他手心里瑟瑟发抖?

面前这一幕,让陆行舟心中除了愉悦,又多了一股隐秘的兴奋。

趁他瞬间失神,姜芮挣开来,反手又是一巴掌,“无耻!”

这一次他没拦住,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倒不怎么疼,那手刚才被他握麻了,使不出多少劲。上头红痕已成了青紫,粗粗的一圈缠在白皙细瘦的手腕上,像是美丽的天鹅颈套上冰冷锁链,瞧着可怜,却也容易让人滋生一些阴暗的想法。

大殿里的动静如此之大,守在外面的宫女内侍却无人敢入内一探,唯有内殿里守着小皇帝的含烟大着胆子跑出来,“娘娘?”

僵持对峙的氛围被打破,姜芮转身就走,背影带着些许慌乱。

大拇指刮了刮嘴角,陆行舟神色莫测。

“督主,可要请太医?”

“不用。”他忽然想起什么,语气轻柔,“对了,让太医去看看太后娘娘,可别又气坏了身体。”

这哪是担心太后气坏了身体,是唯恐太后不够生气吧。

小太监小心翼翼抬头看了看陆行舟,立刻又将腰弯得更低:“是。”

长安宫内,含烟忧心忡忡看着姜芮:“娘娘何必呢,陆公公权势之大,朝中无人敢撄其锋芒,更何况娘娘处于深宫之中,身旁又无助力。从前还是娘娘教会我,忍而不语,方能得善其身,从前那么久都忍下了,怎么今日没忍住?”

姜芮靠在软榻上,微微阖目,闻言睁开眼,说:“从前能忍,是他陆行舟愿意让我忍,如今我和父亲的谋划暴露,若再不放手一博,恐怕连忍的机会都没有了。”

“可是……”含烟谨慎的看了眼殿外,小声说:“过了这么多天,陆公公那儿都没有动静,会不会他并不知道此事?”

“这宫里哪有他不知道的事。”姜芮苦笑。

陆行舟没有动作,不过是如猫逗老鼠一般,等着谢太后自己被自己吓死罢了,可如今她来了,他见“谢太后”没死,未必还有心思继续玩。毕竟,谢太后在他眼中只是傀儡,傀儡自然是听话的好。

含烟还要再说,殿外宫女来报,太医来给太后娘娘请脉。

“好端端的请什么脉?平安脉不是昨日才请过。”含烟皱眉。

“奴婢不知。”

“我乏了,请太医回去吧。”姜芮发话。

“是。”那宫女出去传话,没一会儿又回来,战战兢兢道:“太医说是奉了陆公公之命,若不能为娘娘诊脉,恐怕无法回去复命,请娘娘开恩。”

含烟惊愕,随后气愤道:“这、这简直欺人太甚!”

姜芮面沉似水,忽然挥手打翻了茶盏。

“娘娘息怒。”含烟和宫女忙道。

许久,她又长叹一声,“罢了,请太医进来。”

含烟立刻将她扶坐起,又放下纱帘,纱帘外安设小几,几上放着小枕。

姜芮伸出手置于枕上,那一圈青紫暴露出来,在白皙肌肤上显得越发狰狞。

含烟倒吸一口气。出门前,娘娘手上分明没有这道瘀痕,而皇宫中,又有谁敢如此放肆?不过只有那一人。

“帕子。”姜芮出言提醒。

含烟这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将手帕盖她手上。

太医来了,自然诊不出什么,只说了几句凤体尚虚,仍要小心调理的话。

他一走,含烟便红了眼眶,在榻前默默垂泪。

姜芮脑子里想着事,一时没发觉,等过一会儿,见她眼睛都快哭肿了,惊奇道:“怎么了?是不是身上难受?”

“奴婢没事,娘娘受委屈了……”含烟哽咽不止。

姜芮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如此伤感,看她哭得可怜,便劝说:“别哭了,你昨日不是说御花园中桃花开得极好么?去叫人准备一下,咱们明日赏花。”

“好。”含烟也想找些事情让她开怀,抽抽噎噎去了。

另一头,小内监正在向陆行舟汇报长安宫内发生的事。

当他说到太后气得打翻了茶盏,最终却还是不得不让太医入内请脉时,陆行舟面上明显有些愉悦的神色。

小内监看在眼中,心道果然,督主此举就是为了惹怒太后娘娘。

今日殿内的声响他们都听见了,从前看着没脾气的太后不知为何,竟有胆量打了督主一巴掌,实在叫人惊掉下巴。

更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督主似乎没发怒。

不过可以想象,以后长安宫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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