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沈满成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脸皮仿佛被人给撕下来了一块儿，火辣辣的疼。

有些事不说出来，只要不深想，就可以缩着头当做它不存在。

可一旦被点破，他就觉得自己这张老脸像是被人放在地上踩。

“青耘媳妇！”他愤怒的瞪着尹小满，气她居然在外人面前说这些话。

可都没有等他来得及把他的怒意表现的再明显一点，旁边的俩女孩就已经气得炸了窝。

“不行，气死我了！这家人都是没有心肝的？！小满姐，你咋能让人这么欺负？他们家是什么成分，是地主恶霸吗？咋都新社会了还搞剥削妇女这一套？”

梁小雨第一个叫出了声。

“何止是剥削妇女，这还是欺负军人家属！我记得小满姐的男人是当兵的吧？这欺压军属可是重罪！不行，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小满姐，你跟我们去村部，有我们给你作证，我就不相信在这新年代，还能让好人受这种委屈！”

李芳更是气急，拉住尹小满的胳膊就要往外走。

沈满成这会儿是真的怕了。

这事要是捅到村委会去，弄不好会出大事！

别的不说，新来的这些知青都是小年轻，正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年龄。

他们才不管你在村里这些年积存的威望，面子。

有他们戳哄，大儿媳做的那些事肯定要被翻出来。

俗话说死者为大，更何况尹家夫妻俩之前在村子里的口碑一直也不错。

现在人家两口子都死了，临死前把闺女许到他家来，图得不就是一个落脚地吗？

如今要是被村里人知道，这尹家的闺女回娘家住并不是如大儿媳宣扬的一般，是因为赌气。

而是被他们家给撵回去的，同时又是净身出户，连口吃的都没给带。

临走人家还没忘了承诺，愣是把儿子前妻留下的一对儿女也给带了回去……

那，大儿媳不被批，斗游街都难以服众！

沈满成倒不是心疼那个刘春霞，他是觉得这事太丢人了！

好歹他也是军人家属，有小儿子在，他以往出门都是要被人高看一眼的。

家里的这些事儿，关上门怎么闹都无所谓，但摊到外人面前，让人家指指戳戳，那他可受不住。

而要因此，大儿媳再被扣上个坏，分子的帽子……

那一家人都得跟着吃挂落！

“青耘媳妇儿，和你大嫂吵架归吵架，话可不敢乱说！”

沈满成慌忙走到了尹小满和俩知青之间，遮挡住那俩人的视线朝她使劲的眨了眨眼。

意思很明显，告诉她家丑不可外扬，这事怎么也不能闹大。

可尹小满又怎么会吃他那一套？

她连头也没抬，根本不与他对视。

只是用手捂着脸轻声的啜泣着，时不时的还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

一看就是受尽了委屈，忍辱负重的小媳妇儿样。

大宝和二妞对于大人们说的话听得不是太懂，可他们都明白一点，就是娘是为了给他们要吃的，才被欺负哭的。

他们又想起了那天分家时的情景，娘被气得浑身哆嗦，什么都没要就离开了这个家。

可就算如此，临走的时候也都没忘了把他们给带着。

和他们记忆里的亲妈一点都不一样。

想到这儿，俩孩子顿时忘了这几天搬出去住后受的白眼，只觉得和这个娘更亲近了一点。

大宝上前一步，挡在了尹小满的前面，一脸警惕的瞪着沈满成，那表情，跟只护家的小兽一模一样。

而二妞，则用两只小手在娘的脸上抹啊抹，带着哭腔的小奶音一声声的劝：“娘，不哭，不哭，二妞和哥哥不吃饭，都给娘吃，咱回家。”

那话语，一句一句仿佛打在了人的心里，让人觉得心都跟着碎了。

梁小雨和李芳甚至不知不觉的，跟着眼泪也落了下来。

旁边的张金凤忽地一下就哭出了声！

“我的二儿啊，娘对不起你！娘没有看好这个家啊！”

说着，她忽然转身朝着东边的房子疾步走了过去。

“我去给壮她妈磕头！让她行行好，给小满，给俩娃娃一口吃的！我不吃饭了，饿死我吧！咋也不能让我二儿一家就这么没了啊！”

一句话说的旁边几个人都控制不住，差点全都跟着哭出了声。

沈满成只觉得浑身都在抖。

他分不清楚这究竟是气的还是恨的。

他一把将自己病得连走路都颤巍巍的媳妇扯到了一边，闷声说了一句：“我去！”

就大踏步的走向了东厢，“咣”的一脚将门给踹开了。

东厢那边猛地一静。

显然屋子里的人都被这一脚给吓着了。

然后就见沈满成疾步进去，一句话不说，抡起拳头照着自己大儿的背上砰砰就是几拳！

那拳头带着怒意，下手极重，隔着这么老远，院子里的几个人都能够听到沈青松的闷哼声。

接着就是刘春霞的一声尖叫：“爹，你这是干啥？！”

“你给我闭嘴！”沈满成以从来没有过的严厉语气冲着大儿媳斥道。

说完，他反手重重的将门关上，然后里面就是又一番的鸡飞狗跳。

也分不清楚是他又打了儿子，还是儿子和儿媳又撕打在了一起。

这样的吵闹持续了很长时间，外面的几个人听得胆战心惊，却也没有一个人动一下。

随着几声“咣当，咣当”重物落地的声音后，紧跟着传出了刘春霞寻死觅活的哭嚎。

然后沈满成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径直走到了尹小满跟前，将一个手绢包塞到了她的手里。

用故作不满的语气大声嗔道：“你大嫂就是和你赌气，她怎么可能会要你的钱？你这闺女还是年轻，妯娌间吵个架也能当真？行了，把钱收好，以后有啥事跟爹妈说，我们给你做主！”

嘴上这么说着，可他看向尹小满的眼神里却带出了很明显的恳求。

既然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尹小满也不想再多生是非。

她接过手绢包，朝着沈满成感激的说了一声：“谢谢爹”，然后就又看向了梁小雨她们。

“梁知青，李知青，家里这情况你们也看见了，我觉得这房子有点不适合你们俩女孩子住……”

“没事没事，我们另外找地方。”

不忍看她为难，俩女孩善解人意的打断了她的话。

说完还忍不住反过头劝她：“小满姐你别想太多，跟你没关系，是我们不愿意住在这里。我们去跟村部的人说，找别的人家搭伙。”

看了刘春霞的泼样，俩人这会儿只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谁还愿意凑到跟前和她天天生闲气？

说完这番话，两人忙不迭的告辞离开，直到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不见，沈满成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爹，那我们也回了。”

事已办完，尹小满也不想多待，她拉着两个孩子正要离开，却听到后面传来张金凤的喊声：“等等！”

几人同时转头，然后就见她背着大半袋子粮食从厨房急火火的走了出来。

因为是小脚的原因，走得跌跌撞撞，看得人忍不住为她捏一把汗。

大宝脑子快，飞一般跑过去从老太太手里接过面袋，朝她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后就要背到自己背上。

却被尹小满从后面伸出手一把接了过去。

尹小满接过面袋，却并没再急着回家。

她将袋子放在一边，腾出手放在大宝的脑袋上往下轻轻一按，示意道：“说，谢谢奶奶。”

大宝一愣，脸瞬间涨得通红，小嘴微微张了张，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不用了，走吧，快回吧，自家人谢什么谢？”

看到这情景，张金凤急得两手在身前使劲摆着，生怕这儿媳妇为难她的孙子。

可尹小满丝毫不为所动。

她又在大宝的脑袋上按了一下，重复道：“说，谢谢奶奶。”

声音很淡，语气却带着不容置喙。

大宝连耳朵都变成了紫红色。

“说谢谢奶奶！”

二妞揽住尹小满的脖子，一脸急切的看着哥哥，跟着重复道。

小脑袋往前探着，要去巴拉大宝的脸，一副生怕哥哥不听话，惹娘不高兴的表情。

“谢……谢，奶奶！”

大宝吃力的憋出了四个字，说完，生怕尹小满再要求他做什么，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撒丫子就往门口跑。

连丢在一边的面袋子都顾不得拿了。

那背影，看上去又毛糙又有几分气急败坏，终于没有了一直萦绕在他身上的老成持重和沉闷。

倒也带出了这个年龄应该有的童真。

尹小满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她将二妞放在地上，拾起地上的面袋放入了背篓里，再次要与公婆道别，抬眼看到的却是俩人一脸似悲似喜的表情。

“大宝会说话了？”张金凤的声音都是抖的，眼神恍惚，像是在做梦。

“嗯，他本来就会说话。”尹小满平静的解释了一句。

说完背起背篓就要离开。

“小满，你等等！”

沈满成叫住了他，然后快步跑回灶房，抱了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陶罐出来。

陶罐里居然装了足足大半罐的白面！

他将陶罐塞进尹小满的手里：“拿着！回去给娃包顿饺子，不够我再给你们送！”

他激动的嘴都在打颤：“大宝说话了，满啊，你是老沈家的功臣！吃，不怕，吃完再给！年前爹给你们送肉！”

他语无伦次，却连眼角眉梢，皱纹里都洋溢着遮挡不住的感激和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