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又三急遽地把右手一扬道:“还不只是松口哩!老实说吧,赵季和这回硬是来了个‘然而’大转弯。”

黄澜生正在嘘水烟,随口问道:“是怎么样的一个‘然而’呢?”

王文炳眯起眼睛笑道:“有语病。”

“哎……哎!说错了!我的意思是问……”

“澜生先生的意思,我懂。所谓大转弯,是赵季和放出话来,蒲、罗、颜、邓四位先生他都可以释放……”郝又三连忙向黄澜生做了个手势,叫他莫动,“但是有条件。据说,条件不符合,他还是不放人的。”

坐在对面的一主一客几乎齐声在问:“啥子条件?”

“说起来倒简单,除了总商会自己提的九家连环铺保外,还要周紫庭、邵明叔两位先生亲笔写一张保证书,保证四位先生出来后,不反对他……”

“理所当然!”黄澜生把头直点。

“还要保证现在同他打仗的人民,都得听他招抚,或是由他收编成军,或是各自散归乡里,卖刀买犊。一句话说完,要四川人民从今以后都须服从他,不能再与他为难。”

王文炳猛地从座椅上站起来,奋激地叫道:“好轻巧的事……”

黄澜生问道:“这番话是哪个传出来的?该不又是某某人的拟议之词吧?”

“决非拟议之词!是周孝怀特特把葛世伯招呼去,亲口叫他出来同大家商量的。”

“也可研究,”黄澜生沉吟着说道,“衙门里的人都在说,周大人自从把提法司辞了后,就没有进过季帅的签押房,季帅也没有特别传见过他。看来,周大人与季帅之间,似乎……”

王文炳插嘴道:“可是省外一直传说周善培始终是赵尔丰的谋臣策士哩。”

“不,不,不。这完全是道路之言,不足为凭的。你只看,被端大臣奏参的几个人,除了我们科的参事饶观察请了几天病假,经季帅抚慰一番,依然到差办事外,他如田梦卿、王寅伯二公,连这点过场都不做一下。独有周大人,辞呈一上,立地批准。别的不说,光就这一点而言,便可以证明,周大人不但不算是赵季帅的什么谋臣策士,甚至看得出两人之间,似还不免有些难言之隐哩……”

黄澜生忽有所悟地用巴掌把自己额脑一拍道:“唉!我这个人哟!……把自己要说的话,不晓得岔到哪里去了?”

其他两人都不由笑了起来。

“对!我想起来了。我要说的是,赵季帅为人,一向刚愎自用,但凡他认定作对头的事——自然,我们旁观者看来,并不对头,可是他就不知道转圜。比如蒲、罗几位先生,既然端大臣业经奏准开释,并且张贴出告示,连省城都已传遍。能够见机的人,早该因风转舵了。谁也没有想到,赵季帅才那样咬住铁钉不放口。现在说他忽然来了个大转弯,已属可疑,何况又三说,是周大人传的话……”

郝又三没等他说完,忙道:“但是澜生先生,你尚未听见下文哩!”

“有下文?”

“当然!第一,你刚才所致疑的这些,据葛世伯讲来,周孝怀也曾说到。不过他说老赵这个人,表面看来好似刚愎自用,其实并非刚愎,而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谁的话说得好听,他就听谁的话。七月十五以前,专听尹惺吾的话,十五以后,专听杨彦如的话。至于赵老四、赵老九这两个浑蛋,更是言听计从。其所以演变到现在,事情越搞越僵,正因为没人肯向他进言。叫他上当的人,当然乐得看他去坠崖;平日不为他信任的人,这时更无法说话。赵季和已成一个孤家寡人,光靠老四、老九两个浑蛋,怎么想得到因利乘便、见机而作呢?”

郝又三刚住口,王文炳便大为称赞道:“周善培这番话,真可谓入木三分!我们一向也认为赵尔丰为人只是刚愎自用,现经他这样一解剖,原来赵尔丰才是一个笨东西!”

黄澜生摇头说道:“未免把赵季帅太小视了!我以为,他能从一个州县班子爬到总督部堂,总还有他的长处的……不过,我们现在暂置勿论。我想知道的,他现在这个‘然而’大转弯,既非出自某某人的拟议,到底从何而然?”

“当然由于有人劝告。”

“你不是说,周大人讲过,没人肯说话了吗?”

“可是,偏就有这种好心人。”

“是哪个?”

“据说是督练公所里一位姓吴的……”

“哦!可是参谋处总办吴钟镕号璧华的?”

“好像是这个人。”

“那么,这事便不虚假。”黄澜生兴奋地说道,“你们不晓得,全制台衙门的幕僚,只有他这个人能够跟赵季帅唱顶板,打拗卦;因为他是京城军咨府直接委派的差事,总督只能调遣他,不能进退他。他平日不大去签押房,偶尔去一趟,季帅总要留吃一顿点心;并且还一定要礼送到檐阶边。如其真个是他劝告,季帅无有不听的。”他忽又迟疑了一下,定睛瞅着郝又三道:“你还没说清楚。周大人找葛寰中去讲的这番话,到底是哪个人托他的?我想来,断乎不是赵季帅本人。”

“当然不是。据说就是这个吴璧华。”

“也可研究。吴大人为什么不直接找颜老太爷的那个未馆甥尹长子,却要找周大人传话?”

王文炳又插嘴道:“用不着再研究了。想来,因为周善培更与绅界接近些罢了。”

黄澜生道:“道理也对。那么,蒲伯英等也算灾难满了!”

“嗯!未必哩,”郝又三摇头说道,“因为周紫庭、邵明叔两先生都不肯写那张保证书。”

“哦!”

“莫怪两位先生不写。本来责任太重。光是担保蒲先生他们出来后不反对他,据说,可以办得到。但要他两位担保四川人民皈依佛法地听其招抚,周紫庭先生先就把脑壳摆得像一面拨浪鼓……当然啰,周先生既未参加过同志会,与同志军的人更无关系……”

王文炳的近视眼在厚玻璃片后眨了几下,微笑道:“即使与同志军有关系的人,也不行!”

“自然,还有革命党,还有同盟会。目前情势,已经不是光反对赵季和一个人,大家的目的是在排满革命,是在反正独立,这点,周紫庭先生也看到了。所以周先生说,赵季和提出这种条件,无异一个人在落水灭顶之时,随手乱抓,纵然是一苗细草,只要被他抓住,他是至死不放的。我们说不上明哲保身。可是要我们无缘无故与之同溺,那又何必哩!”

黄澜生叹了口气说:“如此说来,伯英他们永无出狱之望了。季帅这个大转弯,等于是口惠而实不至!”

“那又不然。周先生说,这到底是个转机,到底看得出赵季和业已搞到走投无路,所以才听了吴璧华的劝。其所以指名要我们担保,除了要拖我们下水外,也还有点敷衍面子的意思。事已至此,我们纵然不将就他,他迟早还是会放人的。”

黄澜生连连点头道:“周先生做过京官,看道理毕竟比别人高深些。邵明叔如何说呢?这个人的世故也不浅。”

“邵先生认为放人不放人,现在已不能由赵季和做主。邵先生很是生气说,以前那么劝他,他不听,现在自己出来转圜——邵先生不相信是由吴璧华的劝告。可见他也明白了,要是现在不赶快做好人,等到端午桥到省,看他又怎么办。所以邵先生才用八个字来批评赵季和:其犟如牛,其蠢如猪!”

连说话的人在内,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听得见轿厅上的耳门咯吱一响。接着高金山进来说:“王履和王老师来了。”

“请到堂屋里坐,我跟着就来。”

郝又三起身道:“怎么?你的少君还没全愈吗?”

王文炳也跟着起身道:“我还不知道府上有病人……”

“多承问候,小儿是出疹子,已经出齐,过了关了。明天你在家吗?我来找你。”又转向王文炳说道,“如其足下一时不走,希望随时来舍谈谈。算来,子才也快回省了……”

婉姑尚不曾走到堂屋门外的屏风跟前,早就尖声尖气、活像吹口哨似的高叫起来:“妈妈!——爹爹!——哥哥好了吗?”

“小声点!”赶走在她身后的龙幺姑娘——即是婉姑称呼为幺娘的周太太——连忙打招呼。其实她的声音并不比婉姑的小,不过还秀气。

但是振邦已在左手正房里喊了起来:“妹妹回来啦!快进来,我还在忌风!”

接着是黄太太的声音,一面严厉地申斥她的儿子:“袜子没穿,光脚就跳下了床。”一面在逗骂她的女儿:“慌得来,连安都请不好了……”

龙竹君掀开门帘,朝里问道:“振邦当真好了吗?”

黄太太道:“那边书房里坐,这里乱糟糟的……”

晓得她二姐的脾气向来是这样:不梳头,不施脂粉,绝不见生人;房间不收拾得一光二净,也绝不许人进去。龙竹君只好远远地把振邦望了望,问了两句应该问的话,便同着黄太太,走到对面那间书房来。

黄太太一面叫刚刚提着婉姑小衣包进来、尚未喘过大气的菊花,拿烟泡茶;一面向她三妹致歉说:“无缘无故把你打搅了几天。早晓得邦娃子出的是疹子,不惹人,我也不急着把婉姑儿送到你那里去了。”

“打搅啥子!连肉都割不到,几天的粗茶淡饭,便把客待承了。”

“嘿,嘿,你这个当姨妈的才客气哟!锭子大个小女子,黄毛还没褪尽,便说她是客!这几天,想把你烦够啦,宏道没说闲话吧?”

提到周宏道名字,龙竹君的眼睛里倏地闪了一下很不寻常的光辉,胭脂抹得特别浓艳的两颊,也堆上了不可遏制的笑意。很显然,这个已经结婚了一个月又二十几天的新娘子,依然在温馨的生活中,只要一接触“那个人”的名字,心坎上就会发生一种乐劲的。

黄太太瞟了她一眼,不由抿嘴笑道:“我想到你们只有一张新床。床尽管宽大,夹一个小女娃娃在中间,到底不大方便。何况……”

“嗳哟!二姐也是哟!”龙幺姑娘启颜笑着说,“有啥子不方便的地方?”她又拿手巾把嘴一捂,“人家同他早就各睡一头,各盖各的铺盖了。你不信,你问婉姑儿嘛。”

“对!你们两个都是正经人,一个是男柳下惠,一个是女柳下惠!”黄太太忽然用指头轻轻把她幺妹的肚子一点道:“我早就要拷问你这个正经人……从实供来!肚子里的货,已经有几个月了?”

龙竹君坐在藤心紫檀框的美人榻上,两手捧着脸只是笑。而且有意地把腰肢蜎着,不让她二姐再看见那微微凸起的肚腹。

“你这个鬼东西,既有胆子做怪事,为啥又要瞒诳人?既要瞒诳人,为啥又只瞒我这个当冰媒的?并且开张鸿发这么久了,还不跟我说实话,你这鬼东西,真胆大!要做怪事,也该事前跟这些有经验的老姐子讨讨教呀!万一周宏道是个坏人,捡了你的头之后,不要你这个人呢?看你咋个得了……”

黄太太越是声势汹汹地骂得扎实,龙竹君越是笑得伸不起腰。

“……还笑哩,真是个傻女子!”

接着,她便挨着她幺妹坐下,一手搂着她那浑圆的腰肢,一手摸着她那发烧的脸蛋,把嘴凑在她耳边,嘁嘁喳喳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龙幺姑娘有时笑,有时点头,有时掉头把她二姐瞅两眼,也嘁嘁喳喳回答了些不知是什么话。

何嫂顿着她那双黄瓜脚,像舂糠似的(这是她的女主人常常骂她的话)走进书房,问黄太太鳆鱼罐头放在什么地方,说是伙房老张要。当然,在给女主人说话前,按照规矩,向龙家幺姑奶奶先请一个安。黄太太起身道:“罐头在我后房间立柜里头。等我拿钥匙去开锁。不过告诉老张,不忙开,等老爷他们回来后,再开……宏道妹夫能不能先一步来?”

龙竹君把衣裳的高领提了提,笑道:“不晓得。他同黄大哥一道走时,只是叫我带着婉姑儿坐轿子先来。”

“你就在这里坐一下。我过去,顺便经佑邦娃子吃一道药。”

“既是好了,还吃药?”

“嗯!要吃。虽说疹子没有麻子那样扎实,善后药却不可少。本来,王履和只叫吃两服,是我主张多吃一服的好。”

黄太太带着何嫂出去后,龙竹君起身去端茶碗,顺眼看见书案上放了一封信,是土纸信封,中间粘的红纸签。

龙竹君虽未进过女子学堂,但在哥哥、姐姐教导下,不但能够念得完《天雨花》《再生缘》《安邦志》《定国志》《凤凰山》这些大传子书,甚至后来连二姐夫借给的《新小说》《小说林》《海上繁华梦》都能看,并且还感得到书中趣味。因此,拿起信封,毫不费力地便念了出来:内要言,邮递成都省垣皇城坝侧西御街第二十七号黄公馆,确交黄大老爷台甫澜生升启。本省新津县楚寄。“哦!是那个楚家小伙子写的信!”

本来已经把信封放下了。无意间发现封口已拆开,里面的信笺微微露出一点头。因就顺手把信笺抽出,一共两张,是普普通通的印有红格子的八行信笺。信笺上的胡豆大的字,写得比信封上的字更工楷,简直像哥哥从前练习写卷格纸似的,一笔不苟。起头是开双行写道:“表叔表婶两位大人尊前赐览。敬禀者……”

原来并不似大姐夫他们所写的那种只讲对仗不知说些什么,老是前四字后六字的尺牍体裁的信,而是像哥哥时常写回来的家书一样,用的完全是口头话,就是当前所谓的白话——比传子书还容易了解的白话。因此把两张信笺看完,她已懂得信上说的什么。

其实信上并没说什么,只是告诉表叔表婶,他已经在某一天送嫁了姐姐之后,娶了亲了。接着就说父母都叫他特别给表叔表婶道谢,多谢两位尊长的厚赐。接着就说他心心念念都想奔回成都省来,赶习功课,以便完成毕业考试。他的宗旨是,学业为重,室家为轻。所以他只管在新津娶亲,其实他的一颗心,仍然留在省城,并没有带回家去。若不是父母严命,他本打算娶亲的第二天,便赶回省城来的。就由于父母的严命和亲戚家门等的纠缠,他已无行动自由,似乎非满假之后,他很难于回省。因此,他才这样说:“不知者,以为侄新婚之中,是何等欢喜。知之者,必定明白侄自离省,便愁上眉梢,娶亲之后,反而增加了侄之苦痛。”这几句话的字写得格外大,非常触眼。

龙幺姑娘一面折叠信笺,一面微笑摆头。

黄太太从后间落地幛外走进来,看见她正将信笺插回到信封内,便笑道:“那是楚子才写的信,上午才接到的。你看过了?写得还清楚,并没抛文架武的,是不是?”

“他是回家去结婚的?”

“嗯!”

“咋会说离开省城,就愁上眉梢?又说,结了婚后,还更苦痛起来?”

“唉!你不晓得!子才这门亲事,是他娘老子主张的,他本人并不愿意。要不是我苦口相劝,他定会同他老子闹翻哩!”

龙竹君仍然摆头微笑说:“已经结了婚,还说不喜欢,还说苦痛,我才不信。”

“你自然不信。因为你同宏道是美满姻缘。况且结婚之前,便见了面,便有往来,”黄太太更把嘴角一翘,做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接着说,“便先行交易了,哈哈!”

龙竹君眉骨一撑道:“又来了,硬是哟……老实告诉你说吧,二姐,我同他做那件事时,我心里并不愿意,一多半是他勾引,一小半是他逼迫。硬是在结婚之后,我才定了心。要说我们婚姻怎样美满,也不见得。不过觉得结婚是桩大事,从此以后,我是他的人,我有了依靠罢了。所以虽找不到像传子书、小说书上讲说的那种快活味道,但也想不出像楚家小伙子说的那种烦恼情形。凭我看来,结婚总之是喜事。楚家小伙子说的,绝不是啥子真心话。你看,他把后来那几句的字还写得格外大,我觉得是故意做作,居心要骗你的!”

黄太太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沉吟了一下,但又打了个哈哈道:“你个鬼女子,才嫁了人,就学得这样坏!楚子才为了啥子要骗我?我同他讨老婆这件事有啥子相干?……呃!你看清楚,他这封信并非跟我一个人写的,还有我家老爷。说他居心骗人那受骗的是黄澜生,并非我龙家二姑奶奶……”

桌上一瓷盘由客人周宏道建议,用洋芥末、芝麻酱拌和的鳆鱼片,主人(当然指的是男主人)不但不停筷子地捡,还不住口地旋吃旋称赞说:“好极了!好极了!比起吃清汤鳆鱼,算是‘更上一层楼’!吃了许久的日本罐头鳆鱼,以为在原汤里加点小白菜,就别致了。不图还有这种更好做法!嘿,嘿,想不到我们宏道襟弟,也是一个讲究口腹之徒啊!”

坐在对面的周太太不由捂着口(为了掩饰笑起来嘴唇奓得过大的毛病,由于妈妈的指教,自幼便学会了这种用小手巾捂嘴的动作)笑道:“多承二姐夫夸奖!人家就只不晓得啥子叫辣子鸡丁?啥子叫宫保鸡丁?”

全桌人都大笑起来。

周宏道红着脸皮笑道:“幺妹子真可恶,随处都在抽我的底火!”

黄澜生摇着筷子,大大喝了一口允丰正仿绍酒,咳嗽了两声道:“不能分辨这两种菜的,多哩!倒不怪宏道老弟一人。我说,有许多人还不知道宫保鸡丁的出处哩。”

他太太立即说道:“我们就不晓得!可是对不住!我们不特分辨得出这两样菜,我们还会做哩!”

“像你们龙家姊妹的,能有几人呢?”黄澜生不敢与他太太交锋,等众人住了笑,连忙换个话头说道,“宏道,今天这个岔子,真是出得稀奇。恐怕诸葛亮的神机妙算,也断乎算不到此啊!”

周宏道正把最后一片鳆鱼捡在嘴里。遂咀嚼着说道:“本来在情理之中的一件小事,说清楚了,尽可释疑的。我却不解赵季和何以何此胆怯,竟把蚂蚁看成了大象?”

“也可以说,遭蛇咬一口,见绳子都害怕了。”

“这叫作神经过敏!”

黄澜生又喝了一口酒,把嘴皮抹了抹道:“然而不是季帅的本意。蒲祖庚不是说过是老四、老九两个糊涂虫强迫老头子干的?”

周宏道把他那带醉的单眼皮眼睛眨着说道:“唔!即令如此,然而从法律的场合来说,责任还是在赵尔丰!”

黄太太问道:“你们说些啥?没头没脑的!”

“就是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难道我没告诉你吗?”

“你还有时间跟我说话!一进门就是儿啦女啰,闹不熨帖。尤其是女,活像别离了一年半载似的,把个闹山鹊喊得连真的闹山鹊都会吓飞……”

“我没吓飞!”是婉姑的哨子般的声音,“就只爹爹的短胡子,把人家的脸墩儿锥得飞疼!”

众人循声望去,两个娃娃都站在倒座厅通卧房后半间的门边,婉姑半边身在湘妃色夹布门帘之外,振邦只露出头发蓬乱的脑壳。两个娃娃都笑嘻了。

黄太太一声断喝:“邦娃子在造死呀,站在过道风头上!”

两个娃娃好似受惊的耗子,一下便飞跑回卧房,只听见嘻嘻哈哈的笑声,和滴滴橐橐的跑步声。

大家笑了一阵。黄太太才接着打断的话绪,向她老爷说道:“讲嘛!是咋个的?”

原来由总督衙门督练公所参谋处总办吴钟镕和周善培二人的牵线,官绅双方商量妥当,不再要商会的连环铺保,只需高等学堂总理周凤翔、川汉铁路总公司总理曾培作为绅商学各界代表,亲到五福堂,当面保证:从七月十五日被拘在来喜轩中的四川咨议局正议长蒲殿俊、咨议局副议长四川保路同志会会长罗纶、川汉铁路四川股东临时大会会长颜楷、咨议局《蜀报》编辑邓孝可等,恩释出外后,绝对与官方合作,敉平川乱,以靖地方而安黎庶。

绅班法政学堂监督邵从恩虽然一度拒绝不肯写保证书,但也答应陪同周凤翔、曾培到五福堂去做个旁证。听说,愿意去做旁证的,还有四川总商会总理廖治,前任协理、现在只充任商董的樊起洪。听说,前前后后释放出来不许出省的几个首要,比如咨议局议员川汉铁路四川股东临时大会副会长张澜、前任电报局总办胡嵘、铁道学堂监督王铭新、咨议局议员江叙伦、叶茂林、成都府学教授蒙裁成、川汉铁路总公司董事局正主任彭棻等,也表示愿到五福堂去一趟。只有那个挺身自首硬说《川人自保商榷书》是他做的,想减轻罗纶等人罪过却被林小胖子丑诋为抓屎糊脸的阎一士,虽也从巡警道衙门释出,虽也可以算在首要之列,到底由于只是一个未毕业的高等学堂学生,没资格同这些大官大绅周旋于几席之间,所以去五福堂的一伙人中没听说有他。

虽然去五福堂的人无文献可证,是否这些人都去了?或者除这些人外,还有没有别一些有名绅士?如被称为“天下翰林皆后辈,蜀中名士半门生”的伍崧生老学士,他这个人自从反对铁路国有,头一批到制台衙门向护理总督印信的王人文请愿起,每次大会他都出过席,每次请愿他都带过头,每次通电乃至与赵尔丰文战时候,他都领过衔的。但这次去五福堂的名单中,便没把他列上。什么缘故无从考察,只好阙疑了。

一言蔽之,五福堂的会开得热闹,绅方有若干人,官方也有若干人;也有了结果,绅方代表极其恭敬而又极其得体地说了一番好听的话,赵尔丰也一改旧日的那种懔然不可亲近的面目,摆出一种极其和蔼、极其诚悫的模样,允许在明天决然礼请蒲先生、罗先生、邓先生和他的世侄颜翰林出署。而且为了表明决心,还立刻吩咐卫队长诨名草上飞的张麻子,把驻扎在来喜轩四周、以资保护的卫兵撤去;烦周凤翔、曾培二位代表亲去来喜轩察看察看,诸位先生是否在受优待。

消息一传出,各家家属、各家亲友,其欢喜情形,简直描写不尽。这里只举颜楷一家作个代表好了。

颜缉祜号伯勤,是一个老宦,在河南做知县时,便与曾经做到四川总督的锡良和现在这个赵尔丰,称为同寅;自从由广西告老回川,只管不问世事,论资历却够老了。何况儿子是少年翰林,女婿是少年军官。人家恭维他福气好,他谦逊说:“是祖宗的阴骘所致!”论人情世故,他也够深了。没有熟读过《宋元学案》,自以为身心性命之学不让古人;尤其讲到动心忍性这些名堂,他的确有一手。譬如当他儿子颜楷,于七月十五日被总督的武巡捕,用强力礼请去制台衙门,一去不返;接着杀人消息传来,一家人都吓哭了。他偏能够瞑目独坐,默念《太上感应篇》,不错一字。直到黄昏以后,制台衙门派员来取被褥衣服,报道翰林无恙,仅仅优待在来喜轩中,暂时不得归省。一家人转悲为喜。而他乃能够瞑目独坐,不闻不问,只是不再默念《太上感应篇》罢了。这样一个人,谁也想不到,有人来报说,他那拘留了两个月又九天的翰林儿子,在明天下午,可以被释回家了。他竟不能够再去瞑目独坐,而是乐得张开大口,阖不拢来。还不住地抹着眼泪道:“唉!也有今天……唉!也有今天……”并且不再去默念《太上感应篇》,而是叫媳妇张氏,红通通地点上几对大蜡烛。他穿上品级袍褂靴帽,全家男女也都按品级穿上礼服。由他率领着,向天神、地祗、历代祖宗位前,恭恭敬敬地三跪九叩首,以答谢天神、地祗、历代祖宗的暗中保佑!

这把戏刚做完,道喜的亲戚朋友已经接踵而至。两进房屋的一所大公馆,到处都见笑脸,到处都闻欢声。

张亲家从女儿手上接过玉石嘴的长叶子烟杆,一面喷着刺鼻青烟,一面向颜老太爷说道:“亲家,雍耆明天出来,你安排怎样去接他?”

颜老太爷拈着花白须尖说道:“没有什么安排。只是叫家人把空轿押去,把袍褂带去,好让他衣冠齐楚回来,跟天地祖宗叩头,向北阙遥谢皇恩。”

“还要谢恩?”

“要的。因为不是皇上施恩降谕,赵季和何所据而放人?”

“外间不是盛传摄政王已带起宣统皇帝逃回东三省老家去了?”

“或许是谣言。目前到处闹独立,人心惶惶,什么谣言都有!”

“这个且不管它。我说,雍耆这两个多月,虽说坐的不是牢狱,但制台衙门的来喜轩,到底也算是一所班房。住了那么多天,纵然不遇恶煞,却也难免晦气。他出来时候,还是应该依照历来的风俗,跟他冲一下喜的为是。亲家,你说对不对?”

“如何冲喜呢?这个风俗,我倒不知道。嘿,嘿,亲家,莫要见怪!因为舍下历代清德,从未同人打过官司,也从没有子弟遭过横逆;当然啰!我在省外做了这些年的官,也只是坐堂问案,给百姓们理诉讼,自己没进过牢狱,坐过班房,更没有这种阅历。到底如何冲喜法?委实要请亲家见教!”

张亲家咂着叶子烟,沉思了一下,方道:“这样罢,我们多去一些人接他。你府上人手少,等我出头,多多邀约几家亲朋好友,街坊地邻都该邀齐。一则把事情打响,二则也关府上的体面。雍耆的蓝呢四人轿上,应该挂两道红彩……红彩和火爆……对!火爆一定要。一则报喜,二则驱邪,本应拿到制台衙门大堂上去放才对……自然,自然,那是不方便的,恐防赵制台也不准。我们只好等他轿子出到辕门时,再放……自然,自然,火爆也不多放,在辕门外,两串千子响是必要的。然后,出街口再放两串,等到轿子走进你们这条街口,再放两串。最好,就从街口一直放到府上大厅……红彩和火爆,都应该由我们亲友、街坊、地邻打伙送……不行,不行,不能要你亲家花一个钱。设若你亲家一定要回情,那便待到雍耆贤婿敬祖谢恩之后,跟大家作个揖,道劳道谢,再留众人吃盏清茶,吃些甜点心,也就够之极矣!”

颜老太爷表示完全同意。张亲家立即着手安排。所以到次日下午三点钟前后,光是颜府的亲朋好友、街坊地邻、人夫轿马,拥挤在制台衙门头门外,便有一大堆,数一数,足在百人以上。加上其他三家的人夫轿马、亲朋好友,以及一班闻风而至,只是为了凑热闹、看稀奇的闲人,这人堆便越来越大。人一多了,不免就有嘈杂。而且这时守在衙门内外的巡防兵,也比七月十五那天驯善多了,任凭嘈杂声气多大,多高,他们老是笑嘻嘻地看着,并不打算干涉。

谁也没料到,就由于头门外聚集了这么多人,远远看去,颇有点像七月十五人众刚来请愿时候光景。张麻子亲自跑到大堂上瞧了眼,回头就去禀报给九少大人。九少大人赶紧找到哥哥四少大人商量。然后,一齐来到老头子跟前,张牙舞爪地说:“聚集那么多人,怎能查考得清都是各首要(只管赵尔丰本人已经改了口,只管在头一两天已饬令兼署巡警道于宗潼派出许多警察,把满街张贴的那些有刺人字句的告示全撕了、洗了,但是两个少大人却一直未变宗旨,大有“天不变,道亦不变”之势)的家属?万一把首要放了,这班匪徒无所顾忌,竟自扑进衙门来,咱们衙门里只有这两营人,如何抵挡得住?我们看,这四名首要,还是不要放的好。”

赵尔丰颓然坐在太师椅上,默不作声,只是举着一双忧深愁重的眼睛,把两个宝贝望着。

赵老九叫道:“爸!我说,吴钟镕的话恐怕有些不对头!在目前来放人,岂不有意叫咱们认输吗?”

他的爸摇着头——头发更其花白的头,长叹了一声道:“已经输到底了,不认输又如何呢?”看见两个宝贝嘴巴一动,他忙举手挥了挥道:“听我说!目前形势咄咄逼人,即使吴璧华不来劝我,这四个人还是要放的。我现在倒要多谢吴璧华提醒了我。今天放人已经嫌晚了点,你们还要阻我。不是要我一误再误,误到噬脐莫及而后已吗?”

老四马起脸道:“万不想你老人家反而抱怨起我们来了……”

老九抢过话头道:“爸!你莫灰心,有我哥儿俩在你身边,又有田梦卿和王寅伯,总会把这局面扭转过来。只须设法把端四爷顶住,不让他来省——我想,余大鸿已启程去川东,过资州时,定可把话传到的,省城保管无虞。现在,话回过来说,这四名首要纵使非放不可,但今天下午也断不可放!爸!你老人家应当再听我们一回劝啊!”

“何以今天断不可放?倒要听听你的理由。”

“因为衙门外聚集那么多人——据说不下好几百人,就不说别有图谋,也情同要挟,和七月十五日相似了。若在这时放人,咱们不惟示弱,也太丢面子。过了今天放,一则压一压这班东西的气焰,再则也表示一下,放不放人,仍然要由你老人家做主,你老人家的权柄并没有下移呀!”

因此,来喜轩中的羁囚,本来把铺盖卷都打好了,忽然张麻子来说:“衙门外闲杂人等聚集了不少。大帅深恐大人老爷们出去受惊,只好恳留大人老爷们多住一天。待外面秩序完全安定了,再礼送大人老爷们回府。”

但是内宅门外的人并不详知这些根由,只说是赵尔丰无端变了卦,怀疑其中定又发生了什么文章。

黄太太问她的老爷:“你们咋个晓得这么清楚?莫非你们跑进内宅门去过不成?”

黄澜生一面泡汤扒饭,一面用筷子比画着笑道:“噢!进制台的内宅门去,谈何容易!现在连那位宝贝太尊路广钟都得不到这种优待,像我区区一个州县班子的小幕僚,哪里会有这种资格?”

龙竹君插嘴说道:“啊哟!黄大哥说得那么深沉!一个制台嘛,他总没有皇帝大。现在皇帝还着人吆跑了。皇宫内院想必变得跟你们隔墙的菜园子门一样,啥子人都可以随便进出的了。一道制台的内宅门,那算啥子哟!”

周宏道眯眼瞧着他的这位新娘子,还不住地点头。

黄澜生哈哈大笑道:“幺妹以前是最沉静的一个人,想不到经我们这位宏道襟弟个多月的磋磨,一下便伶牙俐齿起来。宏道襟弟真不愧是个教育大家……”

不等他的话说完,他的太太已经哼哼地冷笑了两声道:“倒是哟!我们龙家女子,出嫁前,都是笨嘴笨舌的,只会啖饭。出嫁后,得亏你们先生老爷们的教诲,才学会了说话。不过我们还是说得不好,往往一开口就得罪了人。有些时候,把人得罪了还不觉得。说起来,自然由于我们生得蠢,可是一半也怪先生老爷们太瘟,常言说得好:师高弟子强嘛……”

她幺妹连忙接口道:“我们周先生就说过,中国女子教育没有日本好,日本女子程度硬要高些。”

“……那还消说!我们亲眼看见的。你们结婚那天,那个日本婆子张细小露多能干!多会说!所以葛大哥才指名要她出来代表我们中国女界致词。可惜人家才行结婚礼,晓得人家有没有生育?她就咋个经佑幼儿呀,咋个教育幼儿呀,说了一长篇打屁不粘大胯的话……啊呀呀,这程度才高哩……”

周宏道窘得连耳根都红了,只是尴尬地念着:“幺妹子!幺妹子!”

黄澜生泰然笑道:“久矣夫,不曾听见太太的高论了!”

已经擦黑了。高金山突然出现在通往堂屋的门限边,假咳了一声。

“什么事?”黄澜生立即正颜厉色地问。

“督院上的蒲老爷来了。”

“有什么要紧事吗?”

“没有。说是顺路过来拜会一下,歇一歇脚。”

“是生客,请到大花厅升炕!把洋灯点燃拿去!泡茶!”

倒座厅里饭已吃完,主客相让着仍旧到书房里起居。书房里的菜油灯盏已点亮了。

周宏道用自己带的竹牙签一面剔牙缝,一面说道:“就是这位武巡捕蒲祖庚向我们讲的。他说:‘今天不放人了,没有热闹可看,二位请回府吧。’当时,全幕僚处恐只有我们先晓得……呸!呸!呸!我们从督练公所出来……呸!……看见辕门内还聚集着一堆人没散……咳!人夫轿马的确不少,还有两抬盒的火爆……咳呸!大约大堂里头的话尚没有传出。”

黄太太从菊花捧来的卤漆茶盘里,把末一杯热茶取到手上,问道:“这个武巡捕,咋又晓得那么详细?”

“据说,四少大人吩咐他打电话给周孝怀,他又在内宅门进出,当然清楚。”

龙竹君道:“黄大哥刚才说得内宅门那么森严,咋个一个武巡捕又能够进出?”

她二姐道:“你不晓得,武巡捕虽说是个武官,可是身份并不高,跟在制台身边传话跑腿,和跟班差不多的。”

接着,话头又搭在颜楷的岳父张亲家搞的这种冲喜的故事上。三个人都批评他实在做得过分了一些,无怪赵老九等人不高兴。

黄太太总结一句说:“这叫作欢喜老鸹打破蛋!”

半小时后,黄澜生送走了蒲祖庚进来。

黄太太迎着问道:“这个人打哪里来?平日并无来往,怎说要进来歇脚?”

黄澜生笑道:“歇脚是借口话,真意是在夸耀他今天一桩很不寻常的遭遇。当然联络情感,烧烧冷灶,也是有之的。”

“他从制台衙门来的吗?”

“不!他是进满城给将军送信去的。据说,是赵季和一封亲笔信,很重要,特别派到他。现在回督院去,顺路拜会一下。不过从他口中听来,天下大事委实有些不妙……”

原来蒲祖庚当送信专使,这次已是第三次。前两次,都是在差官房里吃一杯便茶,等差官把批了字的回片交下,便算差事办竣。独今天不同了。差官捧信上去后,不久就满面是笑地跑下来说,将军在花园船房里要面见他。他非常惊异地跟差官走进花园。嚯!真是名符其实的一所好花园:有假山,有池塘,有高台,有圆亭;树木又多又古老。他记得一株古老玉兰树,从三堂旁边伸来,越过两重屋脊,弯曲盘结在船房檐口。根干有好粗?不知道。光看树梢头的丫枝,就比他膀膊还大。他早听说将军衙门里的古木很多,有一些是清朝初年的,有一些更古,不知古到什么年代,眼面前这株玉兰,想来便有好几百年!

船房很陈旧,不惟金漆业已剥落,栏杆和嵌了玻璃的雕花窗棂,都有了残缺。不过从四周看来,却颇雅致,比起藩台衙门花园里的船房,不知好到哪里去了!(制台衙门的花园原也不错,因为开办新政,就割出来修建了许多房舍,幕僚处就是其中之一。到蒲祖庚当差时候,已经有名无实了,所以他才未拿制台衙门的花园来作比拟。)

将军玉昆年龄并不大,看来不到五十岁。可是又黄又瘦,两撇八字须垂在下巴两边,和闰六月到制台衙门来回拜大帅时那种肥头胖耳、白净无须的模样,简直是两个人。不过神气还安详,举止还从容,不像大帅有时是火神菩萨,有时是丧门吊客,总之使人望而生畏,那就有所不同了。

当他跪一只腿打千子时,将军居然站起来,打拱笑道:“免了吧!免了吧!”并且要他坐在对面那张铺有红哔叽垫子的交椅上,说:“坐了好说话。”

一个比芝麻差不多远的小官,居然同头品大官平起平坐起来。何况这位头品大官,还是最为讲究尊卑礼节的旗下人,在平常日子,错了一步,都得挨训、撤差,甚至摘去翎顶,在辕门罚跪。然而今天竟自拉平了,仿佛这颗芝麻顿然变得跟西瓜一样。“这是啷个搞起的?”这个大邑县人、武举出身、官阶爬到守备的蒲祖庚,几乎糊涂得连东南西北都分辨不出了。

当然,开始蒲祖庚还是不敢就座。亸着两只袖管,连连称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经不住将军再三邀请,似乎不就座,大有对不住人之势。而后他才再打一个千谢座,而后他才挺起腰板,只拿屁股尖挨着那交椅的边。(这坐法,是他在制台花厅上,伺候大帅传见那些府厅州县班子人员时,看熟了,学会了的。)

不仅让了座,而且还送了茶(硬是旋泡的盖碗茶,并非便茶);而且还一定不让他再称呼大人、小的,说:“朝廷早有谕旨,在官厅中,只可以官职相称;在私下里,尔汝相称。什么大人、小的这些陈腐称谓,理应废止勿用。何况目前又将步入平等时代,官职有高低,人则无大小。”说到这里,将军更诙谐地笑道:“以汉仗言,像你这样的大个儿,才配称大人,我比你瘦小,我才应该称小人哩,你说对不对?哈哈……哈哈……”

将军尽管这样洒脱,这样亲热,几乎像对待一个换了庚帖的老朋友似的在同他周旋。但蒲祖庚仍然不敢放肆。半个钟头之久,那种危坐的姿态丝毫没有懈意;还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任凭将军说什么,他总是“喳!……喳!……”地答应着。由于他矜持过了头,反而没把将军说的话听清楚。及至告辞出到差官房,那个差官头儿绞了一把热水葛巾递给他揩脸上的汗,同时笑着说:“玉帅托你老哥的事情,可别忘了呀!”他才恍恍惚惚觉得玉昆将军确曾讲过一些什么满人汉人原本都是黄帝子孙,完全是一家弟兄,为什么要你踢我一脚,我揍你一拳呢?又说什么外面那些传说,都是匪人捏造的谣言,居心挑拨;他已经三令五申,不准他部下的旗兵擅出营门一步;甚至连二五八的操期都取消了。将军似乎叫他把这些话多多讲跟人听。后来说到来喜轩里那几位先生快出来时,将军确曾慨叹了一番说,早应该礼请人家回家的。因而嘱咐蒲祖庚代他问候蒲先生、罗先生、邓先生,尤其是颜翰林。并且说:“我本来要亲去给他们道喜的。因为有些不便,也不好专派我这里人去,恰巧有你这个人来了……”

黄澜生接着向大家说道:“照玉将军这种纾尊降贵、极力拉拢的举动看来,革命党打到京城,摄政王逃回老家,并不全是谣言。说不定清朝江山,硬是要被革命党夺去。革命党头子孙文,难道真要位登九五,戴几天平天冠吗?”

周宏道摇头道:“孙逸仙不会做皇帝的……”

他太太一口接过说:“我也是这个意思。起先我就跟二姐摆谈过。二姐,该是哈?”

黄太太点头道:“是的,幺妹说过。”

黄澜生、周宏道都诧异地问是怎么说的。

“幺妹她说,这个孙什么人,因为他不姓朱嘛!”

周宏道呵呵笑道:“幺姑娘的意思,我明白。她以为清朝江山,得自明朝崇祯皇帝,明朝皇帝姓朱。现在清朝垮了台,它的江山该由明朝后人来坐,别的人就不行。可是这样的?是这样,我就要说……幺妹子不要生气呀!……我要说,我给你买的那本《中国历史教科书》,毕竟应该翻一翻。虽然不及什么弹词、不及什么小说好看,但是却可增长一些学识,免得……”

龙竹君早已噘起厚嘴唇说道:“你挖苦我没有学识吗?告诉你,我并不晓得明朝皇帝到底姓猪哩姓狗,我只是听见孙大哥同妈妈说过……这话早啰,是宣统即位那个时候吧,孙大哥向妈妈说:‘丈母,你老人家该记得?清朝才得天下时候,是一个摄政王、一个皇太后带一个娃娃皇帝,现在又是一个摄政王、一个皇太后带一个娃娃皇帝。照循环道理讲来,清朝气数恐怕要走完啦!’妈妈拍起巴掌说:‘巴不得它的气数快点完。可怜崇祯皇帝,吊死煤山,好惨哟!你留心打听一下,看看造反的人里头有没有姓朱的,若是姓朱的出来了,那就好啰!’这番话大家都忘记了。今天同二姐摆到这上头,我才忽然想起。孙大哥的话既已十验八九,那么,到金銮宝殿上去登基的人,咋个不是姓朱的人呢?我的话该没错吧?红不说白不说就教训人……”

周宏道连忙说道:“原来如此!的确是我的不对,没有先请教幺妹子何所据而云然……”

黄澜生只顾点头磕脑叹说:“我也和孙雅堂议论过这种巧合。当时只觉奇怪。谁也没料到,不过三年光景,江山果然易主!可见改朝换代,天意是早定了的。”他顿了顿,又向周宏道问道:“你老弟说孙文不做皇帝,却是什么意思?难道真如丈母所说,要找个姓朱的来恢复明朝的统绪不成?”

“非也!非也!我说孙逸仙不做皇帝,因为他要废除专制政体,实行共和政体。孙逸仙曾经宣言过,革命之后,要建立一个民国,实行像法兰西那样的共和,立法、行政、司法三权鼎立,成立上下议院,由议院选举一个人出来当伯理玺天德……”

黄太太抢着问道:“当啥子?百里奚?……怎会搞出一个古人名字来了!”

她老爷笑道:“你听差了,是伯理玺天德五个字音。我记得几种新书上都提到过这名字,翻成中国字的意思是大统领。”

周宏道说道:“是大总统,不是大统领。”

龙竹君把一只新的金壳怀表摸出来看了看,说道:“时候晏了,改天再来讲这些改朝换代的事,好不好?”

黄太太遂也高声问道:“轿子喊来了没有?”

高金山、何嫂都在窗外应声说,早已喊到,连灯笼里的蜡烛都点好了。

临到要走时候,周宏道重又拜托黄澜生,一定代他找两听日本鳆鱼。

“我明天就去托邓乾元。我也还要买几听。这种珍品,一定到得不多,不趁早买几听,以后便难买到了。”

黄太太道:“怪啰说是路途不通,连柴炭都运不来,咋个这种海味,又能运来呢?”

周宏道说:“从上海到宜昌,是外国轮船。从宜昌到重庆,现在也有轮船。从重庆来省城,有大帮麻乡约。当然,只要能够在上海买到的东西,都能运来!”

黄太太道:“轮船,我晓得没人敢挡。但是这个麻乡约呢?一个麻子乡约,便有恁大本事,连同志大王都不挡他?”

“二姐,不是麻子乡约,是多少年前,一个姓麻的乡约。他起初帮人顺带点东西。后来就组织起号头,专门代人运这运那。因而便成为全省信帮,又叫作大帮。从此以后,它有自己的运力,又有通袍哥大爷的夫头,随你再烦地方,它都保险通得过。我回来的时候,有几箱子洋书,自己不爱带,我就找到麻乡约。只是打了个招呼说,我到省城便要用的,请他们早点发放。果然,我到省的第四天,麻乡约便把我的书箱挑到。我后来一打听,才晓得麻乡约神通广大,只要是他号上的挑杠,就是火焰山也过得去。像这种海味罐头,何消说;再贵重的东西,他也会平平安安跟你运到的!”

黄太太不由长叹一声道:“我看,等不到几天,我们的柴米油盐,都要请麻乡约来帮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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