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原先计划,《大波》只打算写成上下二卷的。但当上卷出版后,有朋友亲切地批评说:“看完《大波》上卷,酷似看了一出编排得不大好的大戏。但见人物满台,进进出出,看不清哪是主角,哪是配角。甚至完场了,也没看见一点缓歌慢舞,令人悠然神往的片段。”也有人批评:“不是戏,倒像是辛亥年四川革命的一本纪事本末。人物既缺乏血肉生气,而当时社会的真实情形也反映得不够充分。说它是小说,还该努力加工。”第三类朋友则说:“小说倒是小说,只是散漫得很,结构得不好。”

朋友们的批评非常中肯,我无任感谢!

我犯下这些毛病,总原因在于素材太多,剪裁排比上不得其法;人物抒写,几乎分不出主从,情节发展,也有层次不明地方;有些不该描绘之处,描绘了,有些该形象化之处,又没有形象化。例如在上半部,尚不慌不忙,反映了一些当时社会生活,多写了一些细节(也有朋友批评细节写得过多,不免有点自然主义的臭味)。但是到下半部,进入主流的同志会运动,却完全从正面去写会场争论,只用了很少笔墨写到会场以外的社会活动。本已安排要将妇女同志会、优伶同志会、儿童同志会的种种活动,写一些以增加气氛,就因了要节省篇幅,把许多烘托手法(这是中国古典小说最值得学习的一种手法),一例省去;甚至引起同志会分歧的革命党与立宪派、维新派的斗争,也没有用力去描写(在第二部中才补叙了一些),以致干巴巴地凑成一副骨头架子,而缺乏生人气。

因此,在一九五八年三月初,开始谋写下卷,便深深感到了困难。设若再照上卷下半部那样写法,失败当然更厉害,结果必是一部不像样子的记事文。设若放开手当成一部小说写,那么,就写上三四十万字,也不见得能够写到成都独立,大汉军政府组成,尹昌衡把赵尔丰的脑袋斫下;更何能写到四川统一前后,那些错综复杂,阴谋诡计,十足表现资产阶级旧民主主义革命之难于彻底的真相?而且上卷末的制台衙门流血,既写得不够全面,那件事,还只算四川乱事的开始。必到川西坝民众起来了,同志军因利乘势,与赵尔丰的军队不断冲突,使得清朝统治阶级手忙足乱,不能不派遣端方统率一标湖北新军入川,又不能不叫瑞多调劲旅到川鄂边境布防,以致武昌空虚,革命党人振臂一呼,而于十月十日打出革命第一枪,这才算得“轩然大波”,也才是《大波》的主题。这是一种有关键性的政治运动,它当然要影响到当时的社会生活和当时的人们思潮。你写政治上的变革,你能不写生活上、思想上的变革吗?你写生活上、思想上的脉动,你又能不写当时政治、经济的脉动吗?必须尽力写出时代的全貌,别人也才能由你的笔,了解到当时历史的真实。我是这样的理解,我对下卷的写法,才另作了打算。

碰巧,一九五八年从五月起,我又病了一场。病得扎实时候,医生切嘱不要工作,只许游公园、静坐。游公园,不便;静坐,搞不来;借此机会,便把以前曾经看过的若干部中外古今大部头小说,搬出来温习。从这中间,得到很大启发,懂得细节应该如何处理。方不嫌其累赘、讨厌;插叙应该如何摆法,有时候顺理成章地小小插一段,接着便回顾到正文,有时占一章或几节,看来似乎不连贯,但比较在正文中顺带几笔,反更显得光彩动人。而铺叙也应该看情形而定,有时宜兔起鹘落,起迄屹然;有时也宜故用拙笔,平铺直叙;还有,该长的不应求短,该短的也不要将其展长。上面所说,虽然只是关乎写作技巧,关乎表达方法,但它却帮助我把下卷的轮廓构成。默计一下,再写一部与上卷差不多长短的下册,但仍只能写到端方带兵入川,与赵尔丰发生斗争;同志军、革命党正如野火燎原,由争路风潮转到革命流血。以时计之,正当十月十日武昌起义不久。距离成都独立,重庆蜀军政府组成,资州鄂军杀端方,成都尹昌衡杀赵尔丰,直到四川统一,资产阶级旧民主主义革命失败,仍然还有相当远的程途,仍然还需要若干多的篇页。难道在前说过只写上下两卷,“息壤在彼”“一言为定”,以下的题材便听其截然而断了吗?这样做,漫道我不以为然,恐怕亲爱的读者也会不以为然吧?因而,我才商之作家出版社,将现写的下卷,改为中卷,以下再写一部下卷了之。不意到今年十月间,作家出版社来信说,按照我的材料看来,一部下卷能否容纳,大是问题。不如将现写的一部,作为上卷的第二部,那么,下卷也就不限于一部了。接着,他们又来信说,不如干脆不要分卷,就这样分为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乃至第四部;而且准备《大波》上卷重印时,就改为第一部。啊也!这提议太聪明了!我这个笨家伙,何以就一直思不及此呢?

再说,这本《大波》第二部,本应该在一九五八年年底写成的。即因为害病,脑力不健康,七个多月内也写了十多万字,但是一多半都成了废品。到今年一月继续开笔以后,只整理出不到八万余字,其余一十八万余字,都是今年赶出来的。说赶,一点不错,有时硬赶到夜深人静,头昏脑涨。说是为国庆献礼,希望八月底能全部交稿。我自己也下了决心,要向党与国家贡献出这区区力量。无如我的写作水平不高,每一章稿子,起码要写两道,有时还写上三四道。而写作能力也不强,集中力量,连写上五六天,纵然不因事耽搁,自己也得借口休息一下。所以到十一月下旬,全稿固然赶起了,还是一部不大像样的半成品;仍然希望亲爱的读者们,本着批评第一部的热情,不惜扎扎实实加以指教,使我着笔写第三部时,有所改进。这绝非照例的谦词,实是我的由衷之言。是为记!

李人

1959年12月于成都菱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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