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想特别恳求你。”免色说。

从其声音,我不难猜想他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权衡提起此事的时机了。恐怕他是为此而请我(还有骑士团长)赴此晚宴的。为了公开个人秘密,为了提出这一请求。

“如果那是我能做的事的话。”我说。

免色盯视一会儿我的眼睛,而后说道:“与其说是你能做的,莫如说那是只有你才能做的。”

忽然想吸烟。我以结婚为契机戒了吸烟习惯,那以来已将近七年一支烟也没吸了。曾经的重症烟民,戒烟可谓相当艰难的苦行,而今已经没了想吸的念头。然而这一瞬间我久违地心想若是把一支烟叼在嘴里在其前端点火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甚至擦燃火柴声都差不多听到了。

“到底是怎样的事情呢?”我问。并非多想知道是怎样的事情。如果可能,很想不知了之,但作为说话的流程,还是不得不这样问。

“简单说来,想请你画她的肖像画。”免色说。

我必须将他口中的语境在脑袋里一度哗啦啦分解开来,而后重新组合,尽管是非常单纯的语境。

“就是说由我画可能是你女儿的那位女孩的肖像,是吧?”

免色点头。“正是。这就是我想恳求你的事。而且不是根据照片来画,是想请你实际把她放在眼前,以她为模特来画,就像画我时那样。让她到你家的画室来,这是唯一的条件。至于采用怎样的画法当然由你决定。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好了,此外概无要求。”

我一时语塞。疑问有好几个,我把最先浮上脑海的实际性疑问说出口来:“问题是,怎么说服那个女孩呢?就算住得再近,也不可能对素不相识的女孩说:‘想给你画肖像画,当模特好吗?’是吧?”

“正理!那一来只能受到怀疑和引起对方警惕。”

“那么,可有什么好的想法?”

免色不声不响地看一会儿我的脸。而后就像静静开门踏入里面小房间一样缓缓开口道:“说实话,你已经了解她,她也很了解你。”

“我了解她?”

“是的。女孩的名字叫秋川真理惠。秋天的山川,真理惠写平假名。知道的吧?”

秋川真理惠。名字的声响无疑进过耳朵。但不知何故,名字与名字主人很难合而为一。就像被什么干扰了似的。但少顷记忆倏然折回。

我说:“秋川真理惠是上小田原绘画班的女孩?”

免色点头:“是的,正是。你在那个班上作为老师指导她画画。”

秋川真理惠是沉默寡言的小个头十三岁少女,来我教的面向儿童的绘画班上课。因为是大体以小学生为对象的班,所以作为初中生的她年龄最大。但也许是老实的关系,混在小学生里也根本不显眼,简直就像有意淹没自己似的总是躲在角落。我所以记得她,是因为她不知哪里同我死去的妹妹有相似的韵味,而且年龄大体和妹妹死时年龄一样。

在班上真理惠几乎不说话。我对她说什么她也只是点一下头,话语基本不出口。必须说什么的时候声音非常小,以致不得不一再反问。似乎很紧张,不敢迎面看我。不过像是喜欢画画,拿起画笔面对画布,眼神就变了。两眼焦点分明聚起,闪着锐利的光。而且画的画非常有趣和有意味。绝不算好,但惹人注意。尤其着色不同一般。总觉得是一位带有奇异氛围的少女。

乌黑秀发如流水一般流畅而有光泽,五官如偶人一样端庄。只是,因为过于端庄了,作为整张脸看上去,总觉得有一种脱离现实的氛围。客观看来,本是美貌,而若直言其“美”,却又似乎让人怀有困惑感。有什么——恐怕像是某种少女成长期间散发的独特的硬质——妨碍了那里应有的美的流程。但是,当迟早那个阻塞碰巧消除的时候,她有可能是真正美丽的姑娘。然而到那一步也许需要一段时间。回想起来,我死去的妹妹的相貌也约略有这种倾向。理应更漂亮才对,我时常想道。

“秋川真理惠可能是你的亲生女儿,而且住在山谷对面一侧的房子里。”我再度将更新的语境诉诸语言,“我以她为模特画肖像画。这就是你希求的事吗?”

“是的。不过,作为个人心情,我不是委托你画这幅画,而是求你。画好了,只要你没意见,画当然由我买下。而且要挂在这里的墙上以便随时可以看到。这就是我的希求,或者不如说是我的恳求。”

尽管如此,我还是未能完全领会事情的逻辑。我隐约疑惧事情恐怕不会就此收场。

“你希求的仅此而已吗?”我试着问。

免色缓缓吸一口气吐出。“恕我直言,还有一件事相求。”

“怎样的事呢?”

“非常小的小事。”他以沉静而又多少给人以拘泥之感的语声说道,“你以她为模特画肖像画的时候,请允许我去府上拜访。总之是以一晃儿顺路到访的感觉,一次即可,极短时间也没关系。请让我和她同处一室,让我呼吸同样的空气。再多不敢奢望,而且决不给你添什么麻烦。”

我就此想了想。越想越感觉心里不舒服。做什么中介角色我生来就不擅长。卷入他人强烈感情的水流——无论怎样的感情——不是我所喜好的。那不是适合我性格的职责。但另一方面,想为免色做点什么的心情我身上的确是有的。怎么回答好呢?我不得不慎重考虑。

“这件事下一步再考虑吧!”我说,“作为当务之急,说到底是秋川真理惠肯不肯答应当绘画模特。这个必须首先解决。那是个非常老实的孩子,像猫一样怕见生人。有可能说不想当什么绘画模特。或者父母不允许也未可知。毕竟连我这人有怎样的来历都不知道,有戒心怕也情有可原。”

“我个人很了解绘画班的主办者松岛先生。”免色以坦然自若的语声说,“况且,我碰巧也是那里的出资者或者说后援者之一。如果松岛先生居中说句话,事情会不会进行得比较顺利?你是没有差错的人物,是有阅历的画家,自己可以保证——如果他这么说,父母想必也会放心的吧!”

此人一切都老谋深算,我思忖。他早已预测可能发生的情况,像围棋布局那样一项项事先采取适当措施。碰巧云云是不可能的。

免色继续道:“日常性照料秋川真理惠的,是她的独身姑母,她父亲的妹妹。我想上次也说了,母亲去世后,那位女性住进家中,代替真理惠的母亲负起责任。父亲有工作,太忙了,很难照料日常生活。因此,只要说服了那位姑母,事情就会顺利。秋川真理惠答应做模特的时候,估计她会作为监护人陪同去府上。毕竟不能让女孩子单独去一个男人单独生活的家中。”

“可是秋川真理惠真那么容易答应当绘画模特吗?”

“这事就请交给我好了!只要你同意画她的肖像画,其余若干实务性问题我找门路解决。”

我再次陷入沉思。此人想必会把那里存在的“若干实务性问题”“找门路”顺利解决。原本就是擅长做那种事情的人。但是,自己如此深入地介入那个问题——恐怕是极为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问题——是合适的吗?那里会不会含有比免色向我挑明的更多的计划或谋略呢?

“说一下我个人的坦率意见你不介意吗?也许多余,反正是想作为常识性见解请你听一下。”

“当然不介意。有什么请只管说!”

“我在想,在将这肖像画计划付诸实施之前,是不是最好先设法调查一下秋川真理惠是否真是你自己的孩子。假如结果证实她不是你的孩子,那么就没必要特意找这样的麻烦。调查或许不容易,但总会有什么好办法可想。这个办法你必定找得出。即使我画了她的肖像画,即使那幅画挂在你的肖像画旁边,也并不等于问题朝解决方向行进。”

免色稍停了一下回答:“秋川真理惠是我的骨血还是不是,想在医学上准确查明是可以查明的。难免多少费些麻烦,但想做并非做不到。可我不想做那样的事。”

“为什么?”

“因为秋川真理惠是不是我的孩子,这并非重要因素。”

我闭嘴注视免色的脸。他一摇头,丰厚的白发便随风摇曳一样摇曳。而后他以温和的语声说道,简直就像对脑袋好使的大型犬教以简单的动词变化。

“不是说怎么都无所谓,当然。只是我不想把真相弄个水落石出。秋川有可能是我的骨血,也可能不是。可问题是,假使判明她是我的孩子,我到底怎么做才好呢?我能自报姓名说我是你真正的父亲吗?能要求真理惠的抚养权吗?不,那种事根本无从谈起。”

免色再次轻轻摇头,在膝头互搓双手,活像寒夜在火炉前烘烤身子。良久继续说道:“秋川真理惠眼下在父亲和姑母家平稳地生活。虽然母亲去世了,但家庭——尽管父亲多少存在问题——仍似乎得以较为健全地运营着。至少她和姑母亲近,她有她的生活。而这种时候我突如其来地说自己是真理惠真正的父亲,这已得到医学证明——这么说事情就能圆满收场吗?真相反倒只能带来混乱,其结果恐怕谁都幸福不了。当然也包括我。”

“就是说,与其挑明真相,莫如就这样原封不动。”

免色在膝头摊开双手。“简单说来是这么回事。得出这个结论花了不少时间。但现在我的心情已经不再摇摆,我想在心里抱着‘秋川真理惠说不定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一可能性度过往下的人生。我将拉开一定距离守护她的成长。此即足矣。纵使知道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也不至于变得幸福。失落感只会变得更为痛切,如此而已。而且,假如知道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的失望会在另一种意义上加深。或者心灵受挫也有可能。总之无论怎样都不会有理想结果产生。我说的意思可明白了?”

“你说的我大致可以理解,作为逻辑。不过如果我处于你的立场,我想我还是想知道真相。逻辑另当别论,希望得知真实情况是人之常情。”

免色微微一笑。“那是因为你还年轻。若是到我这个年龄,你也肯定会明白这种心情——真相有时候将给人带来何等深的孤独!”

“而你所希求的,不是得知独一无二的真相,而是把她的肖像画挂在墙上天天看着反复思考那里存在的可能性——果真仅仅这样就可以的?”

免色点头:“是那样的。较之无可摇撼的真相,我更想选择有摇撼余地的可能性。选择委身于那种摇撼。你认为这不自然吧?”

我还是觉得不自然。至少不认为自然,尽管不能说不健康。但那归终是免色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我看一眼坐在施坦威上面的骑士团长。骑士团长和我四目相对。他把两手的食指朝上伸着左右拉开。意思似乎是“回答推后好了!”。接着,他用右手食指指着左手腕的手表。当然,骑士团长没戴什么手表,他指的是戴手表的那个部位。那当然意味着“差不多该告辞了”。那是骑士团长的建议,也是警告。我决定从之。

“对这项提议的回答,请稍微等等好吗?毕竟是不无微妙的问题,我也需要冷静思考的时间。”

免色往上举起放在膝头的双手。“当然,理所当然。请慢慢充分考虑。完全没有催促的意思。我求你的事怕是过多了。”

我站起身,感谢他招待的晚餐。

“对了,有件事想告诉你却忘了。”免色忽然想起似的说,“雨田具彦的事。以前你提起他去奥地利留过学吧,说欧洲即将爆发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他急忙从维也纳撤回……”

“嗯,记得,是那么说来着。”

“于是我多少搜集了一点资料——我也对那段原委略有兴致——毕竟很久以前的事,事情的真相弄不清楚。不过当时好像就有传闻,作为一种丑闻。”

“丑闻?”

“嗯,是的。雨田先生在维也纳卷入一场暗杀未遂事件,那甚至有发展成为政治问题的趋向,柏林的日本大使馆出面让他秘密回国——据说这是传闻的一部分。Anschluss发生后不久的事。Anschluss知道的吧?”

“一九三八年进行的德国主导吞并奥地利,是吧?”

“是的。奥地利被希特勒并入德国。政治上这个那个折腾一番,最后纳粹几乎强行控制了奥地利全境,奥地利这个国家消亡了。一九三八年三月的事。那里当然发生了无数混乱,有不少人在兵荒马乱中被杀害了。或被暗杀,或被伪装自杀遇害,或被送进集中营。雨田具彦留学维也纳就是在那种剧烈动荡期间。传闻说,维也纳时代的雨田具彦有个深深相恋的奥地利恋人,由于这个关系他也卷入事件之中。大概是以大学生为中心的地下抵抗组织制订了暗杀纳粹高官的计划。那无论对德国政府还是对日本政府都不是开心事。大约一年半之前刚刚缔结了日德反共产国际协定,日本和纳粹德国的联系日益强化。因此,两国都有力图避免发生妨碍这一友好关系事件的情由。况且,雨田具彦虽然年轻,但在日本国内已是有一定知名度的画家,加之他的父亲是大地主,是具有政治话语权的地方权势人物——不可能将这样的人偷偷干掉。”

“结果雨田具彦被遣返日本了?”

“是的。较之遣返,也许说救出更为接近。估计是由于上头的‘政治考量’而得以九死一生的吧!如果因为重大嫌疑而被盖世太保抓走,纵然没有明确证据也性命难保。”

“可是暗杀计划没有实现?”

“归终止于未遂。制订计划的组织内部有告密者,情报全都捅给盖世太保了。以致组织成员被一网打尽,统统被捕!”

“发生那样的事件,怕是一场相当大的骚动吧?”

“但不可思议的是,事件完全没有散布到社会上去。”免色说,“似乎只作为丑闻悄声相传,没有留下正式记录。出于相应的原因,事件好像由地下到地下,埋葬在黑暗之中。”

如此说来,他的画《刺杀骑士团长》中描绘的“骑士团长”有可能是纳粹的高官。那幅画说不定假想性描绘了一九三八年维也纳本应发生(而实际没有发生)的暗杀事件。事件有雨田具彦及其恋人参与。计划被当局发现,结果两人天各一方,想必她被杀害了。他回到日本后,将在维也纳的那场痛切体验置换为日本画更为象征性的画面。也就是说,将其“翻译”成一千多年以前的飞鸟时期场景。《刺杀骑士团长》恐怕是雨田具彦为自己本身作的画。他为了保存青年时代惨烈血腥的记忆而不能不为自己画那幅画。唯其如此,才没有把画好的《刺杀骑士团长》公之于世,而结结实实地包好藏进自家阁楼以免被人看见。

或者,返回日本的雨田具彦决然舍弃作为油画家的履历而转向日本画的缘由之一,可能就是维也纳发生的事件,或许他想从根本上同过去的自己本身决裂。

“你是怎么查得这么多情况呢?”

“我并没有到处走来走去自己调查,是委托有熟人的团体调查的。只是,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究竟真实到何种程度,这方面无法负责任。不过因为信息来源不止一个,所以作为信息基本上是可靠的。”

“雨田具彦有个奥地利恋人,她是地下抵抗组织的成员。而且雨田具彦也参与了暗杀计划。”

免色约略侧头说道:“果真如此,可谓极富戏剧性的局面,但知情者差不多都已死了。精确真相究竟是怎样的,我们早已无从知晓。事实作为事实,这种事情一般都有夸张成分。但不管怎样,都像是颇为煽情的爱情剧梗概。”

“不清楚他本身是否深度介入那个计划?”

“那不清楚。我只是就这个爱情剧梗概想入非非罢了。总之由于那样的原委,雨田具彦被从维也纳驱逐了,向恋人告别——甚至告别都无法告别——从不来梅港乘客轮返回日本。战争期间闷在阿苏乡下固守沉默,战后不久作为日本画画家重新大放异彩,震惊世人。这也是非常富于戏剧性的发展。”

关于雨田具彦的交谈就此结束。

和来时同样的黑色英菲尼迪在房前静静等我。雨仍在断断续续不绝如缕,空气湿湿的凉凉的。需要像样风衣的季节迫在眉睫。

“特意光临,非常感谢!”免色说,“对骑士团长也谨致谢意。”

致谢的应该是我。骑士团长在我耳边悄声低语。声音当然只能我一人听得。我再次感谢免色请吃晚餐。菜肴无与伦比,大快朵颐。骑士团长也好像心怀谢意。

“餐后提起无聊的话来,但愿没把这个难得的夜晚毁掉……”免色说。

“哪里的话。只是,你说的那件事请让我考虑一下。”

“那是自然。”

“我考虑起来要花时间。”

“我也一样。”免色说,“考虑三次比考虑两次好是我的座右铭。只要时间允许,考虑四次比考虑三次好。请慢慢考虑好了!”

司机拉开后排座车门等我,我钻了进去。骑士团长也应该一起钻进,但其身影没有闪入我的眼帘。车沿柏油坡路而上,开出打开的大门,而后慢悠悠下山。白色豪宅从视野中消失后,今晚在那里发生的一切都恍若梦境。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什么是现实什么不是现实?区别渐渐依稀莫辨。

眼睛看得见的是现实,骑士团长在我耳边小声嘀咕。好好睁大眼睛把那个看在眼里即可,判断推后不迟。

好好睁大眼睛也可能看漏很多东西,我想。说不定一边在心里想一边小声发了出来。因为司机用后视镜瞥了我一眼。我闭上眼睛,把后背深深靠在车座上。并且思忖:倘所有判断都能永远推后该有多妙!

回到家快十点了。我在洗手间刷牙,换上睡衣,上床直接睡了过去。自不消说,做了许多梦。哪一个都是让人心里不舒坦的奇妙的梦。维也纳街头翻卷的无数纳粹德国卐旗,驶离不来梅港的大型客轮,码头上的铜管乐队,蓝胡子公爵不开放的房间,弹奏施坦威的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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