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床上直挺挺坐起,在半夜黑暗中屏息敛气细听铃声。声音到底从哪里传来的呢?铃声较以前更大、更清晰。毫无疑问。而且,传来的方向也和以前不同。

铃是在这座房子里响的,我这样判断。只能如此认为。继而,我在前后混乱的记忆中想起铃几天前就放在画室板架上没动——是我在开洞发现铃之后亲手放在板架上的。

铃声从画室中传来。

没有怀疑的余地。

可是如何是好呢?我脑袋乱作一团。恐惧感当然是有的。在这个家中、在这个屋檐下,莫名其妙的事正在发生。时值深更半夜,场所是在孤立无援的山间,而且我彻底孑然一身。不可能不感到恐惧。但事后细想,在那一时刻,脑袋混乱要或多或少超过恐惧心理。人的脑袋想必天生是那样的东西——为了消除或减轻强烈的恐惧和痛苦而彻底动员现有的情感和感觉,如同在火灾现场为了装水而拿出大凡所有的容器。

我最大限度梳理脑袋,盘算自己姑且应采取的方法。继续蒙头大睡也是个选项,即雨田政彦所说的做法:反正不同莫名其妙的东西打交道。关掉思考开关,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但问题在于,入睡根本无从谈起。就算蒙上棉被塞住耳朵,就算关掉思考开关,对如此真切传来的铃声充耳不闻也不可能。毕竟是在这个家中响的。

铃一如既往时断时续。摇响几次,间隔片刻静默,再摇响几次。间隔的静默并不一致,每次都或长一些或短一些。这种参差不齐,奇异地给人以人情味之感。铃不是自动响的,也不是使用什么机关弄响的。而是有人拿在手里摇动。其中可能含带某种信号。

既然不能继续逃避,那么只能断然调查真相。长此以往,我的睡眠势必分崩离析,正常生活也化为乌有。索性主动出击,看画室里发生什么好了!其中也有气恼在起作用(我何苦非有如此遭遇不可?)此外不用说,些许好奇心也是有的。这里究竟在发生什么,我要亲眼看个究竟!

我翻身下床,在睡衣外披了件对襟毛衣,拿起手电筒走去门厅。在门厅,我把雨田具彦留在伞筒里的深色橡木手杖拿在右手。结结实实沉甸甸的手杖。很难认为这种东西有什么现实用处,但同空手相比,还是手拿什么心里踏实。毕竟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不言而喻,我心惊胆战。光着脚走,但脚心几乎没有感觉。四肢僵挺,每动一下都好像听得见所有骨头吱呀作响。家中恐怕有谁进来,并且在摇铃。估计和井底摇铃的是同一人。他是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我揣度不出。木乃伊?万一我走进画室目睹木乃伊——肤色像牛肉干似的干瘪瘪的男子——正在摇铃,到底如何应对才好呢?挥起雨田具彦的手杖朝木乃伊狠砸下去不成?

何至于!我想。那种事做不来。木乃伊恐是即身佛,和僵尸不同。

那么,究竟如何是好呢?我的困惑仍在继续。或者莫如说已经变本加厉。如果不能采取某种有效手段,往下莫非要一直同木乃伊在这个家中生活下去不成?每晚这一时刻都不得不听这铃声不成?

我蓦然想到免色。从根本上说是因为他多此一举才形成这种麻烦事态的。因为他带来重型机械挪走石堆打开神秘洞穴,所以结果上才有来历不明的东西连同那个铃进入这个家中的。我考虑是不是给免色打电话。即使这种时刻,大概他也会开着捷豹马上跑来。但归终转念作罢。没有等待免色准备赶来的工夫。我此时此刻必须做点什么。那是必须以我的责任做的事。

我毅然决然把脚踏进客厅,打开房间灯。开灯以后铃声也照样响个不停。声音毫无疑问是从通往画室的门的对面一侧传来的。我右手再次紧紧握住手杖,蹑手蹑脚穿过宽敞的客厅,把手搭在通向画室的门扇拉手上。然后大大做了个深呼吸,决心旋转门拉手。与我开门的同时,铃声就好像正等待这一时刻似的戛然而止,深沉的静默随之降临。

画室一团漆黑,一无所见。我把手伸往左侧墙壁,摸索着按下照明开关。天花板有吊灯,房间一下子大放光明。我双腿叉开站在门口,以便随时做出反应。右手握着手杖,迅速环视房间。由于过于紧张,喉咙渴得冒烟,唾液都几乎咽不下去。

画室里谁也没有。没有摇铃的干瘪瘪的木乃伊。谁的形影也没有。房间正中孤零零立着一个画架,上面支着画布。画架前有个三腿旧木凳。别无其他。画室空无一人,虫声一无所闻,风也没有,窗口拉着白色窗帘。一切近乎异常地静悄悄无声无息。我感觉得出,握手杖的右手由于紧张而微微颤抖。手杖尖随着颤抖而触动地板,“咯咯噔噔”发出不规则的干涩声响。

铃依然放在板架上。我近前细细打量这铃。没拿在手里,哪里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位置仍是我昨天上午拿起又放回板架的位置,没有改变的痕迹。

我坐在画架前的圆木凳上,再次三百六十度环视房间。慎之又慎,不放过任何边边角角。还是谁也没有。平日熟悉的画室场景。画布的画也是我画开头的样子:《白色斯巴鲁男子》草图。

我把视线投向板架上的闹钟,恰是后半夜两点。因铃声醒来记得是一点三十五分,即过去了二十五分钟左右。但我身上没有过去那么多时间的感觉,觉得也就五六分钟。时间感觉出了问题,或者时间流程出了问题。非此即彼。

我气馁地从凳上下来,关掉画室的灯,出来关门。站在门前细听片刻,铃声再也听不见了。所有声音都听不见。听见的只有静默。听见静默——这不是语言游戏。在孤立的山头上,静默也是有声音的。我站在通向画室的门前,侧耳听那声音,听了好一会儿。

这时,我倏然觉察客厅沙发上有个陌生物。或靠垫或偶人,大小也就那个程度。但记忆中不曾把那样的东西放在那里。凝神细看,原来既不是靠垫也不是偶人,是活着的小人儿。身高约有六十厘米吧。小人儿身穿奇妙的白色衣服,身体一下下动来动去,就好像衣服还没有完全适应身体,感觉特不舒服。衣服有印象。古式传统衣裳。日本古代身居高位的人穿的那种衣服。不但衣服,人的长相也似曾相识。

骑士团长!

我的身体冷彻骨髓。就好像有拳头大小的冰块顺着脊背一点一点向上爬。雨田具彦那幅《刺杀骑士团长》画中画的“骑士团长”坐在我家——正确说来是雨田具彦的家——客厅沙发上,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小人儿和画上的完全同样装束、同样相貌,俨然从画中直接走下来的。

那幅画现在哪里?我努力回想。噢,画当然在客用卧室。我怕来访的人瞧见了可能有麻烦,就用褐色牛皮纸包好藏在了那里。假如此人是从那幅画中走下来的,那么那幅画到底怎么样了呢?唯独骑士团长形象从画面消失了不成?

但是,画上画的人物从画中下来是可能的吗?当然不可能,不可能有的事。这点不言而喻。无论谁怎么看……

我在那里伫立不动,全无逻辑可言。我一边不着边际地左思右想,一边凝视坐在沙发上的骑士团长。时间仿佛一时停滞不前。时间似乎在那里走来走去,静等我脑袋恢复正常。总之我再也不能从那奇形怪状的——只能认为来自异界的——人物身上移开眼睛了。骑士团长也从沙发上目不转睛地向上看我。我欲言无语一味沉默。想必是因为实在过于吃惊了。除了定定目视他、微微张口静静呼吸以外,我一无所能。

骑士团长同样没从我身上移开视线,也没作声。嘴唇闭成一条直线。同时把短腿笔直地抛在沙发上。虽然背靠在沙发背上,但脑袋还没够到沙发背顶端。脚上穿着形状奇特的小鞋。鞋似乎是用黑色皮革做的,前端尖尖上翘。腰上带一把柄有饰纹的长剑。虽说是长剑,但因尺寸合于身体,因此从实际大小而言接近短刀。但那当然能成为凶器,如果那是真正的剑的话。

“啊,是真正的剑!”骑士团长仿佛读懂我的心思。同身体之小相比,声音分外响亮。“虽然小,但砍下去肯定出血。”

然而我还在沉默。话语出不来。最先想到的是此人居然会说话。接着想的是此人说话方式相当不可思议。那是“普通人一般不至于这么说话”那类说话方式。可细想之下,从画上直接下来的身高六十厘米的骑士团长原本就不是“普通人”。所以,他用怎样的说话方式都不足为奇。

“在雨田具彦的《骑士团长》里边,我被剑刺进胸口,目不忍视地奄奄一息。”骑士团长说,“这一如诸君所知。但是,现在的我无有伤口。喏,无有吧?拖拖拉拉流着血到处走,对于我也多少是个麻烦,对诸君想必也伤脑筋。地毯和家具被血弄脏不好办吧?所以,现实性姑且束之高阁,刺伤省之略之。从《刺杀骑士团长》中省略‘刺杀’的,就是这个我。倘若需要称呼名字,称作骑士团长并不碍事。”

尽管骑士团长说话方式奇妙,但说话本身似乎决不外行。莫如说反倒可能有些饶舌。而我依然一言不发。现实与非现实尚未在我身上顺利达成妥协。

“差不多该把手杖放下了吧?”骑士团长说,“往下我又不是找诸君决斗。”

我注视自己的右手。右手还死死握着雨田具彦的手杖。我把它从手上放开。橡木手杖发着钝钝的声响倒在地毯上。

“我可不是从画上下来的哟!”骑士团长又看出了我的心思,“那幅画——非常意味深长的画——现在也照样是那幅画。骑士团长在那幅画中分明惨遭刺杀。鲜血从心脏喷涌而出。我只不过是姑且借用他的外貌而已。毕竟这么和诸君面面相觑,某种外貌不可或缺。故而暂且拜借骑士团长的形体。这未尝不好吧?”

我仍在沉默。

“无所谓好还是不好啊!雨田先生已然意识朦胧正向和平世界转移,况且骑士团长也并非什么注册商标。若是以米老鼠或波卡洪塔斯形象出现,难免要被华特·迪士尼公司嗷嗷不休索取高额诉讼费用,而骑士团长总不至于。”

这么说罢,骑士团长摇着双肩得意地笑了。

“作为我嘛,木乃伊形象也并无不可,但深更半夜突然以木乃伊形象出现,作为诸君想必也惊诧不已。目睹干瘪瘪牛肉干块体那样的玩意儿在一团漆黑中丁零丁零手摇铃铛,引发人们心猝死都有可能。不是吗?”

我几乎条件反射地点了下头。确实,相比于木乃伊,骑士团长不知好多少倍。假如对方是木乃伊,真有可能引发心猝死。抑或,在黑暗中摇铃的米老鼠或波卡洪塔斯都肯定令人毛骨悚然。身着飞鸟时期衣裳的骑士团长也许还算是地道的选择。

“你是灵异那样的存在吗?”我断然询问。我的声音沙哑死板,如久病初愈之人。

“优质提问。”骑士团长说。他竖起一根小小的白色食指。“绝顶优质提问!诸君,我是谁?此刻姑且是骑士团长,而非骑士团长以外的任何什么。但这当然是假定形象。下次是什么无由得知。那么,我归终为何物?抑或,诸君究竟为何物?诸君何以取诸君形体?说千道万那到底是什么?如此突然问起,纵然诸君谅也颇为困窘。就我而言亦是同理。”

“什么形体你都能采取吗?”我问。

“不,无有那般简单。我能够采取的形体相当有限。并非什么形体都不在话下。简洁说来,服装尺寸是有限制的。无有必然性的形体不能采取。而这次我能选取的形体,不外乎这三寸豆腐丁骑士团长。从绘画尺寸来说,无论如何也只能是这等身高。不过这衣裳也真是局促得很。”

这么说着,他在白色衣裳里瑟瑟动了动身子。

“那么,回到诸君刚才的提问上来。我是灵异?不不,不是的,诸君。我并非灵异。我纯属理念。灵异这东西基本是神通自在之物,而我不然。我受种种制约而存在。”

疑问有很多。或者不如说应有很多。却不知何故,我一个也想不起来。我是单数,何以被称为“诸君”呢?但这终究是琐碎疑问,不值得特意提出。或者“理念”世界里原本不存在单数第二人称亦未可知。

“制约多多,无微不至。”骑士团长说,“譬如一天之内我只能在有限时间里形体化。我中意扑朔迷离的夜阑时分,故而大体从凌晨一时半至二时半之间形体化。明亮时间里形体化尤感疲惫。其余非形体化时间,则作为无形理念随处休憩,犹如阁楼里的猫头鹰。此外,我是不被邀请即不能前往的体质。然而拜诸君开洞拿铃所赐,我得以进入这户人家。”

“你一直被关在那个洞底?”我试着问。我的语声好了许多,但仍有少许沙哑。

“不知道。我原本无有正确意义上的所谓记忆。但我被关在那个洞中乃是某种事实。我置身于那个洞中,由于某种缘故而不能从那里离开。不过,关在那里也无有特别不自由。纵使在那又窄又黑的洞底关上几万年,也不至于觉出不自由和痛苦。而诸君将我从那里放出,对此我相应致以谢意。毕竟,同不自由相比,还是自由妙趣横生。毋庸赘言,对那个免色其人也表示感谢。若无他的努力,洞不可能打开。”

我点头:“正是。”

“我大约感觉到了那样的预兆,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那个洞被打开的可能性。并且这样认定:此其时也!”

“所以前一阵子就开始半夜把铃弄出声了?”

“一点儿不错。结果洞被大大打开了。而且被免色氏好意请去参加晚餐会。”

我再次点头。免色确实请骑士团长——当时免色用的是木乃伊一词——参加星期二晚餐会了,模仿唐璜请骑士团长雕像吃晚餐。作为他恐怕是类似轻度玩笑那样的念头,但现在已不再是玩笑。

“我,食物概不入口。”骑士团长说,“酒也不喝。盖因不具备消化器官。说无趣也够无趣的,毕竟好不容易被请吃那么丰盛的宴席。但招待还是谨予接受。理念被谁请吃晚饭,这事无有许多。”

这是这天夜里骑士团长最后的话。说罢即陡然沉默不语,双目悄然闭合,仿佛一点一点进入冥想世界。闭目后,骑士团长显出相当内省的神情,身体纹丝不动。不久,骑士团长的形体急速单薄起来,轮廓也很快模糊不清,数秒后彻底消失不见。我条件反射地看一眼钟:凌晨二时十五分。想必“形体化”规定时间至此终了。

我走到沙发那里,用手摸了摸骑士团长坐过的部位。我的手毫无感觉。没有温煦,没有凹窝,谁在这里坐过的痕迹荡然无存。大概理念是一无体温一无重量的吧。那一形体终究不过是临时形象罢了。我在其旁边坐下,深深吸了口气,用双手一下接一下搓脸。

一切都好像发生在梦中。我只是做了个长长的活生生的梦。或者不如说这个世界现在也还是梦的延长。我被封闭在梦中,我这样觉得。但那不是梦,这点我也心知肚明。这有可能不是现实,却又不是梦。我和免色两人从那奇妙的洞底把骑士团长——或采取骑士团长形体的理念——解放出来。而骑士团长现在住在这房子里,一如阁楼里的猫头鹰。至于那意味着什么我不清楚,也不明了那将带来怎样的结果。

我站起身,拾起掉在地板上的雨田具彦的橡木手杖,关掉客厅的灯,折回卧室。四下寂然。大凡声音都听不见。我脱去对襟毛衣,一身睡衣躺在床上,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骑士团长打算星期二去免色家——免色请他赴晚宴。在那里到底将有什么发生呢?我越想心里越不平静,活像桌腿长短不一的餐桌。

但不觉之间我居然困得一塌糊涂,似乎我的脑袋动员所有功能千方百计把我拖入睡眠,把我从茫无头绪的混乱现实中强行剥离出来,而我又无法抵抗。不大工夫,我睡了过去。睡前倏然想到猫头鹰——猫头鹰现在做什么呢?

睡吧,诸君!恍惚觉得骑士团长在我耳边低语。

不过,那怕是梦的一部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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