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免色中断交谈,中止身体动作,把耳朵侧向空中。虫们的声音已经杳然,一如前天,一如昨天。在这深沉的静默中,我的耳朵得以再次捕捉到那微乎其微的铃声。响了几次,夹着不规则的停顿再次响起。我注意看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免色。从他的表情,得知他也听见了同样的声响。他眉间聚有足够深的皱纹,膝头的手略略抬起,指头随着铃声微动。那不是我的幻听。

两分钟或三分钟,免色以一本正经的神色静静听着。而后从沙发上缓缓立起。

“去声音发出的地方看看!”

我拿起手电筒。他走到房门外,从捷豹中取出准备好的大手电筒。我们爬上七级石阶,脚踏入杂木林中。虽然比不上前天,但秋天的月光仍把我们脚下照得很亮。我们绕去小庙后面,拨开芒草走到石堆跟前,再次侧耳倾听。那谜一样的声音毫无疑问是从石缝间泄露出来的。

免色绕着石堆慢慢走了一圈,用手电筒光小心翼翼往石缝间查看。但没发现多么异常的地方,只有生了青苔的旧石块一层层杂然摞在那里。他看我。月光照射下的免色脸庞看上去颇有些像古代面具。或者我的脸看上去也那样?

“传出声音的,上次也是这个场所?”他压低嗓音问我。

“同一场所。”我说,“完全同一场所。”

“听起来这石头下好像有谁弄响铃铛那样的东西。”免色说。

我点头。得知自己并非神经不正常,我舒了口气。与此同时我不能不承认,原本作为可能性提示的非现实性因了免色的话而变成现实性存在,进而使得世界的接缝产生了些许错位。

“到底如何是好呢?”我问免色。

免色又把手电筒光往出声的那里照了一阵子。他双唇紧闭,开动脑筋。在夜的静寂中,仿佛听得见他脑筋迅速转动的声响。

“或者有谁在求助也不一定。”免色自言自语似的说。

“问题是究竟会有谁钻到这么重的石头底下呢?”

免色摇头,他当然也有不明白的事情。

“反正现在先回家吧!”说着,他用手悄悄碰我的后肩。“这样起码弄清声音的出处了。往下的事回家慢慢商量不迟。”

我们穿过杂木林,走到房前空地。免色打开捷豹车门,把手电筒放回里面,随手把座席上放的一个小纸袋拿在手里。而后我们返回家中。

“如果有的话,能让我喝一点威士忌吗?”

“普通苏格兰威士忌可以吗?”

“当然。干喝。再来一杯不加冰的水。”

我去厨房从壁橱里取出白牌威士忌瓶,倒进两个杯子,连同矿泉水拿来客厅。我们面对面坐下,一声不响地各自干喝威士忌。我从厨房拿来白牌酒瓶,往他空了的杯里倒第二杯。他把杯子拿在手里,没沾嘴唇。铃声还在深更半夜的岑寂中时断时续。声音虽然微小,但其中含有不容听漏的细密的重量。

“我见过听过种种不可思议的事,这么不可思议的事却是头一次。”免色说,“听你说的时候,恕我失礼,我半信半疑来着。这样的事居然会实际发生!”

这一说法有什么引起我的注意。“居然会实际发生,这是怎么回事呢?”

免色扬脸看了一会儿我的眼睛。

“因为和这同样的事以前在书上看过。”他说。

“和这同样的事,就是深夜从哪里传来铃声这件事?”

“准确说来,那里传来的是钲声,不是铃声。敲钲打鼓的钲。往日一种小型佛具,用名叫撞木的木锤那样的东西敲击发声。一边念佛一边敲。书上说的是深夜从地底下传来钲声。”

“是鬼怪故事?”

“说志怪谭大概更为接近。上田秋成的《春雨物语》那本书看过的?”免色问。

我摇头。“秋成的《雨月物语》很早以前看过,但那本还没看。”

“《春雨物语》是秋成晚年写的小说集。《雨月物语》完成大约四十年后写的。较之《雨月物语》偏重故事性,这里更被看重的是秋成作为文人的思想性。其中有一篇名叫《二世缘》的奇特故事。故事中,主人公和你有同样的经历。主人公是个豪农的儿子。喜欢学问,半夜一个人看书当中,不时听得院子角落的石头下有类似钲的声音传来。心里觉得奇怪,第二天就叫人把那里挖开。只见里面有一块大石头。把石头挪开一看,有个盖着石盖的棺木样的东西。打开一瞧,里面有个没有肉的、瘦得像鱼干的人。头发长到膝盖。只有手在动,用撞木咚咚敲钲。看样子似乎是古代一位为了永远开悟主动求死而被活着装入棺内埋葬了的僧人。这是被称为禅定的行为。成为木乃伊的尸体挖出后放在寺院供奉。禅定行为称作‘入定’。估计原本是位高僧。情形似乎是,灵魂如愿达到涅槃境地,唯独失去灵魂的肉体剩下来继续存活。主人公家族已经在这个地方住了十代——看来是在那之前发生的事。也就是几百年前。”

免色在此打住。

“就是说,与此同样的事在这座房子周围发生了?”我问。

免色摇头。“正经想来,那事是不可能有的。那是江户时期写的志怪小说。秋成知道那些故事是一种民间传承,以自己方式来脱胎换骨,改写成《二世缘》小说世界。可是,那里写的故事和我们今天的经历奇异地正相一致。”

免色轻轻晃动手中的威士忌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他的手中静静摇颤。

“那么,活着的木乃伊那样的僧人被挖出来后,故事是怎样发展下去的呢?”我问。

“故事往下发展得甚是不可思议。”免色有些难以启齿似的说。“上田秋成晚年达成的独特的世界观在这里得到浓墨重彩的反映。说是相当富于嘲讽性的世界观也未尝不可。秋成出身复杂,一生有不少纠结。不过关于故事的结局,与其由我简单概括,莫如自己看这本书好些,我想。”

免色从车上拿来的纸袋里取出一本旧书递给我。那是日本古典文学全集中的一册,里面一并收有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语》和《春雨物语》。

“听你讲的时候,马上想起这个故事。出于慎重,就把我家书架上有的这本重看一遍。书送给你。有兴趣请看看好了。很短,很快就能看完。”

我道谢接过,说道:“不可思议的故事。常识上根本无法设想。这本书我当然要看。不过,这且不说,我往下在现实中到底怎么样才好呢?不大可能就这样毫不作为听之任之。万一石头下当真有人,弄出铃声或钲声来,夜夜发出求救信息,那么无论如何都不能不伸出援助之手的吧?”

免色现出为难的神情。“不过把那里堆积的石头全都移开,我们两人怕是无能为力的啊!”

“是不是报告警察?”

免色轻轻摇几下头。“我想基本可以保证,警察起不了什么作用。一到半夜杂木林石头下面就有铃声传来——这玩意儿就算报警,也根本没人理会,只能被认为怕是脑袋出了故障,反而弄巧成拙。还是算了为好。”

“问题是那声音往下若是夜夜一直响下去,我的神经怕是无论如何也吃不消。觉也睡不完整,只好离开这座房子。那个声音毫无疑问是在向我诉求什么。”

免色沉思片刻。而后说道:“把那些石头统统挪开,需要专业人员帮助。我认识一个本地园艺业者,关系很要好。既是园艺业者,沉重的石头也不在话下。如果需要,还能安排挖掘车什么的。那样,沉重的石头就能挪开,挖坑也轻而易举。”

“你说的诚然不错,但那么做有两个问题。”我指出,“第一,必须跟这块地的所有者雨田具彦的儿子联系,问他做这种作业是不是可以,取得他的许可。不可能由我一个人说了算。第二,我没有雇那样的业者的经济余裕。”

免色淡淡一笑。“钱的事无需担心。那个程度的我可以负担。或者莫如说那个业者多少欠我的人情,估计他可能以成本费做这件事。不必介意。雨田先生那边由你联系。说明情况,不会不许可的。假如真有人封闭在石头下面而见死不救,那么作为地权拥有者是有可能被追究责任的。”

“可作为我,给与此无关的免色先生您添这么大的麻烦……”

免色在膝头把手心朝上展开双手,像接雨那样。并且以安谧的语声说道:“我想上次我也说了,我是个好奇心强的人。这不可思议的故事下一步究竟如何展开,作为我很想知道。这种事不是动不动就能发生的。钱的事你暂且不用放在心上。想必你有你的立场,但这次千万别多虑,只管让我安排好了!”

我注视免色的眼睛。眼睛里有此前没见过的锋芒。横竖非确认此事的结果不可,眼睛这样表示。倘有什么不能理解,那就追求到理解为止——大概这是免色这个人的人生基本信念。

“明白了。”我说,“明天跟政彦联系一下。”

“到了明天,我也跟园艺业者联系。”免色说。说完略一停顿。“不过,有件事想问你一下……”

“什么事呢?”

“这种——怎么说好呢——这种不可思议的超常体验,你时常有的吗?”

“不,”我说,“这么奇妙的体验生来是头一次。我是过极普通人生的极普通的人。所以非常不知所措。免色先生您呢?”

他嘴角浮现出暧昧的笑意。“我本身倒是有过几次奇妙体验。见过听过从常识上无法设想的事情。但是,奇妙到如此地步的奇事是第一次。”

往下,我们一直在沉默中听那铃声。

一如往次,那个声音两点半一过就戛然而止。山中随之再次虫声大作。

“今夜差不多得告辞了。”免色说,“谢谢你的威士忌。我会尽快再次联系的。”

免色在月光下钻进熠熠生辉的银色捷豹回去了。从开着的车窗朝我轻轻挥手,我也挥手。引擎声消失在坡路下之后,我想起他喝了一满杯威士忌(第二杯归终没沾嘴唇)。但他脸色全然没有变化,说话方式和态度也同喝水无异。想必是耐得住酒精的体质。而且开车距离也不长,又是只当地居民利用。再说这个时刻也基本没有对面开来的车,没有行人。

我折回家中,把酒杯在厨房的洗碗槽洗了,上床睡觉。我在脑海中推出人们前来使用重型机械挪动小庙后侧的石头,在那里挖坑的情形。很难认为那是现实场景。在那之前我必须看上田秋成的《二世缘》。但一切都等明天。在白天的天光下,事物看上去还会有所不同。我关掉床头灯,听着虫鸣睡了过去。

上午十点我往雨田政彦的职场打电话,说了情况。上田秋成的故事倒是没搬出,但说了为了慎重起见请熟人过来,确认听得夜半铃声的并非一个人的幻听。

“事情实在莫名其妙。”政彦说,“不过你当真认为有谁在石头下面弄出铃声的?”

“不清楚。问题是不能就这样子不管嘛!毕竟声音每晚都响个不停。”

“挖那里如果挖出什么怪东西怎么办?”

“怪东西?比如什么东西?”

“不知道。”他说,“不清楚。反正最好对来历不明的东西置之不理。”

“半夜你来听一次好了。实际听到了,就一定知道是不能那样置之不理的。”

政彦对着听筒深深叹息一声。“不,那个我就算了。我从小就胆小得不行,鬼怪故事那类玩意儿根本接受不来,不想参与那种古灵精怪的东西。一切交给你好了。把树林里的旧石头挪开挖洞,不会有什么人介意。反正随你怎么样就是。但有一点,千万千万别挖出怪东西来!”

“怎么样不清楚,有了结果再联系。”

“若是我,倒是塞上耳朵……”

放下电话,我坐在客厅椅子上看上田秋成的《二世缘》。看原文,再看现代文翻译。若干细节固然有差异,但确如免色所说,书上写的故事和我在此经历的事极为相似。故事里边,钲声传来是丑时(凌晨两点左右),时刻大体相同。只是,我听的不是钲,是铃声。故事中虫鸣并未停止。主人公在深更半夜连同虫声听得那个声音。但除了这种细微差异,我体验的和这个故事一模一样。由于实在太像了,以致险些惊呆。

挖出来的木乃伊虽然干得不能再干,但手仍不屈不挠地敲钲。那令人惊惧的生命力使得身体自行动个不止。这僧人恐怕是在念佛敲钲当中入定的。主人公给木乃伊穿上衣服,让嘴唇含水。如此一来二去,木乃伊能喝稀粥,逐渐有了肉。最后回复得看上去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然而他身上全然看不出“开悟僧”气象。没有知性没有知识,高洁更是荡然无存。生前记忆尽皆丧失,想不起自己何以在地下过了那么多年。如今吃肉,性欲也有不少。娶妻,做些粗活打打杂,用以维持生计。人们给他取了“入定之定助”这个名字。村里的人看见他如此形貌不堪,失去了对佛法的敬意。心想这就是历经严格修行、以生命钻研佛法之人的最后下场?其结果致使人们轻视信仰本身,渐渐不再靠近寺院。便是这样一个故事。如免色所说,里边明显反映了作者的反讽性世界观,不是单纯的鬼怪故事。

至若佛法,岂非徒劳之举?此人入土敲钲凡百年之久,然未显任何灵魂,唯余骨骸而已,如此形容不堪!

(而若说起佛法,那岂不是虚幻无用的事情?这个人进入地下敲钲应有一百多年了,可是什么灵验也没有,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模样这般惨不忍睹!)

《二世缘》这部短篇小说反复看了几遍,看得我彻底糊涂起来。假如使用重型机械移石掘土而当真从地下出现“唯余骨骸”、“形容不堪”的木乃伊,我到底应如何对待才好呢?我要负起使之死而复生的责任不成?像雨田政彦说的那样别轻举妄动,只管塞上耳朵一切听之任之岂非明智之举?

问题是,即便我想照做,那也不能仅仅塞上耳朵了事。哪怕耳朵塞得再紧,也不大可能从那声音中逃离。纵使搬去别处住,那声音也难免紧追不放。何况,和免色同样,我也有很强的好奇心。无论如何都想知道那石头下潜藏着什么。

偏午时分免色打来电话:“雨田君的许可得到了吧?”

我说给雨田政彦打电话大致讲了情由。雨田说一切随我怎么处理。

“那就好!”免色说,“园艺业者那边,我基本安排好了。跟业者没讲那个神秘声音,只要求对方挪开树林里的几块旧石头,挪完接着挖洞。事情突如其来,好在对方正好得闲,说如果可以想今天下午先来看看,明天一早动手作业。让业者随便进来看看情况不要紧的?”

我说不要紧,随便过来就是。

“看了好安排必要的器械。估计作业本身有几小时也就完了。我在现场看着。”免色说。

“我当然也去现场。作业开始时间定了,请告诉我一声。”我说。而后蓦然想起补充一句,“对了,昨夜那声音传来前我们谈的事……”

免色似乎未能马上理解我说的意思。“我们谈的事?”

“真理惠那个十三岁女孩的事,没准真是你的孩子——谈到这里时,那个声音传来了,于是没再谈下去。”

“啊,那件事啊,”免色说,“那么说来是谈那个了。忘得一干二净。是的,还得接着谈下去。不过那也不是多么迫不及待的事。等这件事平安解决了,到时再接着谈。”

其后,无论做什么我都无法集中注意力。看书也好,听音乐也好,做饭也好,那时间里我总是考虑那片树林中的旧石头堆下有什么。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把鱼干般彻底干枯的黑色木乃伊形象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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